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头,翠绿的骄杨垂柳正当午也被晒得无精打采。空气虚浮着透出一丝丝的燥热,只有知了还在树梢没完没了的叫着。
从一条干燥坚硬的土道上,遥遥走来一个做道士打扮的年轻人。看面相不过二十岁许,面色清秀,淡然出尘。如墨的发丝在脑后挽了个髻,虽是在这炎热的正午,他明净的面庞上却是一丝汗珠也没有。也不知他走了多远的道路,靴子和道袍的下摆已经沾满了厚厚一层尘灰。
他打眼望去,前方不远处有一个镇子。入口处上书三个大字:高老庄。
年轻道士望见了落脚点,微微加快了步伐。他已连续十八天没有歇息,再望向远处也无人烟,看来只好去这高老庄了。
待走入高老庄,却发现前方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吵吵嚷嚷不知在说些什么。
本来在这最炎热的夏季,凡人若非农忙便是在家里避暑。顶着这么烤的太阳没人愿意出来。但前方这些人却在这个时候聚集,想必镇子里必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望了望四周,有一个老人正坐在一棵大树的阴凉处抽着一袋旱烟,那老人满脸沟壑,眼神平稳而沧桑。
年轻道士走上前去,抱拳道:“打扰了老人家。请问此处可有客栈以供安脚?”
老人眯起眼打量了他一番,清了清嗓子道:“高老庄人自古热情好客,有外乡人来,自有本地乡绅盛情款待。你且到员外家去,他家宅子多,去借宿个一两晚也无妨。”老人挥了两下手,指了个方向。
道士顺眼望去,果然有一处在这穷乡僻壤里算的上是富丽堂皇的府邸。他又一抱拳:“多谢了。”
移步正要去那员外府,眼角瞥着那群人聚在一起越说越热闹,道士也耐不住心下好奇,便向人群走去。
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身旁还跟着两个家丁。中年人身前摆着一张桌子,几个妙龄少女嘻嘻闹闹在那桌子上写着什么。
年轻道士轻轻碰了身边人问道:“这位大哥,请问他们在做什么呢?”
身旁那位壮年汉子望了望他,“你是外乡来的吧?这是高员外的管家,给他家的上门女婿招二房夫人呢。”
哦?道士不由觉得新奇。“自古这倒插门女婿在丈人家里地位通常都是不高的,缘何这高员外竟如此好心,还要给那女婿相二房呢?”
那汉子一脸古怪的笑容,“你若要借宿的话只怕要去高员外家里喽?那此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那汉子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今晚你大概就能猜到个七八分了。”言罢向他眨了眨眼。
道士见此也不好多问,道了声谢便从人群中抽身走向那员外府。
道士站定,以手扣环敲了敲门,有个家丁探出头来:“敢问、仙长您是?”
“贫道乃是青云宗吟风,云游至此,请通报家主不知能否行个方便,许贫道在此借宿两日。”
那家丁竟然极有礼数:“原来是吟风仙长大驾光临,失敬失敬,仙长请稍候片刻。”这倒让吟风十分意外,在这偏僻之所员外之名多有虚假,盖财大气粗的地主,不知从哪里买个名号便可自称员外县尊,但这家丁竟然礼数周全,想来这高员外其人亦必是个饱读圣贤书的儒者。
未待稍许,从中庭走来一个体型微胖,一脸福相,衣着华丽的中年人,那家丁跟在他身后,看来此人便是高员外了。吟风观他气色甚好,又仪态优雅,不禁心中生了几分好感。
吟风未及说话,那高员外已来至身前,微笑道:“吟风道长,久仰大名。”高员外盯着吟风轻轻点了点头,“来,里面请。”言罢抚着吟风后背示意他前行。
吟风心中暗赞这高员外好生厉害!言辞周到又不减尊贵,举止热情又不失分寸,这高员外未说那些有失远迎的客套之词,又主动像长辈一样扶他后背,他举止自然偏生不令吟风感到反感。充分显示了,这高员外是见过世面的。比那些一见到道士便自感低了一等的凡人强上许多。
这反倒是教吟风略有些不安,吟风便恭敬道:“这两日怕是要叨扰高员外了,贫道身上尚有些银两.”
高员外随意摆了摆手,“道长客气了。”他笑了笑,两只眼睛顿时有了一种明亮的光芒,“寒舍鄙陋,还望道长不要嫌弃。”
吟风收起了银两倒为自己这世俗的举动感到脸红。还未及说话,忽听得外面一阵争吵。
“林三,”高员外招呼那家丁,“吟风道长旅途劳顿,你且带道长去东厢安顿。”又望向吟风,微一低头道:“着实抱歉,我出去处理一下,还望道长见谅。”
那家丁急忙上前,伸手指引:“吟风仙长,这边请。”
吟风轻笑道好,又望了一眼高员外从容优雅的背影,不禁暗自感叹,想不到凡人界之中,竟还有这等风采的人物。
吟风随家丁林三入了厢房,用了些饭菜也解了疲乏。这时高员外方才回来,又寒暄几句,吟风耐不住好奇问道:“不知外面是出了什么事故?”
“不值一提的乡野之争罢了,”高员外亲自仔细的沏着茶,“还是免污道长仙耳。”茶水沏好,端了一杯给吟风,“这是老夫故友道德宗紫薇真人所赠玄山金叶,道长尝尝味道如何?”
吟风端起茶盏,一股香气沁人心脾,味温且柔,但闻其味便知此茶非是凡品。吟风轻抿一口,唇齿生香,不禁赞了句:“好茶!”
二人又谈了些世俗奇闻,修行之术。二人言谈相欢时,有一人入了厅内向高员外请安。此人身长八尺,魁梧壮硕,一张黑脸不怒自威,两道剑眉无比凌厉,戾气甚重。不过,也算得是丰神俊朗,自有风采。
吟风一见此人不由大惊几乎端坐不住,又听得此人拜高员外口称岳父大人方知乃是高员外那上门女婿,方才按住了要将仙剑拔出来的手。
高员外只三言两语为二人引荐,“这个是青云宗吟风道长,那个是我贤婿朱刚烈。”吟风勉强抱了个拳,索性那朱刚烈也识趣,只客气两句转身便出去办事了。
那朱刚烈一走,吟风便迫不及待道:“高员外!实不相瞒贫道尚有得几分观人之术,您那贤婿依贫道看来非是我同类啊!”
“我这女婿本是二百里外云栈洞里的一个猪妖,几年之前也不知是从何处见了我小女高翠兰便心生爱慕,”高员外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几年来这猪妖一直对翠兰那丫头穷追不舍,翠兰也逐渐对这猪妖暗生情愫,我见他行事稳重,又生得一身神力,我膝下又无男丁,便索性允了他上门,日后这家业,便交于他操持了。”
吟风惊得目瞪口呆,须知这人妖本是殊途,自古只有妖吃人,人诛妖,哪里有似高员外这般不仅把女儿嫁给一只妖怪,甚至还打算将家业也传给妖怪的?吟风自在道观学艺便只认妖怪害人之理,学的皆是如何降妖伏魔,行侠仗义。他想当然的便以为这高员外必是受了那猪妖的胁迫,便道:“高员外无需担忧,莫非是那猪妖对您威胁才令您不得不行此举?在下虽无长处却也习得一生捉妖的本事,员外若有所需,我必取剑立斩此妖!”
“道长,刚烈乃是我的女婿。”高员外依然笑着说道。吟风知高员外这种人物一言一行必是极有分寸的,他听高员外这样说,已知高员外心中已有不悦,但他无法理解,怎的他欲助员外除妖,员外却并不赞同呢?
只听得高员外又道:“老夫了解道长心中所想。道长游历多年,想必见了妖怪便只会想着将其诛杀。然老夫并非老糊涂,也不怕任何人的胁迫。老夫以为,人也,妖也,同生天地间,一样的肉做心肠,一样的随欲而动,实则并无区别。人也好,妖也罢,只要待我女儿一片真心,小女也欢喜,我收他入门又何乐而不为?只不过世间人千千万万想法各不相同,道长也是一片好心,老夫亦明了,在此先行谢过了。”
吟风听高员外一番言语,若有所悟。的确,虽人妖殊途,但也一样随欲而动并无区别。只是他自幼脑子里被师父填满的,皆是降妖伏魔,行侠仗义。只是却未曾想过其中究竟孰善孰恶,又究竟何为侠,何为义。第一次听高员外这番言论,他不禁对自己以往的做法有些怀疑,也对高员外的洒脱浩大心胸更加钦佩。
道士过午不食。吟风婉拒了高员外的晚餐邀请,只在厢房中静坐存思。
待至三更天,西厢里传来一女子缠绵柔媚的呻吟声。这娇吟之声越来越大,一浪胜过一浪。还听得那女子不时的叫道:“哎呀.轻点、、嘶.我的好夫君.”这浪声一直持续不断,扰的吟风这几十年清修的心境也略有些意动神摇。更恼人的是,这叫声竟一直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到后来那女子已是逐渐承受不来,痛哭狂泣,令人心神荡漾,骨头酥软。最后伴随着一声虎吼及那女子一声深入云霄的娇喘方才停止。
吟风长出一口气暗暗擦了一把冷汗,果然,为何高员外竟愿意给他这上门女婿找二房的原因,他已经猜得的七八分了。
第二日天方微亮吟风便被一阵吵闹声惊起。他急忙披上道袍,只见前庭里已围了许多人。
高员外也在那里,身后十几个家丁。对面是一个清瘦长须,面色阴沉的老者,身后领着几个大腹便便穿金戴银的中年人,一看便知这些人便绝不简单。双方剑拔弩张,气势汹汹。
只听那老者开口道:“高员外,当初你许一头猪妖为婿已是不合纲常,因你在本镇也颇有威望,我便也视作不见了。但你今竟又明目张胆给那妖怪上门女婿招二房!置本镇风纪于何顾?”
高员外仍是一脸微笑:“镇长莫要急躁,这庭前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到正堂来。”
那镇长不闲不淡的闷哼一声,又拿了拿架子才移步进了正堂。
着丫鬟看了茶,高员外道:“老夫以为,我为女婿招亲乃是我员外府私事,何必劳烦镇长如此大动干戈?”
镇长显然不悦,他在这高老庄走到哪里别人不是尊他一声镇长“大人”?唯这高员外仗着他自己有几分威望,始终直呼他镇长。
镇长连那好茶看也不看一眼,道:“丈人为个上门女婿招二房本就够那闲人说三道四的了!更何况谁人不知你那好女婿原是云栈洞卵二姐的猪妖夫君?人妖本已殊途,”镇长一副怒气冲冲的神情,“我早已劝过你,不要行那丢人现眼的事,你偏.”
高员外竟然敛起了笑容。
他罕见的敛起了笑容。在此之前所有人仿佛几十年来从未看到过那标志性的微笑从他脸上消失。
但这一刻他不笑了。于是仿佛在这一刻整个天地间都冷了下来。
他盯着镇长,那眼神并无威胁也无凶狠,却偏偏令镇长心虚的把目光移向了别处,高员外站起身,朝着镇长走了两步,他微抬起下巴,俯视着镇长:“你说,我女儿和她心中所爱之人成婚是丢人现眼的事?”
镇长毕竟身居高位多年,虽然心虚,但哪能在这种情况下被掉了面子?他嘭的一拍桌子腾地也站了起来,提高了声调喝道:“高承德!我可是这高老庄镇长!你怎敢如此态度与我说话!你嫁女为妖不要面皮,今为婿招妾为了哪般这镇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无非是那怕那猪妖戳死了你那宝贝女儿!那浪蹄子夜夜.”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飞掠进来一脚踢在那镇长脸上将他接下来的污言秽语踹回了肚子,镇长重重的摔在地上,一滩鲜血顺着脑门便流了出来。
待此人站定,众人才发觉元是朱刚烈。
朱刚烈又抬起脚,这一脚若踏下去,那镇长不死也得残了,这时吟风飞身而至一剑斩来,朱刚烈不得不后退躲开。
吟风舞了个剑花,脱口便要说出猪妖休要伤人之语,他純是多年来捉妖的习惯见了朱刚烈动手便下意识的过来救人了,忽地省及高员外所言,又是这镇长出口伤人在先便改了口:“朱兄,莫要动怒。”
朱刚烈蔑着眼睛显然不把吟风这点道行放在眼里,正要动手,高员外轻轻唤了声:“刚烈。”那高傲的,蓄势待发的朱刚烈二话不说便收了架势。
高员外缓缓踱步至镇长身前:“我无意与镇长冲突,只是员外府有我主持轮不到外人插手指点。镇长慢走,高某不送了。”
身边人将镇长搀起,镇长捂着脑袋喘着粗气颤抖着,他犹豫了半天要不要说点什么找回面子,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的拖着步子走了出去。
吟风尴尬的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倒是高员外道:“林三,快请吟风道长去用了早膳。”
吟风为刚才与朱刚烈动手略感到抱歉,于是抱拳道:“适才贫道多有得罪了。”
“道长这是哪里话,道长侠肝义胆高某佩服,且的确是刚烈要做的过了。”高员外又复了那标志性的微笑。
吟风沉思片刻问道:“贫道本知此话实不该问,只是那镇长今日举动确实是有些多管闲事了,此中究竟.”
“哦,”高员外摆摆手,“乡野之事也不怕道长笑话。本镇的镇长之位,是十年一选,自我回到高老庄那镇长便对我有了忌惮。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他是生怕我抢了他镇长之位。这不再有三月光景镇长便要重选,他来此处撒野无非是给老夫来个下马威罢了。”
吟风也不是蠢人,略一思及也知这镇长非独忌惮高员外,也怕他那法力高强的女婿。
吟风不再多问,拱手便要告退,哪知这盏茶功夫那镇长竟又去而复返,带着大队人马又浩浩荡荡杀了回来。
吟风一惊,只因这镇长所带来的人中竟无一不是修道之士!
镇长站在门外高声道:“高承德窝藏猪妖,更收猪妖为婿,坏我高老庄名声,乱我镇子风纪!老朽身为镇长不可不为庄民着想,我今请了隐仙宗,上清宫,全真教三派真人,特来诛杀此妖,还我高老庄安宁!老朽今日只为除妖,不愿伤及无辜!闲杂人等且速速离开!”
随着镇长这一嗓子吼开,整个镇子的居民几乎都围了过来,争相要看看这阴沉镇长和最有威望的高员外之争究竟孰强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