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落马镇的风很冷,入了夜里,更冷。
依靠城北几条矿脉,落马镇在数十年前也曾一度繁华过,如今矿脉耗尽,只落下了一座满是老死味儿的城。
稍微有些许门路的,都早已搬到别处,即便当真走不了的,也尽量往城南挪,城北一带便愈发落魄。
房屋多数已经倒塌,断壁残垣堵塞了小半边街道,四处弥漫着腐朽的味儿,甚至不时弥漫出稍许刺鼻的尸臭。
破败的街道上,没有半个人影,风刮起地上干草屑,摇晃地飘飞出去,又摇晃着坠落。
风吹入黝黑的小胡同,激得旧房子墙上累累的裂痕,发出呜呜的声响。
屋子的角落处,蹲着几个蓬头垢面的男孩,都随手用袖子抹去流出的鼻涕,紧了紧身上破烂乌黑的棉袄,侧着耳朵似在倾听什么。
好一会儿,隐约一声轻微短促的惨叫,之后便只剩下呜呜的风声。
几个小家伙身子抖了一下,转过头,又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
“凌哥儿可真狠!”
“话不能这么说,崔老三不讲道上规矩,死了活该,凌哥儿那叫杀戮果断,叫气势。”
“要不是天生经脉断裂,凌哥儿将来必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能进得龙庭也说不定,哎,可惜了。”
这一生长叹自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口中发出,好笑之余,愈发显得凄凉。
另外几个均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将眼睛贴着窗户缝隙往外看去。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迎着风走过黑乎乎的胡同,借着稀疏星光,隐约能看到一张略微清秀的脸庞。
一坨头发也不知多久未洗,冷夜的风都未能拂动分毫,虽纤瘦的身子裹着棉袍,悠悠光线下,总还显得过分单薄。
“凌哥儿……为什么总是一个人?”
“他呀……真比烟花还寂寞!”
………………
凌洛半点不觉得自己空虚寂寞,只是冷。
出了胡同,往北门而行,迎着刺骨的嗖嗖冷风,身上这件三年前才订做的棉袍冷硬得像一坨陈年牛屎。
搓了搓棉袍,生出一点儿热气,让身子的颤抖减缓些许,加快脚步往城外走去,熟练避开路上的阻碍。
自他略微懂事之后,便在这一带混着。
落马镇的城北,除了破败的房子,就剩下一群爹妈死于矿难留下的孤儿。
算起来凌洛勉强还混得不错,至少身后尚还有那么些人跟着他吃饭。
吃饭自然是要钱的。
除了经常的偷鸡摸狗,不时尚会在矿脉中寻得遗落的晶石,若能找到白晶,绝对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横财。
而前些日子,凌洛与崔老三便在一处隐蔽的矿脉内,寻找到了白晶。
不是一颗,是许多!
只是不知为何,那矿脉内好似结了个阵法,两人竟无法穿透过去,只得悻悻离开,再寻思办法。
后面的事儿就俗气得很了,崔老三另外寻找了人,打算绕过凌洛,将那白晶私吞了。
凌洛自己是个很讲规矩的人,特别是自己定的规矩,对于不讲规矩的事儿,丝毫不曾手软。
何况能在城北混的,谁手里没交代着几条人命。
北门早已倒塌过半,大夏北国特有的冷杉都已长到城门前,严冬落下的枝叶铺了满地,踩上去唦唦作响。
那晶石矿处在极隐蔽的地方,压根儿没有路,凌洛不能保证崔老三没将位置说出去,是以干掉他后,便连夜赶来查看。
虽然极北那不知多远处的茫茫冰山,将弱弱的星光反射得雪白,然而凌洛仍旧跌了许多跟头。
钻了一片片林子,撕开一层层干枯的藤蔓,终于看到矿脉入口处仍旧被石块垒得严严实实,凌洛长长松了口气。
虽然冷飕飕的北风仍旧在林间盘旋,凌洛却仿似喝了一杯热乎乎的奶茶一般,心里暖暖的。
“等小爷采了这批白晶,每天两杯奶茶,喝一杯倒一杯!”
一边将石块移开,一边心里美美地幻想着,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想到那般奢侈的生活,已然让人满足得很。
喘气将最后一块石块儿搬了开了,凌洛突然心里一动,缓缓转过身子——
“出来吧,没啥好躲的!”
冷风呼呼,吹得杉林哗啦啦地响,身前几步的林子内,黑乎乎的,好一会儿也没有人影出现。
凌洛仍旧警惕地盯着前方,他相信适才的感觉,何况他亦不缺乏耐心。
自怀中掏出匕首,上面尚还凝结着适才结果了崔老三没擦干净的血,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儿,全身紧绷起来。
“凌哥儿果然是凌哥儿。”
一声轻叹突然自林间响起,唦唦的脚步声,一个身影走至凌洛身前。
一样的一坨头发,一样的破旧棉袄,只是脸庞比凌洛俊秀许多,虽然凌洛极不想承认。
“宁浩?你小子在这儿干嘛?”凌洛后退两步,问道。
宁浩曾经跟过他一段时间,再大些儿便自己出去混了,这在城北是极正常的事儿。
宁浩看着凌洛,好一会儿,耸耸肩笑笑道:“我都来了,又何必再装不懂呢。”
凌洛再退后一步,盯着宁浩那张笑起来显得愈发俊秀的脸庞,叹了口气,无奈道:“我都装不懂了,难道你就没打算冲着那段一起混的日子,心一软装作只是路过?”
“虽然这时候套交情着实很不要脸。”
宁浩揉揉脸庞,认真道:“也说不上不要脸,那些时候若不是你罩着,我只怕也活不下来,只是你知道……那时候毕竟已经是那时候了。”
凌洛咧嘴一笑,点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紧握着手上匕首,脚跟发力,紧紧咬着地面,双眸里射出精光,仿佛都能穿透黑暗的夜。
相隔这么许多年,他并不知道宁浩有多少变化,却知道自己这些年其实没有变强,那些手段宁浩是知根知底。
然而宁浩却好似完全不在乎他的动作一般,仍旧自顾自道:“知道为什么崔老三要饶过你找上我吗?其实他并不贪心,只想分一半,即便稍微少一些也是可以的。”
“只是在你这边,显然不可能,他跟你混的,而你身后还那么一群人,多吃几块肉显然是他最可能得到的好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难道我不会分了这笔钱远走高飞?”凌洛奇怪问道。
“因为我了解你,我放出了消息,我知道你听到消息一定会干掉崔老三,一定会连夜赶来,所以我跟在你身后了,事实如此。”
“你走不了,也飞不起来,你只可能在城北混着,一辈子。”
“因为——你就是一个废物,一个经脉断裂不能修行的废物,一个连最基本的困字阵都解不开的废物!”
说到最后那句话时,宁浩脸色扭曲狰狞,眼眸中满是血丝,却满是欢快的神色,好似说出了最想说的话,极为矛盾恐怖。
凌洛一愣,不解问道:“你很恨我?”
他能理解宁浩见财开眼,却想不通这漫天的怨恨从何而来,他很确定未曾对宁浩做出什么人神共怒的事儿。
“我很恨你,”宁浩长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好似在尽力压抑着自己喷薄的情绪,冷冷道:“每次我吃着冷硬馒头,而你在大块吃肉的时候,我都很恨,恨不得你死!”
凌洛一愣,他着实想不到竟是这事,皱眉道:“我偷得多自然吃得好,规矩便是这样,我一向很守规矩。”
“我知道规矩如此,可知道归知道,恨归恨,凭什么一个废物吃得比我还好,能站在我头上?凭什么?”
“我找不到理由,所以你必须要死!”
宁浩怒极,一拳打在身旁树干上,哗啦啦落下许多干枯树枝。
凌洛摆摆手道:“终归还是要动手的,就别再瞎扯淡了,只是你似乎很有把握能干趴我?”
“以你极端强悍的身子,洗髓初阶对上你毫无优势,即便是洗髓中阶,你也是有一拼之力,但是——”
“你真的很不幸,前些日子,我恰巧晋入洗髓高阶。”
凌洛虽没吃过猪肉,却见过许多猪跑,晋入洗髓高阶便是将体内大大小小经脉疏通,能将吸入体内的元气释放出来,化作攻击手段,确实不是凭借一块强硬的身板子就能扛下来的。
宁浩欢快地笑了,道:“我突然觉得这些年的苦难都值得了,你觉得呢,凌哥儿?”
尾音尚未落下,宁浩曲指成抓,朝凌洛脖子处虚空抓来。
凌洛能感觉到数道无形无影,却又真实存在的气息自宁浩爪子间飞射而出,杉林间的气息骤然一变。
原本寒肃呼啸的冷风仿若有了灵性一般,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脚下枯藤腐叶窜动飞腾,树上枝干纷纷坠落。
冷风渐渐有如实质,纠缠铰接在一起,像一张结实至极的网罩向凌洛,凌洛挥舞匕首左右切割,却压根儿无法破开本就不存在的线。
“凌哥儿,这是莫老头入学教的缠风手,你折腾了许多年也没结果,如今我用它为你送葬也是极合适的!”
宁浩说着竟狂笑起来,显然畅快至极,屈着的手指猛然一握——
风线网兜骤然一抖,竟就那么凝聚成一股风绳,绞往凌洛的脖子,凌洛顿时便觉得呼吸困难,原本青白的脸亦猛地通红充血。
“送你妈的葬!”
凌洛怒骂一声,双手握上匕首,身子猛然扑向宁浩,不管不顾脖子上的风绳猛然缩紧。
除了讲规矩,道上混,血性总还是有的,更重要的是——凌洛对自己身子的强度有莫名其妙的自信。
绳越勒越紧,凌洛鼻孔处悄然流出血来,若再来一次,凌洛似乎会更愿意等死。
似乎意识有那么一刹那将要溃散消失,突然——嘣!
一次震动,彷如真有声响一般,绳断了!
凌洛的身子像一颗石头一般砸向宁浩,而那柄带着血迹的匕首是石块的尖锐。
宁浩对凌洛竟能挣脱风缠手似乎也惊讶得很,冷哼一声,右手迅速收回,左手骤然握拳击出——
嗤!
尖锐的破空声响,几道流线一般的白色光芒凭空出现,有亮瞎狗眼一般的突兀,绕在拳头四周,映着宁浩满是血丝的双眸。
凌洛去势不止,匕首骤然便与宁浩的拳头相撞——
轰!
一声剧烈的爆破声响,拳头处的白色光芒剧烈扭曲,骤然间轰炸开来。
凌洛手上那柄花了十枚青晶定制的精钢匕首,竟悄无声息地化作粉碎,在拳风中飘散,不落下半点痕迹。
手臂伸尽,拳头处便是凌洛的胸膛。
嘭!
凌洛惨叫声尚在喉咙处,便被涌出来的血堵住了,一丝元气冲入他经脉,肆意冲撞,强烈的撞击力直接将他的身子掀飞了出去。
天地在旋转,杉木在倒立,尘土在飞扬,凌洛……掉坑里了。
像坠落的烟花一般,划过圆滑的轨迹,落到了矿坑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