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这黄猴儿胆子小,平时连杀只鸡都怕见血,要他动手杀人,他哪儿下得了手啊。
他们两夫妻结婚十数年,以前感情深笃,夜夜恩爱缠绵,简直算得上是对模范夫妻,这样一个好男人,再饿,再想吃肉,也舍不得动手杀自己啊。
她怎么会鬼迷心窍,见风就是雨,胡乱猜测,怀疑自家老公居心不良,要狠心杀她啊。
她怎么会邪欲熏心,丧失理智,怀疑他这天性胆怯、老实巴焦、这辈子只会受人欺负、从来不会惹事生非的窝囊男人啊。
唉,这些日子整天在外面听人讲那些夫妻相残父子相害的故事,整天听人讲抢劫杀人,分尸食肉,把她弄得惊心胆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家里稍有点异常,便会疑虑重重,越想越歪,觉得真有其事。
结果她竟然把自家丈夫当成是杀妻恶人,以为他要杀食自己,由此恶念顿生,想出个鬼主意,馊点子,毫不犹豫地,不问青红皂白地,就把他给残忍勒杀掉了!
她勒住他脖颈时,他本来要向她解释的,可她却根本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拉住牛皮绳便死不松手,活活将他给勒死掉。
这黄猴儿稀哩糊涂被她勒杀,可他临死都没报复她,都没用他那犀利猴爪抓挠她几下,都没想到要用他那尖利牙齿咬她两口!
她这时才明白,黄猴儿拿着刀,把手撑按在枕头上,迈过右脚,其实是想悄悄从她身上翻爬下床,是怕吵醒她,是不想惊扰到她睡觉!
他晚上临睡前,看着她手臂袒露在被子外面,怕她着凉,还很体贴很细心地将她两只手臂盖掖到被窝里,这是多么疼爱她啊。
可她倒好,心胸狭隘,争强好胜,狐疑莽撞,事情来龙去脉都没搞清楚,便想当然地把他当成是杀妻恶人,不问青红皂白地,便毫不犹豫地便将他活活勒死掉了。
她怎能如此怀疑自家丈夫啊?她心胸怎么这狭隘啊?她对丈夫怎能如此凶残啊?
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痛悔,很快便忍不住失声号哭起来了。
黄猴儿那幽魂却还在继续讲述着:“……傍晚时候,我就去找三哥,准备天黑后就跟他一起上山,可你三哥太小心,太谨慎,怕撞到村里人,说要再等一下,等夜深人静,村里人差不多都睡着了,再到后山去分解那女尸,所以我又回来了……”
牛四嫂此时别提有多后悔,心里就象有千万把尖锥利刃,在割绞刺戳其五脏六腑,想把它们绞成肉沫剁成烂泥似的!
牛四嫂嚎哭着,实在无法继续听下去,便突然冲着黄猴儿那幽魂破口咆哮起来:“你这死毛猴啊,这种事干嘛不告诉我啊,干嘛要偷偷摸摸地背着我去磨什么刀,分什么尸啊!”
黄猴儿那幽魂被她这几声断然喝斥,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牛四嫂破口骂完这几句,便突然收声住嘴了。
这黄猴儿都被她勒死冤杀掉了,她还要冲着他那幽魂咆哮斥骂,实在有些太过分了。
黄猴儿脾气好,她嫁给他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敢顶撞她,无论她脾气再暴躁,再怎么斥骂他,他都习惯默默忍受着,很少还嘴,现在他都被她活活勒死了,她还要谩骂训斥他,这怎么行呢。
所以牛四嫂略微停顿了一下,便继续嚎哭着,捶胸顿足,痛悔万端地喊道:“毛猴啊,我对不起你啊!我怎么会冤枉错想你啊!怎么会把你勒死掉啊!我不是人啊!我连禽兽都不如啊!我不配做你老婆啊!毛猴啊,我对不起你啊!……”
那幽魂见牛四嫂痛悔万端,嚎哭自责,感觉有些过意不去,甚至很疼爱她,忍不住柔声劝慰起她来:
“老婆啊,这件事真不能全怪你,我也有错,不该瞒着去分尸,不该偷偷摸摸地磨刀,还把刀藏到枕席下面……这些日子外面到处都在杀人,谁都信不过,谁都靠不住,连恩爱夫妻,连亲父子都不能幸免……唉,这是什么世道啊?怎么这世道会变成这样啊?……老婆,你别后悔啦,已经酿成大错,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再翻悔都没用啦……老婆,我已经死啦,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恨你……这些日子天天吃野菜,啃树皮,我实在熬过不下去啦。现在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你能让我解脱,离开这个世界,我还有些感激你呢……以后你不要后悔自责。我的肉你能吃就吃吧,这些日子你身体太虚弱,能补就多补一下。我那些骨头,你把它们埋在两个儿子墓里,让我这父亲在地下陪两个孩子过吧。老婆,我现在就要走了……”
牛四嫂撕心裂肺地哭嚎着,捶胸顿足地不断责怪着自己,整个人就快要疯掉似的,无论黄猴儿怎么劝说安慰,她都听不进去。
然而当黄猴儿说到要下去陪两个儿子时,她却心眼一亮,突然有了种自杀谢罪,陪着黄猴儿一起离开这个世界,跟着他和两个孩子到阴冥异域去团聚的念头。
她现在失手勒死黄猴儿,可这毛猴竟然对她毫无怨气,连句责怪话抱怨话都没有。
然而他能不在乎,她却怎么都不能原谅自己。
没有黄猴儿这好脾气丈夫,她以后日子怎么过啊。
她可不想后半生都生活在深深自责与痛悔中。
她可不想背上杀夫恶妻罪名,继续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
所以听到黄猴儿最后那两句话,她便突然有了在黄猴儿面前了却自家性命,给他当面陪罪,然后跟他一同离开这个世界的念头。
有了这种念头,她便下意识地停住嚎哭,然后转过头,借着面前这团幽魂蓝光,看着黄猴儿尸体还躺在床头,他那右手耷拉在床头,手中还握着那把磨得雪光锃亮的杀刀!
她顺手一把便将那把杀刀从黄猴儿手中夺了过来!
——黄猴儿死了没多久,尸体还没变僵发硬,手还是软和的,所以她轻轻一夺,便将那把杀刀从他手上取下来了。
黄猴儿那幽魂看她取下杀刀,知道她想做傻事,赶紧喝喊着想制止住她:“老婆,你干什么啊,别做傻事啊。”
黄猴儿此时只是团幽魂蓝光,根本无法制止她,只能在旁边徒然无益地大声喝喊着。
然而这种喝喊制止,对牛四嫂根本起不到丝毫作用。
“毛猴啊,我对不起你啊,我错杀你啦,我现在就给你陪命!”
牛四嫂说罢,便举着杀刀,毫不犹豫,很果断地,噗地一声,朝着自己胸膛猛刺进去。
“老婆啊,你不要做傻事啊。”黄猴儿那团蓝光幽魂除了喊叫,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杀刀猛地刺进胸膛。
牛四嫂这一刀刺下去,戳破胸乳,却顶到胸膛肋骨上,根本****不进去。
只是牛四嫂满腹痛悔,悲戚难过,意识近乎有些疯颠痴狂,所以把刀插进胸膛,便使力往肉体里捅,根本就意识不到疼痛。
黄猴儿那幽魂看着她刺杀自己,看着她裸露胸乳上流着鲜血,只会张皇失措地在她面前高声喊叫着,不断哀求着,让她别做傻事,要坚强地活下去。
只是他这些哀告恳请,牛四嫂根本听不进去,只是抓握住刀柄,顶着胸膛,使力往身体里刺戳,完全是副不杀死自己绝不肯罢体的架势。
就在这关键时刻,睡房后窗外,突然传来牛三哥低声斥骂叫声:“你们两口子在吵什么?黄猴儿,你不是说睡一觉过来叫我吗?等你半天都不来,原来在家里吵架啊?两口子好端端的,吵个屁啊!”
这牛三哥原本是在家里等黄猴儿去叫他,然后两人到后山上去分解尸肉的,谁知等了半天都不见黄猴儿来找他,他等不住,只好赶过来找他。
牛三哥是牛四嫂堂哥,两人多年相处,关系要好得跟亲兄妹一样,所以来到她家,他便直翻进后院墙赶到她家里去了。
——现在深更半夜的,这私塾先生怕惊扰到邻居乡民,偷偷摸摸地翻到她家里来了。
黄猴儿那幽魂听到牛三哥那番低声喝喊,像找到救星一样,很急迫地冲他喊叫道:“三哥,快进来阻止你四妹,她要自杀啦!”
“好端端的,干嘛自杀啊。”
牛三哥爬伏在窗台上,掀开篾笆,探着头往里一看,借着黄猴儿那团幽魂蓝光,看到四妹****着身体,袒胸露乳地趺坐在泥地上,手里拿着把刀刺戳在胸脯上,胸乳间已经流出许多鲜血来了。
他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黄猴儿便在屋里冲他喝叫道:“三哥,快撞门进来啊,快点啊。”
他这才发现黄猴儿竟然象雾一样,而且通体散发着蓝光。
他根本来不及细想,看到四妹要自杀,便慌忙转到前面,准备撞开大门,冲进她家去救她。
而此时牛四嫂已经发觉,她把杀刀顶到胸肋骨上,所以怎么用力都刺不进去,明白这点后,她便重新将那把杀刀拔将出来,然后放平刀刃,再次朝着自己胸脯猛刺进去。
黄猴儿那幽魂见状,赶紧大声呼喊道:“三哥,你快点撞门进来啊,快啊。”
牛三哥感觉事态紧急,慌不择路地急步转到前门,碰地一声撞开屋门闯将进去。
——他们牛家村大都是同族人,根本没贼,晚上用不着把门拴得太紧;黄猴儿因为晚上还要出门,所以进屋睡觉前,根本就没拴门,只是轻轻将它别上,所以牛三哥一撞,便将屋门顶开了。
然而他赶得再快都来不及了,牛四嫂此时已经将那把锋利杀刀深深刺戳进胸脯里去啦。
牛三哥急步冲进睡房,看见四妹光着身体袒胸露腹地趺坐在床头泥地上,胸脯深深地插着把杀刀,鲜血把前胸染得一片殷红……
由于那把杀刀挺进胸脯很深,她蹲在牛四嫂面前,根本不敢伸手去拔刀。
“四妹啊,你这是干嘛啊!”
“三哥,都是我不好,是我误会毛猴,把他勒死掉,我错啦……毛猴对我很好,很爱我,可我却把他勒死掉,我再不想活啦……你别怪我……你这些年对我很好,像亲妹妹似的,三哥,我很感激你……”牛四嫂忍着锥心疼痛,喘着虚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牛三哥这才发觉黄猴儿已经死在床头,尸体脖颈上勒着条牛皮绳。
刚才飘站在她面前,跟他说话,喊他来救命的,只是黄猴儿的幽魂。
现在黄猴儿那幽魂飘站在牛四嫂面前哭嚎着,哽哽咽咽的,显得特别伤心。
牛三哥这才站起身子,敲击燧石,将床头案桌上那盏油灯点燃,然后拉过件破烂衣衫披盖在牛四嫂身上,挡盖着其****身体。
然后他才从旁边拉过条杌凳,坐在牛四嫂面前,百思不得其解地感概着说道:“唉,你们两夫妻怎么会弄成这样啊。”
“三哥,都是我不好,我见黄猴儿磨刀,还把刀藏在枕席下面,便以为他要杀我,所以就先下手,把他勒死了……”牛四嫂讲这番话时,语气平静得出奇,就像在讲述别人的事。
“黄猴儿怎么会杀你啊,他对你那么好的,他磨刀,是想跟我到后山上去分那妇人的尸体嘛。白天在山上,猴儿还说,你这阵子饿得厉害,营养严重不良,所以想弄点肉回来给你补补呢。唉,你们两夫妻怎么就弄成这样呢?”
牛三哥这些年都把牛四嫂看得像亲妹妹似的,对她很好,所以她即使做错事,他也不忍心责备她。
何况现在牛四嫂已经知错,已经在黄猴儿面前刺刀自杀,连刀都刺进胸脯里,他还能说什么呢。
那把大杀刀对准心脏,深深地刺戳进牛四嫂胸脯里,她哪还活得了多久啊。
所以端坐在牛四嫂面前,牛三哥只能尽量安慰她们两夫妻,想听听她们还有什么后事安排。
黄猴儿平时都不怎么理家,家里诸事都由牛四做主,所以此时他那幽魂只能飘站在牛四嫂身旁低声嚎哭着,听任牛四嫂忍着刀创剧痛,向牛三哥嘱咐她俩身后事。
牛四嫂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不敢多言,只是告诉牛三哥,说她们两夫妻死后,亲戚们都可以来分食她们,但最好给她们留个完整骨架,然后将她们夫妻那两具骨架合葬在儿子墓旁,跟公公婆婆呆守在一起,让她们全家人能在地下团聚。
牛四嫂后事还没完全交待完,便咽气死亡了。
黄猴儿之前是因为突然被牛四嫂勒杀,搞不清这恩爱妻子怎么会杀他,心含冤屈,怨气凝聚,所以才会灵魂离体来质问她,现在知道是个误会,还见妻子因为错杀掉他而痛悔不堪,刺胸身亡,给他陪命,要跟他携手离开这个世界,心里那股冤怨郁气便烟消云散。
所以牛四嫂一死,他团幽魂蓝光便慢慢熄灭消失了。
牛三哥知道他们两夫妻都已经灵魂飘逝,离开这个世界了。
看着屋子里这两具死尸,牛三哥有些后悔今天跑到山上去寻猎,要是不寻猎,不上山,不遇到那妇尸,别去想什么分尸食肉主意,便不会害死他们两夫妻了。
现在倒好,一个馊主意害死了他最要好的朋友,害死了跟他感情最好的堂妹妹。
唉,这是什么世道啊,人们怎么会弄成这样啊?
牛三哥抱着头,独自坐在杌凳上望着眼前两具尸体,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心里痛悔不堪。
此时夜已经深了,屋里寒气袭人,阵阵微风刮进窗户,吹得蚊帐微微飘动,吹得案桌上那盏油灯飘忽不定,时明时暗,就像是盏鬼火似的。
牛三哥独自坐在里面倍感寒栗,不敢枯坐长呆,而且牛四嫂她们两夫妻都已经死了,他再怎么遗憾,再怎么痛悔嚎哭都挽救不他们。
现在最实际的,是赶紧去将亲戚邻居们叫来给他们两夫妻安排后事才行。
所以牛三哥在房间悲悼嚎哭没多久,便站起身子,用篾笆将窗户挡好,把油灯挪到墙边背风处,然后便擦干眼泪起身离开了。
此后房间里便只剩下盏晕黄油灯在夜风中闪烁跳动着。
黄猴儿勒着牛皮绳躺尸在床头,牛四嫂披着件破烂衣衫,半躺着偎靠在他身边。
那些蚊帐被夜风吹得微微拂动着,好像是想载着他们朝着天国飘升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