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清晨,晴,京都讲武堂的操场中。
燕国公、天下兵马大都督陈靖元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校长演讲。
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身披腥红大氅迎风招展的他,意气风发地望着台下四百名京都讲武堂的第一届学员,看着下面这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庞,慷慨激昂地挥手道:“京都讲武堂的学员们,你们好呀。”
说完之后高高举起右手不时挥舞着,仿佛后世国家元首冲民众友善致意般,那种高高在上感觉如坐云端。
可惜……
台下四百人不是来自军中目不识丁的儿郎,就是来自城中官宦世家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哪里见过现在这种阵仗?都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一脸恍惚皆不知如何回应大都督的挥手致意。
静,死寂一般的寂静。
全场瞬间冷场!
竟然不是陈靖元想象中那种昔日军中一如既往的全场数百人欢呼,高喊大宋万岁,大都督威武的场面。
呃……
陈大都督当场石化,呆若木鸡般尴尬地杵在那儿一动不动,现在满脑子都是杀人的心思。
心中不停气骂,这帮没有见识的混账,一丁点也不配合老子,幸好今天朝廷没有来人,不然老子丢人丢大发了。
站在远处遥遥观望新生典礼的那些来客串讲师的秀才举人们则纷纷垂下了脑袋,想笑却不敢笑。
陈靖元身后的金和尚见机得快,看着自家大都督竟然被这些新兵蛋子失了颜面,上前一大步吼道:“你们这群孬兵,没见大都督跟你们打招呼吗?都他妈聋了,还是哑巴了?”
噌噌噌……
陈靖元身后的数百亲卫纷纷刀剑出鞘,不约挺身而出遥指台下这四百新兵蛋子。
闻讯而来,由张迁侯负责的数百纪律宪兵队也是抄起棍棒涌了上来,将四百学员团团围了起来,用棍棒叩击地面,发出咚咚的声音,然后齐声喝道:“尔等目无上官,按军规,先打五十军棍。”
吼完之后作势就要上来抓人,谁也无法幸免。
此情此景一出,四百人的质素高下立判。
那三百五十名来自军中的士卒没有闪躲和喧哗,如木雕般愣在那儿准备接受五十军棍。他们来自军中怎会不清楚军中规矩,哪怕自己没错,都要生受了军棍责打之后才能反驳。
但是那五十个官宦子弟就不同了,顿时慌乱闪躲口中大肆嚷嚷大都督恕罪,大都督饶命。
就他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让这些狗娘养的宪兵队棒打五十军棍,哪里还能活命?
看着下方迥异的两个阵营,陈靖元不由叹道,这上过战场和没上过当真就是不一样。不过五十军棍确实有点重了,刚想开口让张迁侯的宪兵队减免处罚,免得出了人命。
谁知底下一声铜锣嗓门冲着陈靖元喊道:“大都督好没道理,这般要了咱们的性命,岂能服众?”
哟呵,竟然还有敢呲牙叫板的?
陈靖元凝视目光在那乱哄哄的五十人阵营中寻找声源,只见一个锦服少年在两个宪兵的强摁下跪倒在地,但是却倔起脑袋仰望注视着陈靖元,嘴中继续抗争道:“我等刚来讲武堂,接连三日都被扔在营房之中无人管束,也从未有人跟我等说过学堂规矩,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大都督,实属情有可原。五十军棍,非死即残,民间传扬,大都督视袍泽如手足,今日一见,我呸。”
三天无人管束,无人与他们讲过军中规矩?
王弘那傻逼干什么去了?
难怪今天操场集合,这些人就拖拖拉拉的半天才排好阵型。
擦,今天这丑算是白丢了。
但是听着这小子说话留半截,陈靖元来了好奇心,继续问道:“今日一见又如何?”
那锦衣少年被摁倒在地,吃了一嘴的泥巴,又连连呸了几声渣滓,吐口道:“今日一见,大都督名不副实,哼,徒有虚名。”
“住嘴!”
“放肆!”
“口出狂言,辱我家都督,作死吗?”
顿时,怒喝之声纷纷作起。
这陈靖元在金和尚,还有在场亲卫和宪兵队的眼中就如战神一般的存在,怎容他人言语侮辱?一时间,群潮汹涌,不约而同就要冲上前去扇死这混蛋玩意。
那两名宪兵更是使坏,手中一使劲,将这小子脸贴地地再次摁倒在地,又吃了一嘴泥巴。
这是好胆!
陈靖元对这小子也来了兴趣,右手一抬对着众人喝道:“都他妈给老子住手,谁让你们咋呼的?都给我滚回来。”
喝止了冲上前去的金和尚等人之后,又对那两名宪兵吩咐道:“放了他。本督有话问他。”
两名宪兵闻言,顿时松了手,将那锦衣少年放开。
陈靖元再次向少年求证道:“你说三日来被放逐在营房内,无人问津?”
少年桀骜不驯地昂起脑袋,瓮声道:“正是,而且这三日的饭食每天只有一顿,我们饿的发慌想出学堂买点吃食,可守门宪兵还不让我们出去。敢问大都督,这京都讲武堂是招收学员,培养军中英才呢?还是将我们招收进来当成猪猡圈养?”
因为文廷玉和张迁侯在讲武堂中只是兼职,所以陈靖元早就将讲武堂一干诸事都交付掌事监丞王弘。
可王八蛋竟然就是这么对待老子交代的事情?
陈靖元将询问的眼神扫射到金和尚身上,金和尚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表示自己不知情。
但是他再次仔细看了一遍台下那四百学员的脸色,最终验证了那少年的话,一个个饿的脸色紫青,双腿发飘。
那三百士卒默不作声,依旧那副等着挨军棍的神情。
而那帮纨绔子弟却是已经委屈的低头脑袋,不少人更是低下脑袋啜泣了起来。
陈靖元心中气得牙齿咯咯作响,王弘误我啊,这样的混账又如何能担当重任。
随即走下台来,走入阵营之中,路过一个一个学员身边,轻轻拍打着他们身上的灰尘,突然四面鞠躬,对着众人悲声说道:“是陈某用人不当,让诸位受委屈了。”
什么?
这时轮到这四百学员错愕了,堂堂当朝一品,大宋几十万将士的信仰,竟然冲他们这些卑微的士卒,他们这些被家中父老斥责为不学无术的纨绔,鞠躬致歉,而且语气诚恳,绝不是惺惺作态。
包括刚才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都顿时手足无措,心中为自己刚才那番冒犯之言有些汗颜,心道,这才是敢作敢当大丈夫啊,我刚才怎会说那些诛心之话呢?
陈靖元短短一句话,让那三百五十名来自军中的士卒找到了昔日在战场之中的热血,砰砰砰的纷纷跪地,悲戚呜咽喊道::“愿为大都督效死。”
陈靖元摇头苦笑,叹道:“陈某让你们饿了三天的肚子,还有何资格有何颜面让你们为我效死?都起来吧,起来吧。”
而一旁那些神情激动的纨绔们则是从陈大都督的嘴中找到了尊重,一种有生以来得到认可的尊重,也是纷纷跪地高呼:“我等知错,甘愿受罚。”
一旁的锦衣少年率先跪地,表示愿意认罚。
陈靖元听罢更是汗颜,也对着他们说道:“都起来吧,你们何错之有?”
然后将头转向那个锦衣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锦衣少年抬头傲气道:“学生岳破虏,鄂王五世孙。”
姓岳,鄂王?
陈靖元立即就想到了枉死风波亭,平反昭雪之后被宋朝廷追封为鄂王的岳飞。
如今岳飞的子孙后代已经没落,特别是随着朝廷逃亡海外之后,所剩者更是不多。难怪这小子一脸桀骜不驯的虎气,原来是岳飞之后。
陈靖元尽管不同意岳飞的愚忠,一直认为岳飞是一位武力值超高,但是政治智商却是不高的民族英雄,但是却丝毫不影响他对岳飞满腔碧血的敬仰和效仿学习岳家军那冻死不拆屋的军纪。
看着这位名人之后,陈靖元很好奇他怎么也会投考讲武堂的。
于是问道:“你既然是鄂王之后,怎会投考讲武堂?鄂王的爵位虽然不是世袭罔替,但是到了你这个五世孙,也应该是侯爵之位,也算是荣耀至极。但是你要知道,讲武堂毕业的学员哪怕成绩最优秀也要从七品的校尉队官做起。你不怕辱没了你岳家门楣吗?”
大宋爵位如果不是世袭罔替的话,都会自动一代削一阶,岳飞的鄂王传到了岳破虏这个五世玄孙手上,正好到了侯爵,赐封忠鄂侯。
岳破虏很有骨气地抱拳道:“先祖当年一支岳家军荡破敌寇,直捣金国黄龙,虽然中途遭奸人所害,但是先祖鄂王的岳家军天下闻名。破虏深为此感到自豪,所以此生的心愿就是重建岳家军,杀入中原与蒙古鞑子决一死战,恢复岳家昔日的荣耀。小小七品校尉又有何丢脸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啧啧,陈靖元心中连赞两声,到底是优良基因的传承啊,再传多少代,身上的那股子血性还是不会磨灭。
随即将岳破虏扶起,竖拇指赞道:“岳破虏,破虏之意不言而喻。年纪轻轻不仅有骨气,还有理想,真是不错,果真是将门虎子,忠良之后。在本督麾下,你只要敢打敢拼,还你一个岳家军又有何难?”
岳破虏闻言脸色露出莫名的兴奋,跳脚喊道:“真,真的?”
陈靖元哈哈一笑,朗声道:“军中岂能有戏言?”
说完,又对着金和尚喊道:“和尚,吩咐下去,让王来宝从城里送几车好肉食,让这帮儿郎们吃个饱。”
金和尚喏了一声,便转身指使属下亲卫前往传令。
而陈靖元的这个提议更是得到了这些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学员们一阵欢呼雀跃。
陈靖元趁着空档又与岳破虏,还有在场学员谈起了自己的军中往事,还有那几番战场杀戮。
过了一会儿,金和尚去而复返,对着陈靖元耳语道:“大都督,吏部尚书王泽恩来了,脸色苍白好像出了什么事。”
陈靖元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人影在百步之外来回踱步走动,依稀可见正是王泽恩。
一看到王泽恩,陈靖元就想到了那个让自己刚才丢人现眼的王弘,不由哼道:“他还有脸来见我,谁也别想给王弘求情,老子今天非扒了他的狗皮不可。”
说完领着金和尚朝着王泽恩的方向快步走去,心中怒气渐影渐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