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庸,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走回旅馆。
他有点恍惚,似乎不太认识这间住了很长时间的旅馆。斑驳的橙色旅馆牌子,时亮时暗的霓虹灯,门口的小黑板上苍白的笔记写着:新增小时房,凭学生证优惠。
一个困扰凌庸许久的谜题解开了:难怪最近总是见有大学生模样的男女进出。
见怪不怪,是凌庸住进旅馆后学会最有用的技能。南来北往的住店人,有做小买卖的,有来大城市求医的,也有来旅游的,但最多的还是来偷情的。男女之事有无穷的吸引力,一对对寻求刺激的情侣像飞蛾般扑向这家廉价小旅馆。
凌庸路过前台,一对儿学生模样的孩子正在办入住手续。女孩扭捏地掏出钱包,拿出了一百块押金和身份证,男孩低头玩着手机,好像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凌庸暗笑,无论在什么时代,什么环境背景,同年龄段的女人总会比男人更成熟。游心恋曾经告诉凌庸,那是因为女性生来就比男性要经历更多苦难。经事、分娩,让一个女人铁石心肠。
他怎么又想起她了。
凌庸快步走上楼梯,来到属于自己的楼层。他住得房间在走廊尽头,紧挨着一扇窗户。这是凌庸的老习惯,不是因为通风,而是为了方便逃生。
“凌先生,你回来了。”一位女服务员在向他打招呼。凌庸点点头,他忘记了她的名字,虽然她说过很多遍。
“晚饭打算吃什么?”女服务员没有要结束对话的意思。凌庸抬起头看着她。那是一张让人平静的脸,温和的五官透露出她与世无争的性格,眼角几条鱼尾细纹诉说着她的沧桑。她好像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凌庸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不用了,不是很饿。”
“吃点儿吧,对胃口不好。”女服务员这句话明显超出了她应有的服务态度。这家小旅馆的服务特色是,拿顾客当死人,除非顾客高声喊着,否则不会有人给你服务。
显然,她是例外。
“对不起,我忘了你的名字。”
“马蕊。”女服务员一点都不介意。
“马蕊,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说。”凌庸不是热心肠,从来不多管闲事。但这个马蕊从他住进来的第一天就对他很好,还经常帮他买饭。凌庸知道她不是一个爱麻烦别人的人,此刻她的欲言又止必定有事。
马蕊红着脸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凌庸作欲走状:“如果没事,我就先走了。”
“等等。”马蕊叫住他,转身指了指走廊另一头狭小的员工休息室,“这说不太方便,去我那儿吧。”
凌庸没跟她走,而是继续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上我这儿来说吧。”
马蕊一愣,红着脸跟了过去,不停再说:“不好意思打扰您,真是麻烦您了。”
走到门口,凌庸没有开门,而是打开了走廊上的窗户,窗外的喧嚣声鱼贯而入。马蕊一愣,旋即明白:走廊这边只有凌庸一个人住,其他房间没人。凌庸没打算让她进房,是她想多了。
“有什么事儿,说吧。”凌庸点上一根香烟,无聊地打量着窗外的景色。
“您……是警察吗?”
凌庸姿势没变,依然看着风影,心里却提起了小心。“现在不算是。”
“我有个问题想咨询一下。”马蕊的脸越来越红,成功激起了凌庸的好奇心。
“说。”
马蕊没有说,开始解系得整齐的衬衫口子。凌庸觉得有些好笑,搞不懂这个服务员到底要干什么。
马蕊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三颗扣子,露出了白色的内衣。但吸引凌庸的并不是她姣好的身材,而是她胸口上几个明显的伤痕——被烟蒂烫过的伤痕。
“谁弄的?”
“我、我老公。”马蕊怯生生地说,“这事儿警察管吗?”
凌庸想了想,问:“你想怎么管?”
“我……”马蕊犹豫道,“我不知道。”
“像你这种情况,如果要打离婚官司的话,可以博一点儿同情分。”
马蕊忙摇头道:“不,我不想离婚。”
“为什么?”
马蕊系上扣子,低声说:“孩子越来越大,我一个人拉扯不来。”
“那你想怎么办?”
“能不能关他几天,让他长长记性?”
凌庸好奇地盯着她,仿佛眼前这个人不是服务员,而是天外来客。“他以前打过你吗?”马蕊点点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和我没关系,凌庸告诉自己。“这样吧,我有个朋友做婚姻纠纷方面工作的,让她帮你出几个注意吧。我也没结过婚,这些事情不太清楚。”
马蕊像个拨浪鼓般不停点着头,忙不迭地道谢。凌庸摆了摆手,开门回了房间。
“有一个苦命的女人呐。”屋里传来空灵的女声,吓了凌庸一跳。
“你怎么又出现了。”凌庸苦恼地摇了摇头,他脱下夹克,随意地仍在地上。
游心恋——或者说是她的幻影,从凌乱的床上起身,环顾着四周的环境,抱怨道:“你住的地方像猪圈。”
“够了。”凌庸无奈地笑了,“别闹了,快离开我吧。”
“为什么?这么快就厌烦我了吗?”
“你已经死了!”凌庸坐在床上,把头埋在双手里,似乎不敢抬头看游心恋。
“可是我想你。”游心恋的声音缠绕着凌庸。他抬头望着游心恋,她还是那么美,即便只是幻觉。凌庸缓和了情绪,笑着说:“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去精神病医院报道了。”
“为什么你能看见我?”游心恋坐在他身边,和她保持一定距离。凌庸松了一口气,他不希望触碰到她时只摸到空气。
“上次已经说了,因为我休息不好,现在我真的怀疑得了精神病了。”
游心恋摇摇头:“我是说,潜意识里,你为什么需要我?”
“我不需要你。”凌庸咬牙切齿,说出的话他都不相信。
“我活着的时候,是谁不厌其烦地陪你捋顺疑点,剖析案情的?”
凌庸低头无语,往事一幕幕涌上眼前。曾经,凌庸办案走入死胡同,他就会隐去重要信息,将案件脉络讲给游心恋。每次,游心恋都可以从一个崭新的角度,从犯人的角度梳理案情,找出凌庸的思维盲点。凌庸总是笑称,如果游心恋犯罪,那她定会成为最杰出的罪犯,因为她拥有刑侦和犯罪两种思维模式。游心恋总是开玩笑回应,她若是犯罪,一定是因为凌庸出轨,她让他当了公公。
“你是想告诉我,这次的案子我又出了错?”凌庸的脑子开始慢慢恢复运转。
“不是我。”游心恋的声音越来越弱,“我只是你的潜意识,潜意识而已。”她消失在视线中,他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