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弈:
一年多前,我爸妈刚开始轰轰烈烈地吵架,他们像任何一对怨恨中的夫妻,失去理智和情感,只剩下攻击的本能,挖空心思将语言淬上见血封喉的剧毒,再把语言的利剑深深刺进对方的心脏,全身的血液被剧毒染成污秽的漆黑,但他们仍倔强地挺立着,谁都没有倒下。曾经美好的岁月变得像一张老旧照片,又轻又薄,不知被随手夹在了哪本书的哪一页。
然后有一天,一个深夜,我妈推开了我的房门,光线争先恐后地涌进了黑暗的房间。
我醒着。
但我装睡。
黑暗中,我感觉到我妈在看我,就像是在欣赏一幅绚烂的画,或一件精美绝伦的瓷器。那样的目光让我感到感到别扭,我觉得我似乎红了脸。我妈站了起来,拧开了台灯。几分钟后,她关上灯离开了。
我翻身打开了灯,书桌上多了一张纸条。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我,不要看,但我依然伸出手,把纸条放到灯下。
我感到我的血液在一瞬间冻结,撑爆了血管,唯一在清晰运转的只剩下了大脑,不顾我的抗拒一一辨认着字条上熟悉的字迹。
我的身体不受我的控制,它疯狂地冲出了房门,在一片死寂和黑暗中准确地冲向了我妈住的客房,将房门敲打到足以造成扰民的地步,我爸皱着眉头从房间里走出来冲着我吼:“大晚上发什么神经!”我觉得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整个视野里只剩下了我的手掌越来越沉重地,一下一下地砸在房门上。
我妈终于打开了房门,她的头发精致地盘着,她看上去优雅而美丽。她略显惊讶却又了然,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没有发出声音。我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几乎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记得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我的嘴尴尬无声地张着,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爸恼怒地问。
“误会。”我妈淡淡地解释,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她的目光,釉玉一般,最终也没落到我的身上,“回去睡吧,没什么事。”
“疯子。你玩谁呢?”我咬牙切齿,我妈安安静静地关上了房门。我突然疯了一样打开房门冲了进去,胡乱地在我妈的房间里翻找起来,各种东西,衣服,书,甚至一些装饰品被我扔了一地。我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但我知道我一定要找到些什么,这个过程中,我妈始终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像是对一切都疲倦了,不想思考,不想计较。甚至连我爸用鄙夷的语气说“看看你生出来的神经病”时,她也只是淡淡一瞥。而我终于在一个抽屉深处翻出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已经想象不出我脸上扭曲的表情,那张脸仿佛一团橡皮泥一样被随意地揉捏,但我相信我在笑,我就带着诡异的笑意一步一步走向我妈,那个依旧从容的女人,我向她举起手里的几支针剂,我的声音几乎在颤抖:“哈?误会?这是什么?不会是饱和氯化钾之类的东西吧?你他妈说啊这是什么!”
“葡萄糖。”她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
“葡萄糖?葡萄糖?”我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你以为我几岁?你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吗?”
“你到底要干什么?还不回去睡觉,明天上不上课了!”我爸已经很不耐烦了。
我妈依旧沉默,她的优雅更衬托得我像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行,葡萄糖是吧。”我慢慢后退两步,把手里的针剂缓缓放在乱七八糟的桌面上,我几乎是在朝她吼:“你看我再管你去死!”
那天,我也是仰面躺在床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笼罩着我,像秋日寂寥的蝉鸣,明明已经在走向死亡,却依旧固执。这种恐惧似乎随时会消失,却又执着的盘踞在我的心里,脑海中出现的却是我妈那张疲倦的,却又优雅处变不惊的脸。我承认,我很愤怒,这种从心底烧上来的愤怒几乎要盖过所有的恐惧。
最终,我听见了自己的哭声。
然后,第二天放学的时候,家里已彻底不见了妈妈的影子,她用一个黑色的旅行箱,装走了所有的回忆。
那张字条上,只是简单地几个字:
——对不起宝贝,妈妈真的疲倦了这样活着。
到了很晚,我才睡着。第二天的月考,我格外困倦,莫茵却格外清醒亢奋,像刚上紧发条的闹钟,一刻也不停。
一连两天的期中考,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了我爸表情的遥控器。
一周后公布成绩,我理所当然地原谅了自己,精神状态不好,没办法。让我有些震惊的是莫茵,第一天月考中考的三门课,莫茵齐刷刷地囊括了所有单科第一,但第二天考的两门成绩实在不好,以至于她只好再次与年级第一失之交臂。
下课,我嬉笑着转过头说:“你考试第一天打兴奋剂了是不是?考那么好!”
“才没有。”莫茵笑了一下,“而且我前一天晚上失眠了,一整个晚上都没睡着。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会那么精神。”
“你还失眠?别告诉我是紧张考试,杀了我也不信。”
“当然不是。”莫茵的声音突然很低,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庄奕,你说我什么都不懂,但我现在或许有点懂了。”
“庄奕,我爸妈那天晚上吵架了,为一件很小的事。说要离婚。”
“然后,我就没睡着。”
莫茵有些无辜有些悲伤地看着我:“庄奕,你说他们会不会真的离婚?”我相信我的表情一定是很可笑的不知所措,因为莫茵一下子笑出了声音,是那种恶作剧得逞之后的笑声。我顿时有种被耍了的感觉,气恼地说:“你耍我啊。”
“没耍你,是真的。”莫茵双手一摊,耸了耸肩膀,脸上的笑意不减,“然后期中考第一天的晚上他们没吵架,我就睡着了,结果期中考第二天我就没精神了,就考砸了,你说这种奇怪的事情谁解释得了?”
然后莫茵的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了,投向我的身后。她很随意地笑着说:“嘿,徐晴,这次考得不错嘛,看来我要紧张起来了。”
“什么嘛,你考得比我好多了。”徐晴娇嫩地笑了笑。
这样算打完招呼了,莫茵开始写作业,她把头埋的很低很低,鼻尖几乎要碰到作业本,她似乎想使用这种方式降低她的存在感。
徐晴瞪着我,我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无视她渐渐恼怒的脸色。
“庄奕你到底发什么神经!”徐晴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顾修远正在写作业,整个人几乎被吓得从凳子上跳起来。半个班的同学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陆宇辰惊诧又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莫茵低声对他说:“别看了,这种戏码这几个月你看得还不够多吗?”
我还是没有看她,或者说,我不敢看她。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不敢看她了。
我知道,没有永恒的秘密,但那肮脏的事实,我还是想让它烂在我的心里。
徐晴的眼睛里泛着泪花,很晶莹,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有些红,我超过一周的无视让她歇斯底里:“庄奕你到底怎么了?我到底是做错什么了?为什么你这个星期都不理我?我有哪里招惹到你了?如果真的是我在不经意间让你生气了,对不起,我道歉。如果我真的让你生气到再也不想见我,我可以滚,但你好歹要让我知道为什么吧!你这样莫名其妙你是在玩过家家吗?你不是三岁小孩子了,能不能稍微成熟一点!难道我真的做了什么罪无可恕的事情了吗?还是你跟洛子衿又旧情复燃了!”
“你别乱猜了。”
“那你正常一点!好好说说到底为什么!”徐晴此刻有一种小女人的不依不饶。
为什么呢?那是绝对不想也不能让你知道的为什么。
“你到底发什么疯了!”徐晴咬牙切齿。
“我没发疯,你才是够了没有!你要不要脸!我现在不待见你你还偏要贴过来吗?有没有点自尊心!”我想我是不是说得过分了一点,徐晴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连酝酿都不需要。但我又想到所谓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咬着牙把话说完。
“庄奕你无耻!”
“知道我无耻还贴过来干嘛,我玩你腻了行不行!”
徐晴离开后,莫茵慢悠悠地抬起头,轻飘飘地看着我说:“你何必呢,到底怎么了?你们之间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一下:“莫茵,每个人都有秘密。”
“好吧我不问了,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吧。”莫茵沉默了一下,宽容地笑了笑,“不过这种状况我很喜欢,坚持下去,毕业就在眼前。”
“滚你的。”
“洛子衿现在真的变成召南的女朋友了。”
“我知道,管我什么事。”这么说着,我的心还是咯噔跳了一下。
莫茵笑咪咪地看着我:“不管你事最好,我还担心你是因为这件事心里不快活才这么对待徐晴的呢。”
“你思维是正常人的吗?”
虽然这么说着,但我还是想起了几天前的晚上。
那天,洛子衿和召南真正开始出双入对。洛子衿柔软的表情,召南满足的笑脸,洛子衿轻盈的长发,召南白色的衬衫,洛子衿和召南和谐的背影,我就像我爸知道我妈交男朋友时一样内心翻滚着丑恶的恶意,忘记去反省自己的曾经。
我知道,是我先放手。但我无法阻止自己心中的恨意和伤感。
晚上,月光稀薄得像水,轻易地覆盖了满目的疮痍,将叶片打上明亮的蜡,折射出柔和的光晕。我把自己关在漆黑的房间里,没有开灯,但我的视线很清晰。我从书架最显眼的地方拿出一个精致的铁盒,这铁盒是我和洛子衿一起买的,是洛子衿挑选的,铁盒上是一只优雅的麋鹿。洛子衿最喜欢麋鹿,洛子衿的爱好像所有可爱的女孩一样。打开,洛子衿给我写过的所有明信片和那封信被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我依然记得从前不是多少个白天,阳光正好,浅云浮动,被没收了手机的我们,战战兢兢不敢在老师面前有任何交流的我们,就每天偷偷交换一张明信片,内容总是无聊又没有意义,但我们却乐此不疲,似乎只是想看看彼此的字迹。我把信从信封里拿出来,一枚戒指随信纸一起掉在了我的手心,银质的戒指,泛着柔和的白光。再一次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把信看一遍,字迹依然熟悉,我想,洛子衿她是不是依然想离开鸟笼?召南是不是也是她的反抗?最后我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按下,一缕精致的火苗跳跃。
暖黄的光晕晕染在浓郁的夜色里。
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莫茵,看着这个至始至终都站在我身边的人,看着这个无论我做出怎样荒唐的事都一边骂我一边劝我的人,邪气地笑了一下,喃喃低语:“莫茵,或许要提前说声对不起了。”
莫茵埋头在作业里,我猜她没有听到,我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