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惊问:“谢先生何以得知?”
谢彦神情泰然道:“手面皆有相,天意所成,冥冥中自有所指,请伸手一观。”
此时,李渊对眼前之人已信服了八分,又恐眼多口杂,请道:“先生请移步内室。”
前厅往里,过曲廊,乃是李渊一家起居之处。过曲廊时,有一幼童手举木刀从眼前闯过,口中咿呀连连,后面一个小婢女匆匆追赶,神色紧张,唯恐幼童有所损伤,看到李渊,匆匆行礼,又匆匆追去。
李渊指着幼童对谢彦说道:“那是幼子三郎,学步甚快,可到三岁了还语不成句,整日咿呀乱跑,不知如何是好。”
咿呀声渐远,谢彦眼神从幼童处收回,略一推算,缓缓道:“此子天赋异禀,有未文先武之象,只是……”
李渊问道:“只是如何,先生莫作遮掩。”
谢彦迟疑道:“恐有……早夭之劫。”
彼时婴孩出生十不存五,年幼时一场小病也可能导致夭折,无论是在民间农家还是在富贵人家,这都是为人父母极担忧的问题。谢彦此话在外人听来或许有夸大之嫌,事关幼子,李渊平日里虽也算足智,但此刻并未想那么多。
李渊忙问道:“我家三郎生的体格强健,怎会有早夭之相?谢先生可有法子?”
谢彦略一思索道:“有一法可试解之,前人留有居宅法,又称潜龙勿用法,弱冠之前不使之扬名,不离家百里或可无忧。”
李渊称谢,暗暗记在心里,心想无论真假,日后多加小心便是。此时,二人到了内室客厅坐下,李渊伸手给谢彦一观。此前谢彦早有推算,略略一看,便道:“李刺史左肋之疾乃先天遗留,年少无忧无虑,近年心中有念不通,气血絮乱则隐痛,某日得尝所愿则可自愈。”
李渊心想这隐痛竟还有这等意味在内,与近来所想隐隐相合,又深信了几分,知道眼前非是凡俗,于是拱手道:“请先生指点迷津。”
谢彦摇头叹道:“命数万千!我辈只能窥得边角,前路如何,还需大人好自斟酌。”
李渊只能作罢,唤来仆人道:“请夫人带二郎来见。”
不多时,窦氏带着李二郎来到客厅,窦氏看到眼前书生有些面熟,继而疑惑,遂看向郎君。
李渊道:“这位是谢先生,乃方外之人,有大能,二郎快上前见过先生。”
之后又向夫人言明了谢彦来意,李渊便让二郎坐于案前,自己和窦氏退后旁观。
李二郎家教甚好,此时跪坐案前,腰背挺直,眼睛瞪大,颇有些好奇的看着眼前的人。然后好似想起什么,伸出一手指向谢彦道:
“啊!你是那个人。”
谢彦微笑道:“是我。”
心道:是你,就是你也!
李二郎接着问道:“你是爹给我请的先生么?”
谢彦回道:“我不是你爹请来的,你希望我做你的先生么?”
李二郎晶亮的眼睛转了转说道:“不想。”
“为何不想?”
“我看哥哥读书天天念来念去就那么些,不读完还不能出去玩,好没意思!”
李二郎的回答让不仅让谢彦,也让一旁的李渊啼笑皆非。谢彦又道:“我不是来教你的先生,或许我会成为教你的先生,我教的可不只那些,你伸出手来,让我看一看你。”
谢彦这话有些绕口,说的李二郎有些糊涂,但最后一句是听懂了,乖乖的伸出一只小手。于是谢彦提起一指,在李二郎的小掌心轻划了一道符篆,接着李二郎看到眼前的人瞳中忽然混沌一片,隐约还看到有云雾旋转,不知觉中自己也对视的出神。
退后一些的李渊夫妇于是看到对坐着的两人突然没了动静,好似木雕。隐约有说不清的气息弥漫,好似庙里的神像般静谧,又好似超脱世外般通透无形。
谢彦使的是阁中秘术,名为灵犀观象。相传古有白犀通灵,额上有长角,角中有白纹贯通,若有两人分握长角两端,则能沟通心灵。后来有阁中先辈观白纹得悟,创得灵犀符,应化万千。而灵犀观象之术正是其衍生出来结合易道的一种占卜法,需要双方指掌相触,且不能有所相抵,年幼孩童心思通透,此术易成。
灵犀观象可观冥冥中因果纠缠,世间之事皆有因果,果又成因,因又成果,循环往复。所以若眼前的李二郎是自己要寻的人,那在这一术施出之后,谢彦心中自能感应到双方因果。
世间之事,在大多数人看来,并没有传奇话本中那么曲折离奇,但世间之事,许多时候却应了“想不到”这三个字。李二郎确与谢彦有因果,出山是因,寻到李二郎是果。寻得李二郎也成了后事之因,但是谢彦想不到的是,这后面的果,不是指向自己的回山之途,甚至少与自己有牵,而是茫茫大势波及苍生,与那天地间的人道有了纠缠。
谢彦当即了然,李二郎的未来,并不是谢彦的果,而他真正所寻之人,还在这天地间,红尘里的某处,如身处漫漫长夜中,随着天上微弱的月光逶迤而行,可环视四周,仍然是影影绰绰的黑暗。
谢彦睁开眼,心中感慨万分,久久不语。李渊近前来问道:“谢先生,看完否,有什么说法?”
李二郎在刚才的术法中刚缓过神来,无法理解在灵犀之中看到的神密而又混沌的景象,此时眼中满是迷惑。
谢彦神情有些落寞,对着懵懂的李二郎叹道:“看来我做不成你的先生了。”
又对李渊郑重道:“令郎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待其年弱冠,有济世安民之能。刺史大人同样也是天之贵人,还望将来能德行并重,护人道昌盛。”
说罢,谢彦径直出门而去,而李渊被言语所迷,正细细品话中意,竟没有发现谢彦已经离去。门外的家仆未得主人命令,没有一人移步询问阻拦。
许久,李二郎扯了扯沉思中的李渊的衣袖道:“阿爹,那个先生眼睛里有好多画呢。”
且不提李家之后种种,谢彦一路出城而去,心头泛起功亏一篑的失落,甚幸山中岁月赋予他坚毅沉静的性格,不至于因此番起落而堕入魔障。
丹田中的真元仍流转不息,只是少了些许生气,冥冥中的关隘好似牢不可破。白松覆雪,如今雪已盈满厚重。雪下松涛是破开负累,还是被压断枝桠,谢彦不知,踽踽而行,不知前路。
也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一片杳无人迹的竹林,眼前展露出波光粼粼的河面,靠岸处,有一片破旧的小舟系在岸边的木桩上随波起伏。舟内落满或灰或黄的竹叶,系舟的草绳也摇摇欲断。
谢彦孤立半响,往天边望了望,向着孤舟一挥衣袖,河边忽然刮起了一阵清风,舟内的落叶打着旋飘起,之后全数落入了河中。谢彦迈步跨入舟中,断开了草绳。破旧的小舟载着迷惘的书生,在不知名的小河上,随波逐流,往不知名的地而去。
而谢彦不知道的是,三年又三年,三年后隋太子继位,改年号大业,同年,始筑东都洛阳与通济渠,每月耗民力二百万余,役死者无算。新帝无道,骄奢淫逸,民怨四起,人道纷争初显。有豪侠,有恶士,应运而起。有奸人种种,有小人戚戚,有世外翻云覆雨手,更有红尘跌宕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