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涌同志是把“艺术即政治”当做“唯心论”的。那么,陈涌同志底“唯物论”,是不是“艺术非政治”呢?
从而又认为我是什么“为艺术而艺术”,那也是根本不解决问题但却非常廉价的独断论。因为,“艺术即政治”的说法,一方面,既是一个革命文学底本质的问题;一方面,又是一个内容和形式互相转化的问题,——如果借用黑格尔底说法,这就是:形式,是向形式转化的内容,内容是向内容转化的形式。这里,“艺术即政治”首先是说,艺术应该就是政治的东西,即这是一个特殊的政治形式,一种特殊的政治活动;而不是“艺术即艺术”,或“为艺术而艺术。”其次,这“艺术即政治”,又是“A=非A”,也就是艺术流转于政治,或归结于政治。如果不承认艺术(革命文学),就是政治的东西,那么,它到底应该是什么呢?如果把形式和内容绝对地对立起来,如果又否定了这个形式,那么,我们知道,和没有内容的形式是不存在的一样,没有形式的内容也是不可想像的,这样否定了形式以后,则政治性或政治标准,又将放在什么地方?但陈涌同志,把艺术和政治——形式和内容对立起来的结果,一方面,好像为了强调政治,却否定了政治服务的艺术,弄得陷于不可克服的矛盾,使论点底本质归结到非政治的偏向去;一方面,又弄得“艺术不等于政治”,或“艺术等于艺术”,而“政治等于政治”,即“A不等于非A”,或“A=A”,——这又正是形式逻辑底矛盾律或同一律的论断,正是不折不扣的唯心论。
陈涌同志,以及史笃同志,所以把政治和艺术对立起来,所以把阶级立场和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对立起来,不但是为公式主义辩护的,而且根本就站在公式主义的立场。而今天公式主义的问题,主要也正是在这种公式主义的理论问题上。
但如果讨论底进行,并不脱离我底基本命题和正面命题,即使说“艺术即政治”,无论怎样也得不出来我是以艺术取消政治或代替政治的。反而可以说,“艺术即政治”,倒是强调政治,即指出了艺术应该服从于政治,或必然归趋于政治的。说一句笑话,“2十2=4”,“A=B”,得数应该就是“4”和“B”;这里的重点,这样也就正是政治。
还可以说到一点:在见周扬同志时,他说:广义的政治是以无产阶级底观点来看阶级之间的关系。我很同意这个说法。在前文中,我引过罗森达尔的话,说艺术家是“透过特定的阶级利益而观察现实”的,而且接着我又肯定说,如果我们是“无产阶级的革命的功利主义者”,那我们就必须这样来观察和表现现实。这一点,我以为,意见是相同的。因为,我以为:以一定的阶级立场来看阶级关系,是本质的政治,或政治底本质。而我们,首先正需要把握这本质的政治,或政治底本质。因为一切具体的、个别的、各时期的纲领、政策等,都必须服从阶级利益(即本质的政治);革命文学自然也必须如此。而在革命文学的课题上,在艺术上,问题是如何通过现实生活内容(群众生活、群众要求、群众斗争)而把这一切(政治性)本质地把握起来,反映出来,来完成为政治服务这一任务。问题就是如此。
但对于陈涌同志在《论文艺与政治的关系》中的某些论点,我却不能全部同意。所以,这一篇,就政治和艺术的问题,“艺术即政治”的问题,和概念的问题,说一点我个人底不全面也不成熟的见解。
附带说明:由于陈涌同志所谈的,仅仅是我底反命题,因此,这一篇也就不得不跟从他多谈一点“艺术即政治”,看看如何。
一、政治和艺术的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一元论”是一个要点和基本命题。
对于西蒙诺夫底说法,我是这样理解的:蛋就是一个蛋。这蛋,是有机体,而且是统一物。当然,蛋黄不等于蛋白,甚至,蛋黄也不等于胚珠的,等等。但无论说蛋黄,说蛋白,都不过是属于“一个蛋”的东西。所以说,这是“一个同一的东西”;是“统一”的,而不是“结合”的。就我所引用的西蒙诺夫底话来看,那也已经肯定地说明了“政治,是像蛋黄那样包含在里面的”了。正因为首先就肯定了艺术和政治是统一的之故,正因为首先就肯定了蛋黄(政治)已经包含在里面了的缘故,所以说“艺术即政治”的;况且,这还是对于“艺术加政治”的那种“结合”论,作为一个反命题而提出的说法。
在艺术对于政治的关系上,“一元论”应该是肯定了矛盾底存在,而发展到统一的。这在本质上就和“艺术加政治”的“结合”论不同。这里我们可以简单地考察一下,也就看“一个蛋”吧:蛋黄和蛋白既是矛盾地存在的,同时又是统一物,即“一个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其次,蛋黄底成份含有有机磷,蛋白底成份是蛋白质,等等;这也是我们所知道的。但每次,如果用“艺术加政治”的方法,把有机磷和蛋白质等等用加法加起来,是否能够使它们也成为“一个蛋”呢?不可能!——这一样是谁也知道的。虽然在定性分析上和定量分析这是完全合理的,在形式逻辑上也是完全合理的;但在有机构成上却又是完全不合理的,在辩证逻辑上却又是完全不可能的。这可以看出来,“一个蛋”都不是加法造得成的东西,难道政治和艺术倒能够是一个和数?两数之和?
所以,第一,我以为:说“统一的”,并不等于就否认了两者之间所有的矛盾;完全相反,只有首先承认这是“统一的”,然后才能更为本质地说明其中所存在的矛盾。如果那不过是“结合”的,我以为,即使是夫妻,也始终是两个个体,两个单元,夫始终是独立的人格的夫,妻也始终是独立的存在的妻,地位是对等的。所以在我个人看来,只有“一元论”才是辩证观点的,而“艺术加政治”的“结合”论却是机械论。因此我提出了我底反命题。说“艺术即政治”,不但是就革命文学底本质说,而且首先就承认了应该求得走向统一的那所有的一定的矛盾,即这是在矛盾的基础上的统一。但却不能把这“艺术即政治”的说法绝对化起来,把反命题的一面孤立起来。
读过两篇批评之后,重新读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论到政治和艺术的关系时,值得注意的是:那上面所说的却是“统一”,并非“结合”。
因此,党的文艺工作,在党的整个革命工作中的位置,是确定了的,摆好了的。……反对这种摆法,一定要走到二元论和多元论,而其实质就像托洛茨基那样:“政治——马克思主义的;艺术——资产阶级的。”
我们的要求则是政治和艺术的统一,内容和形式的统一,革命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
毛主席给了革命文学一个指导的总方向,在这个问题上也给了明确的命题即“一元论”。在这座谈会的讲话中,那种“艺术加政治”的论点或观点,就完全失去了根据。
因为,“一元论”是就本质说,是矛盾的统一;“结合”论是从形式出发,是机械的“结合”。
在号召非无产阶级出身的作家们底改造问题上,毛主席才反复强调和人民结合底巨大意义,伟大地指出和群众结合的必要性。因为那是阶级转化问题,“个人与群众的关系问题”,是要求从对等关系转到集体化的问题。命题本来是结合,就自然必须说结合。而这里的问题,却是政治和艺术的关系问题,即形式对于内容的关系,也就是革命文学本身内部的问题,这已经不是两个单元的关系,而是内在的矛盾和统一的问题,所以他说的就是“统一”,却没有说“结合”。这两个问题当然有密切关联。但方面有了不同,说法就不一样。而作家底改造,和工、农、兵的结合,那也是使作家如何成为一个政治家,以及“学习社会”或体验生活,因此同时这也是为了要求在创作上达到政治和艺术的“统一”的。
第二,这也不能和不应被解释为以艺术取消政治,压倒政治。既然蛋黄(政治)已经包含在里面,这艺术还能够不从属于政治,始终和它无条件地甚至绝对地相对立吗?这里,也有着这么一个前提条件。陈涌同志由于看漏了这个前提条件,结果就自然只有把论点完全弄颠倒了为止。实际上,这首先是要求把艺术提到政治的高度,同时也提到艺术本身的高度(这高度指本质的统一,不是在技术方面的单纯的“提高”),即要求如何更好或更善于为政治服务。
第三,这也并不是一般地来谈艺术,而是就革命文学来讨论问题。就是说,这里也是有了一定的范围或一定的对象的。那么,作为革命文学,难道还是“扯谈文学”,难道也是“为艺术而艺术”吗?而作为进步作家,他底艺术,也就不应该是任何“纯艺术”,而是特殊的政治武器,这样一个作家,正如同西蒙诺夫所说的,他,是“应该就是政治家”的一个作家。如果根据本质的理解,而不是形式的理解,在这样的场合说“艺术即政治”,也不是一定不可以的吧。反之照陈涌同志否定这一点的那论断说,那么就是说革命文学吧,好像也就应该不是政治的血缘的,也就成了与政治无关的事物了;而对于进步作家,如果不从政治效果去衡量他底艺术,或者不从艺术效果去衡量政治效果,那也应该是很奇怪的事。
于是,在这一点,看起来,陈涌同志好像为了强调政治和艺术的关系,也承认“艺术性和政治性是不能绝对分开来看的”;但他那论断底本质之点,却使他自己取消了革命文学,也把进步作家底武装解除了下来,即实际上已经把“艺术性和政治性”“绝对分开!”针对了我那第一个反命题“艺术即政治”,他所提出来的第二个反命题,这样,就成了“艺术非政第四,然而这又并不是在一般的意义上谈论政治,而是在艺术问题这个特殊的领域中来谈论政治。如果政治方向首先已经确定了,如果说到倾向性的意思就是说要从”政治标准“出发,那么,要求”搞好“艺术也就不是一件不必要和不应当的事。(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毛主席也已经辩证地而且反复地说到过的。他说:”我们不赞成把文艺的重要性过份强调,但也不赞成把文艺的重要性估计不足。“因为首先,”文艺是从属于政治的“;”与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这里我以自己底薄弱的理解看,这意思,以为也正是由于”艺术“底本质”即政治“之故)。其次,固然”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它是”机器中的螺丝钉“,但它却”又反转来给伟大影响于政治。“毛主席又说到:”又是政治标准,又是艺术标准,这两者的关系怎样呢?“固然,这”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然而,”缺乏艺术性的艺术品,无论政治上怎样进步,也是没有力量的。“——就是在这样一个意义上,要求形式和内容的统一,要求动机和效果的统一,要求艺术和政治的统一;就是在这样一个意义上,就是为了这个”伟大影响“,就是为了这个艺术”力量“,就是要求艺术更起”影响“来服务政治,更有”力量“为政治服务,而且这种艺术”影响“在本质上就正是政治”影响“,这种艺术”力量“在本质上也应该是政治”力量“(也就是政治效果和艺术效果的统一)。原来,”搞好“艺术首先就不等于关门提高的。但陈涌同志,既不问我所谈的是什么艺术,又不细察我是怎样谈法,一提到艺术,好像这就一定成了问题。那么,他一方面既强调艺术应该为政治服务,另一方面却又根本否定了必须”放在第二位的“”艺术标准“。于是看起来,一切艺术好像都是”纯艺术“,”为艺术而艺术“,好像全是”并行“的或”独立“的存在,而革命文学,也就好像只是永远机械地和政治对立着,甚至宿命地和政治敌对着的东西!这,在实际意义上的发展,就使得艺术没有可能来为政治服务,甚至弄得等于没有可能使反革命为革命服务一样。这是极端的矛盾;而在思想或思想方法上,也足够地说明了他那机械地把艺术和政治对立起来的根源。
为了更向前一步服务于政治,和更本质地深入于政治,就反对了公式主义;为了”影响“和”力量“,为了艺术底倾向性或政治的本质,和现实主义,不但得和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作斗争,也就要反对教条主义、形式主义、自然主义、技巧论等等的偏向。这一切已经是一个现实的要求了。
第五,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关于《论倾向性》的检讨和批评,都不能逃避这一点,而且必须正面着它。如同前面所说的,这一点就是:在前文中,在基本命题下面,我已经充分地提了出来那正面的命题;即:艺术是”作为政治形式之一的“艺术,而政治是”发现为一定的艺术形式的“政治,等等。就是说,艺术对于政治的关系,即形式对于内容的关系,而且是一个矛盾统一的关系。在前文中,这一点的精神,我以为那又是始终表现着的。至于”艺术即政治“,仅仅作为反命题时,我才说到一句。那么陈涌同志,完全抛弃了我这正面命题又是什么意思呢?第一,这是使我底反命题更孤立起来,而且更可以把它绝对化。第二,是他,不但否定了我底反命题,否定了”艺术即政治“;同时,又完全否定了这个正面命题,甚至一般地否定了艺术是”政治形式之一“,和政治可以表现为”一定的艺术形式“的见解,这就否定了形式和内容的有机关系,否定了艺术和政治的辩证法。于是,就跑到形式逻辑去,就跑到独断论去,就完全被唯心论所俘虏;而所得到的结论,在那本质之点就是:艺术与政治没有关系,艺术对于政治有一种不可人性,即:”艺术非政治!“如果,艺术不是”政治形式之一“,如果,政治不可能表观为”一定的艺术形式“,如果,作为反命题的”艺术即政治“照陈涌同志看来又是完全错的,绝对错了,那么,也容我反问:艺术——特别是革命文学,那到底还能够是什么东西?—在前文中,就有着这一切的基本命题、前提条件、一定的范围以及对象,在我底主要论点上,也设定了正面命题和反命题,等等。但对于这一切,陈涌同志不是简单地否定了它们,就是更简单地从它们跳了开去。从而其中的个别命题好像”艺术即政治“(实际上已经被改变为个别词句,毫无共通之点了),就完全被孤立起来,而且完全被绝对化了。——也许,由于我没有充分展开问题,分析也无力更为深入,才这样引起了不同的看法和批评的吧。这,我也应该在这里检讨。但在基本命题和主要论点上,却相信那是明显而真诚的。
因为就是说”艺术即政治“,不但是一个反命题,在”政治与艺术的统一“的”一元论“下面,是也可以作为一个辅助的命题甚至肯定的命题来看的。而要求两者底发展,要求说,也正是要求从”不一致“”走向一致。“那么,”艺术加政治“”一致“么?”艺术非政治“”一致“么?——还是,勉强说一句,”艺术即政治“倒比较”一致“些?如果孤立了以至根本地否定了这一点的话,这就无从谈到”一致“了吧;同时,这也就全然否定了和”艺术即政治“这个命题密切关联的基本命题,即否定了”一元论“。
所以陈涌同志这样的断语,说:”而阿垅‘艺术即政治’这句话,无异于告诉我们一切作者说: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作品,只要把艺术搞好便够了,好的艺术便自然是好的政治了“,——却是从何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