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内有一家于记钱庄,其时北方的票号南方的钱庄,也就是今时今日的银行。当然那时候没有互联网,也没有计算机,只有一个掌柜的几个伙计,靠的也是一串七个珠子的算盘。这家于记钱庄规模很小,依靠着良好的信誉惨淡经营,在几个大钱庄的夹缝中求生存。
于记钱庄的主人年过半百,膝下无儿无女,自己当掌柜,雇着一个小伙计。可喜伙计聪明好学,不上一年的工夫就把钱庄里里外外打点得有声有色。尤其难得的是,虽然小伙计没上过几天学,但凭着天资聪颖一手算盘打得噼哩啪啦,从不出错。而且别的字虽不认得,但银票上的字却记得一字不爽。
小伙计叫胡雪岩,自幼家贫,放牛为生,好不容易进城当了学徒,饮水思源,对东家殷勤奉承,从无毫厘之差。东家年岁日大,后继无人,不由动了怜才之念,将小小一副家业交到了胡雪岩手中,而后撒手人寰。
胡雪岩葬了东家之后,将钱庄更名为阜康,发愤要做一番大事业。首先就是要增长见闻,每日里只在茶楼里“聆四面”(杭州话,意思是打听行情,洽谈业务)已经满足不了胡雪岩的要求。听同行们说山西的票号浙江的钱庄,分据长江南北,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胡雪岩偏不信这个邪,你想象北京城里的官儿比别的地方多多了,等待外放的官儿都在北京城里窝着。听说这样的官在北京城多如牛毛,数不胜数,这些人生活大多困窘,谁都知道京官最穷,只等着外放后做个一方之主,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不用几年就可以弄个钵满盆满。如果我在他们穷困的时候把银子借给他们,嘿嘿,算上一分的利息,那用不了多久,我的钱庄就可以发展壮大,再也不用仰人鼻息。
这样想着,胡雪岩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到京城里走一遭。偏偏此时长毛正闹得厉害,地方上不太平,就连杭州城也在风雨飘摇之中,所以胡雪岩决定立刻动身,一则增长见闻,二则躲避兵灾。
从杭州到京城有三种选择,一则走京杭运河,乾隆每次下江南都是走运河,不过由于连年的割地赔款让清政府大伤元气,国库日益空虚,以至于运河堵塞,无法通行,所以此路已然不通;二则走海路,从杭州一直到天津,然后改走陆路,只是听说最近海面上不太平,所以也不能选;最后一条路就是走陆路,只是需要的时间稍长一些,不过,时逢乱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胡雪岩将钱庄托付给一个得力的伙计,一个人就上路了。因为这一路上要经过长毛的辖区,所以胡雪岩将自己化妆成一个难民模样,他本就出身贫寒,穿上破烂的衣服,怎么看也不像个有钱人。盘缠得随身携带,胡雪岩自有办法,将银票簪在头发里,而路上随时要用的碎银则放到鞋跟里面的夹层。
一路太平无事,胡雪岩也乐得悠哉,这一日到了南京附近,这周围到处都是长毛,不由得格外小心。只是日头正高,饿得头晕眼花,这地方连年征战、民不聊生,以至于十室九空,哪里还有人有心思做生意,所以一连走了大半天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找不到。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一间小破庙,于是就想碰碰运气,说不定里面会有点能吃的东西。
破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几只乌鸦停在庙顶上,不时呱呱叫上一阵,听得人毛骨悚然,乌鸦总不是什么好兆头。胡雪岩脸色青白走进庙里,正面只供奉着一个不知什么名堂的菩萨。虔诚的磕了几个头,胡雪岩只希望菩萨能保佑自己找到点东西填饱饥肠辘辘的五脏庙。
让他失望的是,除了地上的一堆干草,这里几乎什么也没有。泄愤似的踢了一脚干草堆,感觉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挡了一下。胡雪岩胆子大,扒开一看,好家伙,一个人满脸血污躺在那里,生死不知。饶是胡雪岩胆子再大,此刻也心如擂鼓。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往那人鼻下一探,还好,不是个死人,呼吸悠长,应该是睡着了。只是此人好端端把自己埋在草堆下面干什么,胡雪岩很是不解,放松了心情的胡雪岩忽然闻到一阵阵香味,不由食指大动。四下里看去,瞥见那人的腰间系着一条袋子,鼓鼓囊囊,不知是何物事。不过,香味好像就是从这里面发出来的。
吞了吞口水,胡雪岩心想不如将他推起来,如果他有吃的东西,我出银子买下来就是了。使劲推了推那人,纹丝不动;再加把劲,仍是纹丝不动;站起来试探性地踹了两脚,翻了个身,又不动了;加把劲再踹,又翻了过来,仍是不动。胡雪岩无法再想,肚中饥馁异常,只得将布袋解下,打开一看,一只烧鸡赫然在内。整只烧鸡色泽金黄,一股香味从皮下散发出来,说不出的诱人。
此刻胡雪岩顾不得其他,咬了一口,只觉外酥里嫩,即便是杭州城里最有名的王记烧鸡也不能与之相比。用不了一时三刻,整只烧鸡就进了胡雪岩的肚中,这还意犹未足,大有人间美味莫过于此之感。
那人兀自未醒,胡雪岩急于赶路,匆匆从鞋底取出一两碎银,这价钱至少可以买到五只同样大小的烧鸡。只因胡雪岩心中有愧,所以出手大方。将碎银仍放在袋中,依旧系好。胡雪岩想了想,仍旧用干草将那人盖上,一切恢复原状。
此时刚过晌午,因为有烧鸡在肚中,胡雪岩精神百倍,一口气走了不下十里路。眼前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河水宽阔平静,碧波荡漾,滚滚东去。幸喜有一个渡口,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正坐在小小的船艉抽旱烟,显然生意不好。兵荒马乱的,行商几乎断绝,老汉身上的衣服打了无数个补丁,层层叠叠已看不出原先的布料是何种颜色。
见胡雪岩来,老汉殷勤的站起身,搓着手道:“这位小哥可是要过河?”
胡雪岩上了船,将船钱给了老汉,然后在船舱坐下。老汉也不多话,解开船缆,正要撑船离开。小船突然一沉,胡雪岩差点栽倒,只听一个粗豪的声音道:“老丈,我也要过河,身上没有小钱,这一两银子就麻烦你找开罢。”
船家老汉下了一跳,再看来人,人高马大,脸上全是血污,好不吓人。这样的人岂会是好人?老汉不敢搭腔,可又找不开一两银子,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反应。胡雪岩从舱中探出头来看,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原来此人正是破庙中烧鸡的主人,莫非是他发现鸡丢了,衔尾追来?
不过胡雪岩为人坦荡,既然对方追来,大不了多补些银子给他,总不能拿自己做贼。见老汉在那里为难,胡雪岩插话道:“船家开船吧,这位大哥的钱我出了。“说完拿出几枚铜钱给那老汉,老汉见有人承揽,乐得顺从,自顾自开船。
大汉感激道:“多谢兄台解困。“人虽长得粗鲁,没想到说话倒有些文气。
”不知大哥如何称呼?“胡雪岩自有一套相人之术,观此人眉宇粗豪,是个忠肝义胆的汉子,不由起了结交之心。
汉子道:“我叫何震川。”见胡雪岩仗义解围,何震川对这个比自己年轻好几岁的年青人很有好感,当下也不隐瞒,说道,“不瞒兄台,我是从天京城里千辛万苦逃出来的。“
胡雪岩见何震川眉宇之间愁云笼罩,只是彼此初识,不能交浅言深,只能说些泛泛之言安慰何震川。
”部,让我说,在不让我说出来,我就要疯了。“何震川虎目含泪,偌大的汉子此时竟像个孩子,”雪岩兄,太平天国完了,我早就知道的。自从东王府两万余人被诛杀,而起因仅仅是因为两个女子间的争风吃醋,那时候我就知道太平天国走到头了。只是我还抱着奢望,因为我们还有翼王,战无不胜、每攻必克的翼王石达开,可是现在天王连翼王也容不下了。自从三天前,翼王突然回到天京,群情振奋,天王也亲自将翼王迎入天王府。可谁知就在当夜,天王就下了诛杀令,要将翼王母子诛杀,罪名竟然是以下犯上、出言不逊。而我就是负责看守翼王的,说实话,相比于天王,我更崇拜翼王,总希望以后就算能赶得上翼王的一根小指头也是好的。只是我身份低微,根本就没有说话的份,唯一的能做的,就是照顾好翼王母子的饮食。前天,翼王见我侍奉周到,信任我的为人,让我去京城送一封信。我的性命本和尘土一样微贱,承蒙翼王殿下看得起,无论如何也要完成此任。可是,可是,我刚离开天王府,就看到天王张贴的榜文,说……“说到此处,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何大哥,人生死有命,我们也能尽人事听天命。我虽没见过你说的翼王,但他的威名却是如雷贯耳,人生至此,虽死何憾?“胡雪岩猜得出榜文的内容,不用何震川多说。
好半天,何震川平静下来,恨恨道:“要不是我带的吃食被人拿走,现在正好和雪岩兄一醉方休。“
胡雪岩只得唯唯,颇觉汗颜。只得好言相劝道:“何兄,等过了河,咱们寻个僻静的酒馆,好好喝一杯。”
谁知何震川正色道:“不瞒雪岩兄,自从离开天京,我一直没合过眼,只是中午时分在一处破庙歇息片刻,竟然酣然睡去。此行事关重大,我岂能误酒贪杯,不过是愤恨之言罢了。”
”六哥,对不起。“醇郡王奕缳惭愧不已,人是在自己府里丢的,怎么都说不过去。不过,他也隐隐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说实话,四哥当皇帝还是六哥当皇帝,他并不很在意。只是一直以来因为四哥将自己享用过的女人塞给自己,他心中不满,所以和六哥更亲近一些。
奕忻没有说话,他一向以雄才大略自诩,做事有始有终,一次不成并不会打击他的自信。相反,越是难办的事情越能激发他的斗志,当初征服傅善祥是如此,如今想要当皇帝就更是如此。与其说是那个万人之上的宝座吸引他,倒不如说是登上宝座的重重阻力吸引着他。而且,从这件事上,他也明白了一件事,凡事都要靠自己,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只能利用,不能信任。
“奕醇,吩咐下去,封锁所有的城门,凡是五岁大的孩子全都严加查问,刚孵出的小鸟儿是飞不高的。”如今,载淳无处可去,唯一可以投奔的就是崇绮那里,这一手不得不防。近来,法国人莫名其妙退回天津,在大沽口岸上了船;英军虽然没有撤离,也是按兵不动,竟然和崇绮的人马相安无事,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