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寺迎着院门的是一间禅房,房中端坐着静普长老,看上去八十多岁年纪,一身破旧衣服,袖和衣边破烂不堪,粗粗用针线补了。
静普长老身畔燃着一炉香,一个少手捧一本书卷,正在用心研读,显得极是专心。骤听门外女子呼唤长老的声音,少年当即吓了一跳,手一抖,险些将那书掉落在地上。他飞速拉开衣服,将刚刚研读之书藏于其中,又从桌上抓过一部老子,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
那女子才叫两声,就已奔进房外,见静普长老身边少年头也不抬的读书,有些放心的呼出一口气。那少年可是大有来历的,他是当今皇上曹睿的十八弟,也就是魏文帝曹丕的十八子曹煜。魏文帝曹丕驾崩,他奉母命,来永福寺为父王守孝三年,原本一个在长安最大的华严寺去守孝,但是,当今皇上曹睿不予,没有办法,他只好来到了这个有些破旧的永福寺来。只见他身上五彩金线捻的丝绦穿一块温润玉佩。足下云底靴,清清朗朗,虽然只有十一二岁,端的是一表人才。
见奶娘进来,十八阿哥曹煜正埋面读书,问道:“奶娘,你叫长老做什么?”那奶娘回答道:“今天四阿哥会来”听得四阿哥会来,十八阿哥曹煜浑身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那四阿哥一向对自己不好。如今母后有不在自己身边。这四阿哥如何想起到这永福寺来。于是他放下书,走到门口沉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西子听到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答答的马蹄直如踏在自己心上一样。
西子将头埋得低低的,只觉得一阵疾风从面前刮过,马蹄踏起雪水飞溅,有几滴溅到了她额上,她正待将头垂得更深些,忽听马一声长嘶。西子低着头,只能看到马的前蹄抬起,那马不知何被生生勒住,西子隐隐约约看见紫金马镫子上踏着的鹿皮靴,杏黄绫里的斗篷一直垂到马镫下,斗篷温软绒密的狐毛在风中巍巍颤动,高高在上,让人不敢抬头。
马上的男子嗓音低沉,因为小心翼翼,西子觉得身子一震,那声音仿佛就在自己头顶响起,透着几分慵懒与不耐:“是谁叫你们将雪都扫了?”一个官兵吓得浑身发颤,哆哆嗦嗦的连连磕头,只会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马上的人微微挑起眉,用卷起的马鞭轻轻打着手心,不远处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无数的侍从都追了上来,领头的太监一把抓住马缰,喘吁吁地躬身:“大阿哥,这永福寺里面十八阿哥正等着您那,大阿哥这里是官奴,什么好看的……您可不能抛下奴婢啊,再跑要奴婢的老命了。”
大阿哥随手用马鞭一指:“往后这寺庙里的雪都不许扫,我要放鹿。”领头的太监连连应“是”,所有的人大气都不敢出,护卫的内侍官皆恭眉顺目,连跪在墙下的那十余名做粗活的官奴,都一动不动的屏息静气,大气都不敢出,怕惊吓了大阿哥的马。都是毕恭毕敬的脸,大阿哥忽然觉得意兴阑珊,转过脸去,看到跪得离他最近的月娘,心里忽然一动。问:“本王的伏虎呢?”昔年先祖曹操以马上三分天下,所以留有祖训,阿哥们必随身携有打仗的武器,以示随时可以带兵打仗,大阿哥身驾之侧都历来有一名官兵专司拉着伏虎,与阿哥们须弥不离。逢有打猎,则更是不离自己左右,于是宗室亲贵,也是学阿哥们养了虎豹不离左右。
大阿哥这么一问,掌弓的侍卫连忙上前一步,从身后拉出一张金钱豹。大阿哥随手从身子上拈了张符,指了指跪得离自己最近的月娘,漫不经心的说:“你,起来。”月娘猝然一惊,吓得连规矩都忘了,仓促抬起脸来,瞪着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马上恍若神仙锦衣貂裘的大阿哥。
大阿哥脸上仿佛带着一缕微笑,道:“去,告诉十八阿哥我来了。”月娘怯怯的病怏怏的站起来,西子突然想起自己刚刚做官奴听说过的可怕传闻,只觉得轰然如五雷轰顶,头皮上骤然发麻,她大张着嘴,连手脚都几乎不听使唤,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喊出一句:“月娘快跑!”月娘吓得一个哆嗦,突然也明白过来,刷一下打了一个踉跄,西子的声音又尖又利,几乎不是她撕破了喉咙在喊:“快跑!月娘!”看管的官兵已经吓得傻了,只是愣愣的看着西子,一名侍卫揪着西子将她拖开,道:“大胆!竟敢在大阿哥面前大呼小叫!”月娘终于反应过来,拔腿就往永福寺大门奔去,
大阿哥坐在马上,脸色镇定安详。西子拼命挣扎,更多的侍卫涌上来,想要捺住她。她眼睁睁看着月娘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已经跑到了永福寺大门前,只要再有十多米,只要再有跨出几步或者是几十步,月娘就可以穿过院门,只要穿过院门拐过弯,只要拐过弯就可以见到那位十三阿哥……大阿哥缓缓看月娘跑动,漫不经心的微眯起双眼,明知猎物的在劫难逃。西子大张着嘴手脚无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任由眼泪在脸上流成小河。电光火石般,只见头上风云变色,金钱豹去势如风,她眼睁睁看着那金钱豹咬住月娘的脖子,“啊”月娘的声音传来半声。雪地上面落下一滩殷红的血。
月娘趔趄了半步,终于向后仆倒。淋漓的血在残雪上如同一朵盛开的腊梅,点点滴滴蘸满月娘的骇痛。西子泪流满面,全身的气力都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抽光,侍卫们将她牢牢按在地上,她的嘴被按在积雪中,滚烫的热泪融入冰冷的脸上,西子想起那个飘满落叶的早晨,自己紧紧拽着娘亲的手,死也不肯放开,抄家的侍卫拿皮鞭拼命的抽打自己,火辣辣的鞭子抽在她手上,胳膊上身上,疼得她连呼吸都几乎没有了,她死也不肯放开娘亲,怎么也不肯放。
自己歇斯底里的哭叫:“娘亲!娘亲!”,但是,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的被掰开,更多的人上来将她拖开去,按在落满树叶的石板地上,拿树叶塞住她的嘴。就这样,自己做了官奴,好在边关战乱,于是自己可以在长安待到春暖花开。
茅草屋子中的稻草从来没有更换过,窗户也漏风。一到夜里许多不知名的虫子钻来钻去,甚至会爬到她的脚上,她尖叫着醒来,而月娘,只有月娘搂着她,哄着她直到天亮。泪光模糊了西子的视野,锥心刺骨的痛楚从胸口迸发,她从来没有这样绝望。
曹睿夺去了她的一切,她的父亲,她的娘亲,她的十三阿哥,她的巧儿。她全部曾有的东西,与疼她爱她的家人,现在又是月娘!她的月娘!她在这个世上身边的最后一个亲人,就这样眼睁睁的再次失去。
眼泪又不由自主的落下来,西子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落泪了,她曾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老天爷像是和自己开了最残忍的玩笑,从无忧无虑的锦衣玉食,转瞬间竟是如乞丐般的一无所有,她失去了一切,原先她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可是月娘,这个大阿哥竟还是夺走了自己唯一仅剩的月娘。此刻,西子的眼泪变得冰凉,就像她脸侧沾满的积雪,她的心里也只有冰凉,她的身体剧烈抽搐着,手脚剧烈挣扎着,就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她如同负伤的禽兽,带着最后的绝望狠狠的看着大阿哥,哪怕是让自己死,她也不要月娘这样屈辱的被金钱豹咬死。大阿哥看着雪地中被侍卫们死死按住的孱弱女子,突然起了意兴:“放开她。”按住她身体的侍卫忙撒开了手。
西子立刻挣扎着站起,大阿哥于鞍上俯下腰,用包金的马鞭托起西子的下巴,在见到她脸的那一刹那,他不由微微眯起双眸,仿佛是眼前的雪光令他睁不开眼晴。面前的女孩子有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鸟,带着凄楚的不知道是恨还是吓的神情,仿佛想在他身上看到那个被金钱豹咬死的女人。
西子的头脸上全是冰冷的雪水正随着眼泪流下,衣服已经挣得有些撕烂了,几缕碎条凌乱的在风中飞舞,因为极度的不安,脸上发白。可是那被迫抬起的脸上,有着柔美到惊人的弧线。大阿哥有一刹那失神了。大阿哥身侧的领头的太监连忙扶住大阿哥的马。大阿哥终于抽回马鞭,声音已经平淡如初,问道:“你姓什么?”西子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紧紧的攥紧了自己的拳头,眼睛里有了无法抑制的恨意,她没有回答,恍若未闻。
大阿哥的眼锋渐渐凌厉,仿佛是动怒于如此大的动静。这十八阿哥竟然还没有出来。领头的太监十分不安,瞪了一眼缩在一旁的官兵,那官兵战战兢兢的答:“启禀大阿哥,此女姓浣。”果然,领头的太监的心忽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