安托沙毕业考试一结束,我们就盼望他能马上到莫斯科来,可是他在塔甘罗格一直耽搁到秋天才动身。他整个夏天都在那里为得到塔甘罗格自治会的助学金奔波,这笔助学金只发给一名在当地出生而又考进大学的学生。助学金每月25卢布,这对生活在莫斯科困难时期的我们来说可关系重大呀。
哥哥鉴于经济上的考虑,还领来两个寄宿学生。他们是他的中学同学,也是进大学读书的:一个叫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泽姆布拉托夫,外号“玛卡尔”,这个外号是安东·巴甫洛维奇给他取的,另一个叫德米特里·季莫费耶维奇·萨维利耶夫。那时,我们住在格拉切夫卡街上的一所教会房子的地下室里。哥哥和他的同学一来,我们家就更拥挤不堪了。
哥哥搬到我们这里,家里顿时有了生气。那时,父亲终于在商人加甫利洛夫的会计部找到个差事,住在莫斯科河南岸市区工作的地方。大哥亚历山大继续单独生活。于是,安东·巴甫洛维奇竟不知不觉变成了一家之主,成为家庭经济的供养人。尽管他平时喜欢幽默,爱开玩笑,然而他心地善良,懂事明理,这样,家里所有人都愿意听从他的意见,服从他的主张。父亲有时回家来,也注意到安托沙在家里的地位变了,自己以往的权威已经逐渐丧失。后来,当全家人又团聚,住在一起的时候,父亲也就默认了安东·巴甫洛维奇一家之主的地位,不再想主持家里的生活了。
不久,我们搬到一所更宽敞的新住宅里,这所住宅是萨维茨基的房子,也在格拉切夫卡街上,靠近喇叭广场。我们感到生活宽松多了。除了哥哥领来的两个寄宿大学生以外,我们家里又来了一个寄宿大学生,名字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科罗博夫。他们虽然给我们家增加不了什么特别的收入,然而多亏了他们,我们才住上一套较好的宅子,我们的伙食才得到改善。
四个乐观愉快的年轻大学生立刻给家庭生活带来了朝气。家里重新有了笑声与幽默,安东·巴甫洛维奇照例是最活跃的人物。
我并不认为,安东·巴甫洛维奇刊登在《蜻蜓》杂志上的第一篇作品《写给有学问的邻居的信》有多么重大的意义,而且当时谁又能够想到,这是将来伟大的俄国作家的“第一篇作品”呢!况且,在这之前我已经听说,哥哥不知在什么刊物上发表过他写的俏皮话、笑话和小故事了。现在我只记得,我们读这封“信”的时候,都笑了,同时也回想起安托沙早在塔甘罗格的时候,就给我们表演过这类即兴作品。自然,我哥哥能写这样的东西,并且能在杂志上发表,我当然感到很高兴。再说,稿费虽然不多,对家里却并非可有可无。这样,哥哥开始从事文学工作,挣钱养家,他在家里的威信也就更高了。
大约就在这个时期,发生过一件事情,是由我做一篇学生作文引起的。有一天,学校(当时我上四年级)让我们写一篇语文课的课外作文,题目是普希金的一句话:“彼得大帝、查理十二、高楚贝和伊斯克拉、马赛蒲和玛丽雅死后的遗迹是什么?”
现在,我面前摆着我打草稿用的学生练习本,字写得歪歪扭扭,把每一页纸几乎全写满了。从这个练习本可以看出,我多么想写出一篇“有水平的”作文呀。
我那时不止一遍看过普希金那首著名的史诗《波尔塔瓦》,从儿童的角度,我喜欢它,并且能背诵其中许多诗句。可是,我十分伤心,这篇课外作文怎么也写不好。我写了好多遍,最后把它写成这样:
普希金在史诗《波尔塔瓦》里描写的故事,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他写得真好。那时有个叫马赛蒲的,他厚颜无耻地出卖祖国,还有个叫高楚贝的,由于马赛蒲的叛变,他无辜地遭受了苦难。还有伊斯克拉和玛丽雅。这就是波尔塔瓦,这就是彼得大帝战胜查理十二的纪念碑。在本节雷残留下长满青苔的三层石阶已经下陷:这里就是查理英勇反击土耳其人猛烈进攻的地方。大家忘记了马赛蒲。只有一座长久诅咒他的教堂能使人想起这个祖国的叛徒。两位受难者静静地长眠地下,只有一座荫蔽在教堂后面的坟墓象征着高楚贝和伊斯克拉。同时,谁也不去谈论玛丽雅,因为她为了马赛蒲而看不起父亲和母亲,然而一位乌克兰盲人歌手,却有时用他的歌声让年轻的活泼少女们回想起这个罪人。
我忐忑不安地把这篇作文拿给安托沙看,请他指教。从这个练习本上可以看出,他起先曾想加以修改,不过后来放弃了这个想法,在作文后面写下他的评语:“不妥。退回。编辑加特楚克。”哥哥用平时开玩笑的方式,写上“编辑加特楚克”这个签名,这是借用莫斯科出版的《加特楚克报》和当时常见的《十字架历书》编辑的名字,我们家里就有这种历书。
这个评语惹得我难受极了,我又重新把作文写了两遍,可是我自己又把写的东西全部勾掉了,正像从这个保存下来的练习本上看到的一样。
我感到自己写不出来,差点儿掉下眼泪。作文要按时写完交上去。而且我们的语文老师挺严厉。所以,尽管我感到羞愧难言,我还是去找哥哥了:
“安托沙,帮帮我的忙吧……”
哥哥可怜我幼稚心灵的痛苦,“帮助”起我来,也就是说,他把本子翻过去一页,不愿看到我创作的艰苦记录……替我写了一篇作文,我斗胆说一句,里面仍然保留着我的“风格”。
下面就是这篇作文,它是用铅笔写的,是安东·巴甫洛维奇早期的笔迹,字写得又清楚又大,看来是为了让我容易誊写:
普希金在他美妙的史诗《波尔塔瓦》里所描写的那些重大事件,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这些事件发生的地点都集中在波尔塔瓦周围,因此,史诗主人公们死后的遗迹,需要在波尔塔瓦附近来寻找。波尔塔瓦本身就是彼得大帝战胜查理十二的一座纪念碑。
在本节雷,可以看到三个陷入地下、长满青苔的石阶,这就是查理十二英勇反击土耳其人猛烈进攻的地方。马赛蒲因为是祖国的叛徒,臭名远扬。诅咒他的教堂多少年来都使人们唾弃这个叛徒。
向我们诉说伊斯克拉和高贝楚的,是他们的坟墓,它荫蔽在一座乌克兰教堂的围墙里面。玛丽雅出于虚荣心,舍弃了自己(高尚的)父母换来马赛蒲,谁也不记得她,谁也不想起她,只有一位乌克兰(流浪)歌手有时在歌颂古风的时候,才使年轻的活泼小羊们回忆起这个罪人。
玛丽雅·格卢普佐娃
彼得大帝的那些伟大革新就是他的纪念碑,现在俄国仍然在利用他的革新成果。
刚才我看到,“高尚的”和“流浪”这两个词给勾掉了,我现在记不得是谁勾掉的,不过未必是我,我恐怕不会抬起手来“修改”安托沙写的东西,因为他在我心里很有威望。可是,勾掉“玛丽雅·格卢普佐娃”签名的这条有力的铅笔道,毫无疑问是我画的,不过我并没有责怪哥哥的意思,因为他通常总爱开些愉快的玩笑。
我一丝不苟地把作文誊写到作文本上,交给了老师。现在我想不起来,我是不是一字不差地把哥哥开玩笑的“活泼小羊”(应该是“活泼少女”)这句话也抄上去了,也不记得我的语文老师对此是什么态度了。那个誊清的作文本我没保存下来,因此我不知道老师对作文的整个评语是怎么写的,可是我清楚地记得,他给作文打的分数是“3 ”。
当时我把得到的分数告诉安东·巴甫洛维奇,他没表示什么,也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过我们的秘密。此时此刻,我翻阅上学时用过的、已经发黄的练习本,想到儿时的“过错”,心里还感到羞愧呢。唯一能够使我聊以自慰的是,我的同谋者是后来的俄国作家,而他替我写的这篇作文已经编入他的著作全集。
我与哥哥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我心里想什么都告诉他,丝毫不对他保密。他对我也同样坦率。在哥哥的影响下,我对待生活的态度清醒多了,学会用批判的眼光观察周围的事物。我在中学学习成绩不错,也说明了这一点。
哥哥的文学工作逐渐成为家庭生活的主要来源。我们开始摆脱了贫困,住上了真正的住宅。因此,安东·巴甫洛维奇不得不做大量的工作。他的工作能力简直惊人。他能做到既在大学听课,又在医院学习,同时还写他的短篇小说和小品文。
全家人都尽可能想方设法帮安东·巴甫洛维奇的忙。我跟母亲给他做衣服,预备他喜欢吃的可口饭菜。钱款上的事情,弟弟米哈伊尔帮他跑跑腿,到各编辑部去领取稿费。连我们的母亲也当起“信使”来,把安东·巴甫洛维奇当天所写的文章送到尼古拉耶夫车站,赶上夜里十二点开往彼得堡去的火车,为的是第二天早晨他的短篇小说就能到达彼得堡他经常投稿的报刊编辑部。
我的其他几个哥哥那时已经独立生活,住到别处,不过常来我们这里做客。最常来的是哥哥尼古拉·巴甫洛维奇。安东·巴甫洛维奇跟他关系很好,认为他有大画家的才干。而且共同的兴趣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经常同时为某一杂志和刊物工作。顺便说一句,当时很少有人知道,作家安托沙·契洪捷(那时哥哥的笔名)跟画家尼古拉·契诃夫是亲哥俩。尼古拉·巴甫洛维奇为安东·巴甫洛维奇的作品画过许多才华横溢的插图。除此以外,正如我已经说过的,尼古拉颇有音乐天分。他没有进过任何音乐学校,可是弹得一手好钢琴。我们家买钢琴以后,尼古拉·巴甫洛维奇每次回来,总是坐下来弹一会儿,安东·巴甫洛维奇很喜欢在这种时候写作。我们最喜欢尼古拉演奏的李斯特的一支著名狂想曲(安东·巴甫洛维奇在短篇小说《我忘了!》中提到过这支狂想曲)。
然而,这位有天分的大画家尼古拉·巴甫洛维奇生命结束得太早,而且令人惋惜。我记得,安东·巴甫洛维奇说过:
“哎,假如我有尼古拉的才干该多好……”
杂乱无章的名士派生活导致31岁的尼古拉患急性肺结核去世,他没有创作出什么宏伟的作品。
我的几个哥哥都很有才华,不过只有安东·巴甫洛维奇一个人的天赋得到了发展。
我已经提到过大哥亚历山大。他在大学完成了两个系的课程。他一生从事自然科学和文学,是个杰出的语言学家,有才能的新闻记者。但是,他把精力耗费在琐事上,没有真正地在哪一方面取得出色的成就。
中学毕业后我想继续我的学业,进高等学校读书。莫斯科当时有一所弗·伊·格里耶教授创办的女子高等学院,我渴望到那里去上学。
安东·巴甫洛维奇又帮助我,替我缴纳学费。
那是1883年秋天的事。哥哥刚升入大学最高年级,而在文学界,他以擅长描写日常生活与社会题材的、富有幽默性和讽刺性的短篇小说崭露头角。
我兴致勃勃地开始在女子学院学习。讲课的人都是当时著名的教授,像克柳切夫斯基、洛巴京、丘普罗夫,等等。我结识了一些女子学院的学生,常把这些女朋友带到我们家来。那时我们都力求成为“进步的人”。我们读了许多历史、哲学和社会问题的书籍,其中还有马克思的著作。我们在一起讨论读过的东西,写摘录性的专题报告,然后聚在某个同学家里宣读。有时大家在我们家里聚会。这些聚会通常总以娱乐晚会结束,晚会上有跳舞、音乐、游戏,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人喜爱的事情。我的女朋友们很喜欢在我家聚会,因为我们家里总是充满一种毫无拘束的欢乐气氛,这种气氛吸引了她们。当然,安东·巴甫洛维奇对她们有巨大的吸引力。他那时已经是个知名作家。他有魅力,平易近人、机智又活泼幽默,他的性格人品惹得我的女友们神魂颠倒。她们中许多人,比如尤诺舍娃、孔达索娃、埃弗罗斯等,多年来一直与他友好地往来。
1884年安东·巴甫洛维奇大学毕业,于是我们家的大门上挂起了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安·巴·契诃夫医师”。但是我们的生活并未因此而变样。哪个病人也不愿意让年轻的医生治病。安东·巴甫洛维奇开始在莫斯科附近的沃斯克列辛斯克和兹维尼戈罗德的医院里做医生。在莫斯科呢,来找哥哥看病的,大部分是熟人或者偶尔来到的病人。因此,文学创作依旧是他的主要工作,也是我们生活的基本经济来源。
1886年我从女子学院毕业了,得到中学教员的资格证书。就在这一年,我到柳·费·尔热夫斯卡雅私立女子中学任教,教历史和地理。从那时候起,我开始独立生活。
我认为,1886年是安东·巴甫洛维奇一生的转折点。从这一年起,他作为一个作家,声望开始迅速提高。这表现在我们家充满崭新内容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