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莫斯科,丽卡·米津诺娃介绍我跟一个姑娘认识,那姑娘身材矮小,长得很漂亮。
“玛莎,来认识一下,这位是诗人、作家塔尼雅·库佩尔尼克。”
她就是塔季雅娜·利沃芙娜·谢普金娜-库佩尔尼克,俄国著名演员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谢普金的曾孙女,现在已经去世。她当时19岁。丽卡通过女画家索·彼·库弗申尼科娃跟她认识,她们俩都经常参加女画家举办的家庭晚会。
后来我跟塔尼雅经常见面,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有一次,我把她带到梅里霍沃,介绍她跟我们家里人认识。从那以后,她不止一次来做客,就像我们家人一样。我的父母待她特别好。父亲喜欢跟她聊天,谈宗教哲理,有一回甚至还跟她抱怨安东·巴甫洛维奇不履行宗教义务呢!
她跟安东·巴甫洛维奇的关系很好。哥哥编出的各种各样的滑稽表演许多都跟她有关。他总爱善意地开她的玩笑。在梅里霍沃,安东·巴甫洛维奇还跟塔尼雅一块儿给邻居谢·伊·沙霍夫斯科依公爵的女儿施过洗礼。从那以后,哥哥就按照民俗称塔尼雅为干亲家了。后来我曾听见哥哥严肃认真地对她解释说,他跟她一块儿去给小孩施洗礼,是他特意安排的,目的是让她不可能跟他结婚!(干亲家之间是不能结婚的)。
于是,安东·巴甫洛维奇立刻打算把塔尼雅介绍给他的熟人叶若夫,让他们结婚,可是叶若夫是个很平常的作家,跟她从来没有见过面。安东·巴甫洛维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管她叫塔季雅娜·叶若娃太太。而且他写信时也经常称呼她的外号,不是叫她干亲家,就是叫她塔季雅娜·叶若娃。
塔尼雅一般冬天到梅里霍沃来。她有一条用整张貂皮做的围脖。安东·巴甫洛维奇总爱用这个围脖逗弄我们家的两只达克斯狗,惹得它们拼命汪汪叫,向“小野兽”猛扑。有一次,塔尼雅大概担心狗会把围脖撕坏,把围脖藏在自己住的屋里。安东·巴甫洛维奇却悄悄地拿走围脖,放在他书房壁炉上一个装雪茄烟用的箱子里,而且事先让达克斯狗看见那里有它们的“敌人”。等到塔尼雅来到哥哥书房坐下,结果它们狂叫起来,往壁炉上窜。后来连她也感到纳闷,不知箱子里有什么,竟惹得狗这么发怒。她走过去,打开箱子一看……吃惊地睁大眼睛,原来是她的貂皮围脖!哥哥这才把玩笑的谜底揭开,跟大家一块儿欢畅地笑起来,可是在这之前,他竟像出色的演员一样,装得严肃极了,丝毫不露声色。
塔尼雅也在莫斯科跟我们见面。当时她跟科尔什剧院漂亮的年轻女演员丽季雅·鲍利索芙娜·雅沃尔斯卡娅关系很密切。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作为演员的雅沃尔斯卡娅,可是安东·巴甫洛维奇很器重她,甚至还向苏沃林推荐她到他的剧院去。他在给苏沃林的一封信中把她描述了一番,信写得很有趣:“复活节期间科尔什剧团将在彼得堡演出……等他们演Madame Sans Gêne的时候,请您去看看雅沃尔斯卡娅。要是您愿意的话,就跟她认识认识吧。她文质彬彬,穿得规规矩矩,而且有时显得很聪明。她是基辅警察局长基宾涅特的女儿,所以说,她动脉里流着演员的血,而静脉里却流着警察的血。能够向您说出我对这两种血的遗传精神病学见解,我感到很荣幸。莫斯科的新闻记者一冬天都紧追她不放,就像追捕兔子似的,可是她并不值得这样。假如她演戏时不大喊大叫,不矫揉造作(也就是不装腔作势),那么她就是个真正的女演员了。无论如何,她这个人很有趣。请您注意。”
塔尼雅住在莫斯科列昂季耶夫巷的“马德里”旅馆,而雅沃尔斯卡娅住在特威尔街的“卢浮宫”旅馆。我们有时在塔尼雅那儿聚会,有时在雅沃尔斯卡娅那儿聚会。有一次我们发现,在“马德里”和“卢浮宫”之间,沿着各式各样的走廊、偏僻小巷和房子的顶间有一条通道。不必上大街就可以从一个旅馆到达另一个旅馆,因此我们就利用起这条通道来。维·亚·戈尔采夫开玩笑地说过:“比利牛斯山脉再也挡不住我们了。”比利牛斯山脉位于西班牙和法国之间。
回忆起翻越“比利牛斯山脉”的那种旅行,我还想提一下“阿维兰分舰队的航行”。那时费·卡·阿维兰海军上将任俄国海军大臣。俄法两国亲善时期,双方常为阿维兰举行欢迎宴会,他率领分舰队到法国访问,那里欢迎他,等他从法国返回,在俄国也会受到欢迎。
安东·巴甫洛维奇从梅里霍沃来到莫斯科以后,一般不在我那里住(因为我只租了一个房间),而住在莫斯科大饭店里。他在那里甚至有专用房间。通常,哥哥只要把自己来到莫斯科的消息告诉某个人,他所有的朋友很快就都知道了。维·亚·戈尔采夫和武·米·拉弗罗夫(两人均为《俄罗斯思想》的编辑),米·阿·萨勃林(《俄罗斯新闻》的编辑),费·亚·库玛宁(《演员》的出版人),还有伊·尼·波塔片科等人就全来了。他们来看望安东·巴甫洛维奇,总要拉他到编辑部和饭馆去。在这一群人里还包括我、丽卡、塔尼雅、雅沃尔斯卡娅,以及某个文学家或者编辑,于是为安东·巴甫洛维奇举行的“欢迎会”就开始了。大伙儿从一个编辑部转到另一个编辑部,从一个饭馆换到另一个饭馆:在这儿吃早饭,在那儿吃午饭,又在别处吃晚饭……因此大家给安东·巴甫洛维奇取了个绰号,管他叫阿维兰,他周围的人就称为分舰队,而大伙儿一起走路就是分舰队的航行了。阿维兰和分舰队航行这两个名词,有很长时间在莫斯科文学界中几乎无人不晓。
安东·巴甫洛维奇本人在书信中也提到过这件事,例如:“我三日从莫斯科返回,在那儿乌烟瘴气的环境里住了两个星期。这期间,我不断出席豪华的宴会,结识新朋友,因而大家开玩笑地称我是阿维兰。我以前从未感到这样自由自在过。第一,没有固定的住所,哪儿合适我就住在哪儿;第二,至今没有身份证,并且……到处都是少女,少女,少女……”
塔尼雅的确是一位富有才华的文学家,就连安东·巴甫洛维奇也一向这样认为;同时,她在文学创作方面是多面手。她写诗,写散文,也写剧本。她还精通几种外语,曾把莫里哀、罗斯丹等人的剧本译成俄文。许多年来,她翻译的罗斯丹的剧本《幻想公主》一直受到观众和读者的热烈欢迎。直到今天,苏联剧院的舞台上仍在演出她翻译的一些西欧戏剧。
安东·巴甫洛维奇对塔季雅娜的很多作品,例如短篇小说《孤独》、诗歌《修道院》、罗斯丹的剧本译作《浪漫主义者》等等,都给予好评。在梅里霍沃,他有时候给她提一些关于文学技巧方面的建议,要她跳出文学上的死板公式,抛弃陈词滥调,杜绝故作惊人之笔,避免写难懂的长句子,等等。
安东·巴甫洛维奇只在一件事上严肃地批评过塔季雅娜:她在女友雅沃尔斯卡娅的福利演出过程中太热心了。塔季雅娜为了礼花、花束、欢呼之类的事情东奔西忙,以致旁人都觉得有点过分。但是正像俗话说的,这是由于她“年纪太轻,没有经验”。
现在我手头有一张褪了色的旧纸片,是从以前的报纸上剪下来的,报纸的名称已无从查考。这上面有一首塔季雅娜写的诗《祖国的田野》,这诗是献给我的,而且是以我们的梅里霍沃作背景写出来的。这首诗写作和发表的时间在1893至1895年间。我不知道它后来又在什么刊物上登载过,也不知道有无文学价值,但是,既然它跟梅里霍沃有些关系,又是塔·利·谢普金娜-库佩尔尼克的早期作品,那么我就把它抄录在下面吧:
祖国的田野
(献给玛·巴·契诃娃)
祖国的田野一望无际,
天空的晚霞斑斓绚丽。
火红的阳光
洒满了大地。
奉献出丰收硕果的田野
自由自在,尽收眼底。
远处一片墨色的森林,
掩映在淡淡的蓝光里。
田野上只有金黄的草垛,
遍地麦茬犹如鬃毛浓密。
一对大雁从空中缓缓飞过,
只只仙鹤腾空而起,
它们自由地飞翔,
朝着遥远的南方飞去。
环顾四周,
悄无声息,
最后一片庄稼,
早已收割完毕。
在日落的美妙时刻,
处处安宁静谧。
这儿没有危险,
也不令人胆战心悸,
不像意大利的海湾
充满可怕的静寂,
就如同假寐的猫儿
窥伺着老鼠的踪迹。
这儿也不像挪威的峡湾
处处显得那么神秘,
随着暮色渐渐来临,
峡湾的静寂变得骄矜而充满敌意。
这里有一种
逸然、神圣的宁静,
只在俄罗斯
才有这种恬静,
每当夕阳西下,
田野默默无声,
她甜蜜地休息,
宛如进入梦境。
她拥有神秘的力量,
而且威力无比,
能把松软土地上的麦苗
悉心抚养、培育。
她给了我们食粮,
便甜甜地歇息,
直到新的劳动开始,
又一个春天吹绿。
你看她现在多么安闲,
她的心灵多么平寂。
心里既不悲伤,
思想也无半点忧郁,
时时现出幸福、
美好、欢乐的情趣。
“请你快来休息!”——
疲倦的大地
母亲般温柔地
对我低声细语。
然后她再不说话,
胸膛安然地呼吸,
而心田自由坦荡,
就像这平和无垠的天地!……
塔·谢普金娜-库佩尔尼克
1898年我的命名日那天,塔尼雅在梅里霍沃送给我一本她刚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集子的总标题是《生活的篇章》。她在书上写着这样的题词:
亲爱的穆辛卡,我衷心祝愿你的生活将有一些美好的篇章,祝愿我们的友谊能为这些篇章增添喜人而又并非短暂的一页。
永远忠于你的作者塔·谢普金娜-库佩尔尼克
从谢普金娜-库佩尔尼克送我书时算起,已经过去将近60年了。我的生活中是否有过“一些美好的篇章”,这很难说,可是我跟塔季雅娜·利沃芙娜的相识与友谊倒的确是“并非短暂的一页”。尽管我们在最近十年已经很少见面,因为她住在莫斯科,我在雅尔塔,可是我们有时仍然可以会晤,互相通信。
安东·巴甫洛维奇逝世后30年,塔季雅娜突然给我写来一封信,信中有她为纪念哥哥写的一首诗。诗里有这样几行:
而你,他的妹妹、助手和朋友,
曾把他的痛苦与繁重的劳动分担,
现在眼望无数热血青年,
替他尽享新生活的欣欢。
你在白色的小房子里,
你在他培植的花园,
你在他休息过的地方,
你在映着蓝天的池塘岸边,
你在那紫藤的阴影下,
对聚精会神的听众侃侃而谈……
你依然跟他共度时光,
对自己的劳动感到骄傲无限,
你把契诃夫的事迹全讲给青年人吧,
为我们珍藏对契诃夫英名的怀念。
塔·谢普金娜-库佩尔尼克
1934年5月10日于莫斯科
塔季雅娜·利沃芙娜·谢普金娜-库佩尔尼克直到逝世前几天也没有忘记安东·巴甫洛维奇,他的光辉形象始终树立在她的心中,这一点可以从她写的回忆契诃夫那些热情洋溢的文章得到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