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开皇十八年,天下大定,百业正兴。大兴城内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而城池往东三百多里的华山深处又是另一番景象。
有诗云:独坐楼台观来往,清净红尘两重天。
华山自古就留有许多传说,老人言山里深处建有神仙洞府,更有山民见到过神仙自云雾中飘摇而出,只是当那些人追寻而去往往不知所踪,败兴而回。
古籍记载:“二华之山,本一山也,当河,河水过之,而曲行;河神巨灵,以手擘开其上,以足蹈离其下,中分为两。以利河流。今观手迹于华岳上,指掌之形具在;脚迹在首阳山下,至今犹存。”讲的就是曾有巨灵神开山以助河流通行留下了痕迹,另有一说这开山巨灵乃是修行大能开辟洞府时所显化之法身。而事实上,华山山脉中确有道门中人开辟的洞府与山门道场,这些洞府各有其范围和术法禁制,若常人想进入其中,还需冥冥中机缘巧合。
山脉深处一座无名山峰之内,浓荫遮盖的半山之处,有一片亭台楼阁存在,远看白墙有云雾之色,黑瓦同林木一体,如同水墨点染成画;细看构造精奇,匠心独运,非凡间能筑。楼阁之中,曲折回廊尽头,一位老夫子正对着一位书生说话。
“谢彦,乱象初显,易道测算隐晦不清,我等所寻隐于尘世,你此番离去,负我阁中重托,不知何日可归!或许还有其他道门参与其中,你下山后自珍重,便宜行事,莫忘了我阁中之训!”
书生面相清俊,蓄有长须,有青松之态,巍峨泰然。郑重行礼道:“谢彦谨记,夫子莫牵挂,此次出行必有所得,不负所托。”随即辞别离去,毫不迟疑。
“若二十载无果,那便归来,闭阁封山!”
老夫子看着弟子的背影传音道,旋即微微叹息,眼中似闪过许多过往:世道艰辛,望你将来莫怪我,也望你谨守如一,蜕去凡胎,平步仙云。
书生谢彦,是阁内弟子中最为出色之人,修习《白松覆雪篇》已臻至大成,再进一步,便是金丹妙境,从此逍遥自在,不为俗世所恼。老夫子此番将重任交予他,一是书生心性沉稳能托重任,确是阁内最为合适人选,二是希望山下红尘能磨练书生,助其更进一步。
谢彦拜别了师长,出了山门,对自己使了个神行之法,一步还在门前,转眼间已在山脚,在山脚略停驻了一会,径直往师长推算方向寻去。
世间有些事没有做过便不会知道会是哪般情景,也不会知道过程中和或成功或失败后会有哪些收获。谢彦于山中修行近一甲子,接触的不过是阁中师长和师兄弟寥寥几人,平日里除了做些杂事便是读书修行。虽说阁中藏书万册,无所不包,虽说书中自有大千世界,人情冷暖,但纸上得来终觉浅,从未躬行过的谢彦在世俗之人看来也就是个不知来处的穷酸书呆罢了。
谢彦满腔豪情出得山去,怎知红尘滚滚,人潮熙熙,天下之大,纵有道法在身,奈何天道初显乱象,要寻一人不知年老年少,是男是女,无异于瀚海寻针。
岁月如梭,书生蹉跎,转眼已三年过去。
这日的大兴城依旧热闹,西市内,有位妇人正牵着年幼的孩子从胡商的香料铺子走出,身旁环绕着众多仆从,前有家将开路以防行人冲撞。这位妇人眉目清秀,举止端庄,乃是前朝北周神武公窦毅与襄阳长公主的女儿,她牵着的正是第二个孩子,年仅四岁,唤曰二郎。
说起这窦氏,有一事便不能不提。
窦毅择婿时,条件颇为怪异,乃是在院中安置了一扇屏风,屏风上画有两只孔雀,要求求婚者举弓能中孔雀的眼睛,一时间难倒了众多贵族子弟。到最后是世袭的少年唐国公李渊拔得头筹,发两箭皆中,因此成了神武公的东床快婿。
这日,窦氏带着二郎在城中采办府中所需,逛了大半个西市,凡看上的物件一律让边上随行的管事记下种类数量,到时让府中车队统一接取。出了香料铺子,窦氏俯身问道:“二郎走累了吧,我们这就回了。”
李二郎长的虎头虎脑,眼睛溜圆,未见疲色,稚声说道:“娘亲,二郎不累。”
窦氏说道:“好。我们再带些糕点回去,三郎也很喜欢吃的。”
“恩。”李二郎点头回道。
如今全家都住在陇州,离大兴城有些路途,李国公爱极了几个孩子,经不住年幼孩儿的痴求,便同意让窦氏带着二郎出门,一边让管家多安排了许多护卫陪行。而三郎年纪又小了一岁,况且到如今还不会说话,那是万万不能带出的。
买了些糕点,窦氏带着二郎出了西市,乘上府中马车,一路离城而去,准备夜宿李家别院,次日再继续启程。
马车上,李二郎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外面的风景,他眉目生的略开,眼仁晶亮,显得稚嫩而又平静。突然,李二郎指着窗外一人回头对窦氏说道:“娘亲,那个人在看我呢!”
窦氏随着所指看去,那是一个宽衣大袖的中年书生,腰间别着一册书卷,手里还拿着一册,自顾自走着,到像是一个学塾中的教习先生,这时马车又行了远些,看不清书生的面相神情。
窦氏理着李二郎的发端笑道:“二郎,这人群来来往往,那人看到的,又何止你一个?”
李二郎懵懂的点点头,又看向窗外,这时马车已经离了城池一段路程,郊外的槐树开始在葱绿中泛开淡黄的花蕊串,有些枝桠蜿蜒伸到了车道的上方,投下斑驳的阴影,树下有一丛离草开着娘亲手绢上的红花,空气中似有甜香弥漫。李二郎趴在车窗看了一会儿,慢慢觉得路旁的树木花草开始千篇一律的闪过,渐渐的模糊不清,眼皮一沉,便伏在窦氏的膝上睡着了。
世间之事,变化无常,大人看的多,有些事便会想当然,倒不如稚童的双眼看的直白清晰了。窦氏也想不到,就在行程结束,回到家的第二天,又看到了那个中年书生。这回,确实是只看着李二郎一人了。
谢彦跟随着窦氏母子的马车,在李家别院外露宿了一晚,在马车后远远跟随了两天,当他站在陇州刺史府外叩门之时,已经是第四日辰巳之交。李国公身兼陇州刺史,如今一家都居住在此。昨天晚间谢彦在陇州城寻了处客栈整顿衣冠,又推算了一番,只觉得三年寻找总算有了一个结果,纵是谢彦心性沉稳,回想这三年寻觅之旅也不由心思起伏,久久不能入定。而现在叩门一下一下,丹田中如铅汞般浓烈的丹液也随之起伏震荡着,似乎随时能融为一团,更进一步。这寻觅的路途中,从北到南,从南回北,执念与修行渐渐合为一体,既是沉重枷锁,又是升华的契机。
李渊见到眼前这个书生之时,前厅的阳光正移过屋檐,投入厅中,书生安步上前的神态清晰无比。那一瞬间,李渊突然回想起年少时,在太学院中教导的先生,那时的先生也是这般神态,踱步于学子之间讲解经义,阳光透过门窗撒在先生衣袍的下摆,成为自己对学堂不多的回忆。回过神来,李渊心中不禁好笑,眼前这个书生看似年岁相仿,论地位那是远不及自己的,怎会生出这种联想?
在李渊端详谢彦的同时,谢彦振衣行礼,时隔三年,这个常人眼中的普通书生在这一瞬间又回复为了那个世外名门的大弟子,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自有一番令人心折的气度风仪。
会面前早有府中管事询问并告之,李渊本未在意,此时见书生气度不凡,兼有之前心中莫名的幻景影响,语气变得客气许多,略略俯身向前问道:“谢先生,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谢彦回道:“说来奇妙,前几日远远望见令郎一面,不似凡胎,谢某请求近处看一看令郎,也为令郎观一观面相前程可好?”
李渊慕道,喜交异士,近年来府中也来往过许多能人,此时心中想到:原想是个书生,不料竟是个道士,奇哉!
李渊奇道:“哦,谢先生会相面?这也未尝不可,只是我家大郎在外求学不在府中,谢先生怎会见过我家大郎?”
谢彦说道:“并非大郎,乃是刺史家二公子。”
李渊对家中两个幼子极为疼爱,二郎年幼,而面前这个书生道士又不熟悉,见面便提出要给二郎相面,难免生有一丝戒心,于是转话问道:
“不知谢先生何方人士,师承何门何派?”
谢彦师门隐世传承,与立于世俗中的道观佛寺不同,心中早有应对,回道:
“我之师承,不便提及,只有一问李刺史:左肋还隐隐作痛否?”
李渊大惊,新盛的茶水因手指一瞬间的颤抖而溢洒些许。他出生之时左肋生有一颗胎记似的肉痣,年少时并无特殊,而近年来开始有隐痛作祟,自己虽并未有多在意,但这等事情外人是绝不知道的。何以这个书生如此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