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夕阳西沉的时候,天边的云朵半染上艳红,诡谲莫测,浩瀚千里又令人不禁为这迟暮伤景怜己而叹息。
石头已经绕着这座山的山腰转了九圈,却并未发现大壮所说的须菩提的洞府。
“有酒为欢,有诗言志,醉卧五湖烟波。醉则尽兴,莫待老蹉跎。百年争名夺利,笑世间,痴儿实多。看几遍,夏花秋月,春风剪柔柯。
云何。当此际,死期未到,犹可婆娑。邀散仙共饮,负手长歌。待踏山河万里,浮生事,来往如梭。天赐我,一身傲骨,不尊道与佛!”
一道嘹亮的中气十足的声音唱着这阙《满庭芳》在山林中传彻,石头虽不通音律,亦也能听出这词中那不同凡响的洒脱与叛逆,料来做出此词之人,必是一位自在修行的散仙。
石头被那词中境界吸引,急忙寻着那声音奔去,他隐隐有所觉,这唱词之人必和须菩提有所关联。奈何行了半天,只闻那声音似是在已在不远处,但无论如何追赶观望,始终不见人影。
待行至一处清溪,石头终于看到前方一人在溪边停了下来。
那人着蓝色粗布短袖,麻裤草鞋,面色黝黑,身后背着一堆柴火。看起来不像散仙,竟是个普通的樵夫,正在这溪边洗脸擦汗。
石头心底计量一番,终是上前一步,作了个揖,道:“这位仙长,叨扰了。”
那樵夫打扮之人回了个抱拳礼,“好说好说。”上下打量石头一番,问道:“道友有何见教?”
“适才闻仙长所吟之词一派潇洒风流之意,心有所感,故前来相交。但不知此歌是何人教与仙长的呢?”石头立了立身子,微笑问道。
“我本山下樵夫,只因有缘得了一位祖师指点,授了我些许粗浅道法。又传我此歌,教我时时吟唱之,亦有修心之妙。”樵夫边洗着汗巾便答道。石头观他时时泰然自若,虽是凡夫,胸中却似有浩浩天地滚滚山河,一番气派,非寻常修士可比。
“兄台好仙缘!”石头先赞了他一句,“我来此处,是为了寻找一位号曰须菩提的上师,只是寻了半天,也未见他的洞府斜月三星洞建在何处。不知兄台能否有所指点?”
“嘿!”那樵夫沾湿手巾在脸上抹了一把,“你可算是问对了人。那阙词便是须菩提祖师传授与我。”
“那兄台能否代为引见?”石头急忙一把拉住樵夫手臂激动问道,“若能得兄台指引,此份恩情没齿难忘!”
“客气,”樵夫淡淡道,“须菩提可非寻常人想见便能见到。若得其赏识,一回头便见得了。若那等脑中塞满顽石不开窍之辈,便是寻个十年八年,也见不着他。”
石头自念及自己的名字,暗觉有些好笑。遂问道:“还劳烦兄台,能否指点一二?”
樵夫梳洗已罢,拾起了那堆柴木背在肩上,一指那条清溪,“你若能走到这溪水,自会会有人指引。”
这、这么简单?石头一愣,看这樵夫也不似故意诓他,便抱拳道:“如此多谢兄台了。”
樵夫并不答,只背着柴木迈开了步子迎着那夕阳走去。他边走边歌曰:“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石头恍有所悟,这阕词中意境比之上一首又是高深了许多,但他来不及细思,一脚踏入了那溪水中。
一瞬间似有无数细小的蚂蚁从那溪水中随着经脉爬到了他全身。
突然进入一片茫茫的白雾,一把金锤击鼓在石头的耳边响起,震得他心神激荡。
瑟瑟秋风,月清星冷。一个小乞丐挨在墙角冻的发抖。石头见他可怜,摸了摸身上尚有些许银两,便掏出给他。
小乞丐接过银两,嘴唇已冻的发青,他的声音哆嗦的像老人端满碗水的手,“我想吃肉。”
这深更半夜的石头去哪里给他找肉?石头蹲下身去轻轻抚了抚那孩子的脑袋,:“已这么晚了,店铺早已打烊。明日你去寻一家酒楼,再好好填饱肚子吧。”
小乞丐死死地盯着他,“不。”小乞丐的脸色越来越青,那种青已经接近是发黑,声音抖的冰块塞进了温暖的被窝,“不!”
小乞丐眼睛睁得像要跳出了眼眶,他嘴唇像爬进了一条泥鳅扭曲着,“啊!”他猛地张大嘴拖着涎水咬在石头肩头!
石头吃痛掐住了小乞丐的脖子就把他往外拽,但小乞丐却像疯了一样不停的啃噬着石头,眨眼间石头的肩膀已经被啃出了一个大缺口!
石头被痛觉和血腥味激起了愤怒,他猛地大力一扯,掐着小乞丐的脖子就像捏着一个布娃娃一样轻易,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小乞丐摔在地上!
猴子本就是野兽!石头狠狠地眦目欲裂,他张开了大口,露出锋利硬长的獠牙,一口咬掉了小乞丐半个脑袋!
石头嚼着腥臭的血肉,仰天怒吼,他只觉身体中似是生出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无比愤怒!无比暴躁!有巨大的空虚未被填满!
那就是欲望!
一股怒气,一口热血,从心脏顶到大脑,石头面目狰狞一拳轰向小乞丐尸体的腹部,血淋淋的肉块随处乱飞,他又扬起拳头,一拳又一拳的击在那具破烂尸体上!
但、愤怒丝毫未减,那股怒气无法被发泄出去,他仰天长啸,四周的房屋死了一样的寂静,夜色深的只剩下黑,天上没有一颗星星,石头止不住的怒吼,疯狂的找寻这四周,空无一物。他望
向天空,那轮月亮散发着圣洁的银白色。石头双手捶地,一种力量在他心中慢慢积聚,情绪,所有的情绪,愤怒,怨恨,悲伤,烦躁,带动着呼吸越来越急促,大量的氧气灌入肺部,力量与情绪已经积累到了一个顶峰。
前后分开双脚,缓缓的蹲下,脚尖死死的抓住地面,汲取来自大地的力量,小腿上每一条肌肉都绷紧,在下蹲中如同弹簧一样压缩着极限的力量,骨头变得像钢铁一样,坚硬,冰冷,所有的骨骼都调整到最完美的角度,确保可以发挥出每一寸微笑的可以利用的力量。大腿的肌肉,筋骨凝成一团,变得更加粗壮,成为更稳固的传导者。
用攥破空间的信念一点一点的弯曲每根手指,每根血管都炸裂,血液急速流转,从骨髓里挖掘出能量,最后聚在拳心,成为无可匹敌的尖刺。慢慢转腰,屁股紧绷如同一块木头,左拳一寸一寸的移到腰间,胳膊的肌肉连同骨头成为一个通道,终于找到那个最合适,最精准的姿势,不会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所有的身体部位都变成像机器一样精密的准确组合,这一霎时间静止血液冷冻凝固,再深吸最后一口气,每一滴空气都涌进鼻孔滑过喉咙灌进血液流转全身,给最巅峰的力量硬是再突破一点。
然后,所有聚集的力量在一瞬间爆发,双脚踩裂大地,借反作用力传递上大腿,拧腰转力同时将力量带给拳头旋转挥出,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左拳头上,他所有的生命都凝聚在左拳头上,他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情绪都凝聚在左拳头上。他已经已经不再是石头,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不重要,都只是附庸,只有这一个拳头,他只有这一个拳头,是真实存在的。而这个拳头在这一刻显现的意义是为了击落天上的月亮!
他会从半空中跌落,然后在地上摔碎四分五裂不成人形。或是随着这力量撞上那轮明月一同爆炸在天空中绽放出一道最美丽的烟花。
石头不知之后他是否只是呆呆的望着天空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或是已经拼尽了一切去自我毁灭。
冰冷逐渐褪去,眼前的一切逐渐缓慢的苏醒过来。
溪水清凉却又温柔,几只鱼儿从他的腿间掠过。石头大梦初醒,才发觉自己竟只是在那溪水中迈出了一步罢了。
他心中欢喜,又迈出第二步。
在一团星云中,没有了空间,没有了时间。只有无数像星星一样闪亮的银色光点在极速的穿梭游走。
哪里是前方?哪里是过去?
石头是一颗种子落在了贫瘠荒凉的鬼界。最原始的本能令他在荒凉的土地里汲取着养分拼命生长,不知过了多少年终于长成了一棵瘦弱的小树苗。
终年不见天日的灰色烟雾四处弥漫,无数目光呆滞发出沉闷的连续不断的低吼的幽灵拖着身子,拖着破旧的白色衣服四处游荡。
石头只静静的看着。
他内心死寂就如同这荒凉的鬼界。似乎这里所有的生物都是这样不喜不悲一潭死水。
总是有漫无目的的游荡着的幽灵行动越来越迟缓,最终不动,化为一尊石像。
石头感觉自己再也长不动了。
他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绵长,越来越放松。
他的头脑逐渐停止了无休止的聒噪。不再在脑子里自我对话,不停的产生一些无聊的想法。他只是去看,不带着自己情绪,思维的影响去看。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无比疲乏,他逐渐从身体中滑落了出来。
一道门缓缓关上,外面的光线越来越少。
突然一双血红瞳孔紫黑眼眶的像炸毛的猫一样的面孔惨叫一声映入眼帘!石头吓得一哆嗦回了神。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还难以从那环境之中走出来。
这溪水本就很窄,眼看着再迈一步便可过去了,石头忽然心有所感,一回头,只见一个衣袂飘飘,风采俊逸的年轻修士立于他身后。那修士懒洋洋的立在那里,天地似乎在他面前都失去了神
色。石头无法去形容这是怎样的一种气质,只是第一眼望去,便知道这个人是不同于庸碌众生的风华绝代的人物。
那修士笑而不语定定的望着他。石头转过身,也笑了,遂问他:“敢问您是?”
那修士略一挑眉:“伟大的须菩提。”
石头一滞,他就是须菩提?
须菩提这三字明显是属于佛家,且有听那不同寻常的樵夫所述,石头本以为须菩提祖师会是个慈眉善目或是洒脱豁达的长者,没想到竟是个年轻人模样,并且,还自称是“伟大的”。
石头恭敬地对着那自称须菩提的修士作了个揖,道:“晚辈是来自东胜神洲花果山的猴子,我有一朋友名大壮,推荐晚辈找仙长学艺。”
“大、大壮?”须菩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几时改了、、、”突然又停住,道:“我已知晓了。我可以收你为徒,不过,你有何资本做我伟大的须菩提的徒弟呢?想必你亦自知之,你根骨并不佳。”
又是******根骨!根骨!石头猛地攥紧了拳头面色瞬间阴沉,情绪失了控制,偏激的愤怒火焰直烧到他脑门!为什么走到哪里都要问******狗屁根骨!
石头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了心神,不咸不淡的答道:“若您不屑于晚辈根骨太差,那晚辈亦不会高攀。”他冷冷的一抱拳,“打扰了。”言罢转身就走。
须菩提依旧是懒洋洋的,“你看看你,承不得半点旁人的轻视,就这点气量,如何能成大事?”
石头定住了脚步,这、这的确是他突然产生的一个很大的缺点,极度敏感,极度自卑,大概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在人界和西牛贺洲修行界漂泊一直寄人篱下为人所轻视,而内心中又对自己期许甚高,郁郁不得志。只是他这对别人轻视的反应也太过激烈了,几乎承不得半点风吹草动。
须菩提随意的拽着步伐走向石头,“不过,凡事有其利亦必有其弊,这是你的心魔,但人若能御魔则可杀神。你且放心,我收徒不看根骨,只论心性。你这脾气,倒是对我胃口。”
石头不可置信!随即信心若狂,忙跪倒在地:“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梆梆梆拜了何止一拜。
须菩提挥了一股暗力将他扶起,“我不喜那些繁文缛节,况且,你这拜的也太早了。先随我回洞府,还有一层考验等着你呢。”大袖一挥,二人便从原地消失不见。
石头惊奇地打量着这洞府,一眨眼的时间便从外面来到了这斜月三星洞内,他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等修炼有成者的手段。
洞府并不大,仅一张石床,几个石桌,另有一排书架,散漫的摆满了竹简。
须菩提往那石床上歪歪斜斜的一趟,向石头一招手,“来,我且问你。”
石头拘谨的慢慢挪步到须菩提前,但还隔着老远的距离。
“何为善恶?”须菩提问道。
啊?这便是考验了么?
“弟子以为,利人为善,损人为恶。”
“有一头老虎,它儿子刚出生。老虎须吃肉对吧,这头老虎闯进一户人家,叼走了那户人家的小孩喂他的幼崽。那户人家又追过去报仇把那老虎及幼崽全都打死了。这其中,孰善孰恶?”
“这、”石头一时语塞。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万物凡有所动莫不是为了己身的利益。这善恶之言,无非是蒙骗那些愚夫俗子罢了!枉你风尘中历练十年,却还看不透着一层,唉!”须菩提叹道。
“那如有一人,一世专门利人,只做好事,这难道不是善么!”石头争辩道,对须菩提以一个“利”定一切的言论,他深感荒谬。
“他为何行善举?无非是因此人自小便被父母长辈教导善恶观念,告诉他为善是好的,若属此类,不过是个只知对别人言听计从的愚夫罢了,若他父母从小便教导他为恶是好的,想必亦会一世为恶,这二者并无区别。”
“若他行善是为了求福报,或得别人尊重,或是行善令他自己心中感到满足,那么若没了福报,没了尊重,没了满足感,那他还会行善么?众生凡有所为,莫不是心有欲望而已,虎食人是因他饿了,不吃肉他便会死。人杀虎是为了报仇,不杀便难平丧子之痛。又哪里有善,哪里有恶呢?”
须菩提摇头叹息,“唉,原以为你根骨差些也就罢了,想不到这脑袋也不灵光,毫无慧根!”
石头低着头眼眶微红不说话,心中却是恨透了自己为何如此愚笨。同时也一阵悲凉,原来自己依旧什么都不是啊!自以为天纵奇才,哪知生来根骨便不好,侥幸遇了一个不计根骨的师父,才知自己慧根也差!
他羞得面红耳赤不敢去望须菩提,只等着被须菩提踢出门外。然后便马上回花果山,从此混迹山林,埋头当一只适合他这么卑微的猴子,再不提那些他根本配不上的,徒是丢人现眼的雄心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