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到了2001年。这年还没过元宵节,始仪就返回那个如牢笼般的学校。没过多长时间学校就举行了高考百天誓师大会,同学们发誓要取得高考战役的胜利,那声音让整座学校的高楼和厚墙都感到震颤,大有破釜沉舟的气势。也许这誓言真的起效了,学校里多了些拼命的勇士,少了些闲散之徒。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学习,饭缸随时放在抽屉里,到点儿就吃饭,边吃饭边看书,教室里总弥漫着饭菜的味道,就连上厕所也要讲究效率,多少也能挤出些学习时间。人人都像发了疯似的学习,都忘记了白天和黑夜的轮回,更没有丝毫欣赏湖光山色的兴致。好像没有人偷懒,因为大家都想考上大学,那时候可就自由了。每个人的脑海里似乎都闪现着大学的光辉,做梦都想着步入大学的殿堂,那时将有一片广阔的蓝天和草原呈现在眼前,那时将永远告别黑暗的中学楼道,永远告别那个让人透不过气的教室,那时将有一次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为了明天,为了自由,为了尊严,拼了。
但是,始仪跟大多人不一样,她并没有表现出积极的学习态度,甚至和以往相比有些懈怠。她上课总是走神,有一次语文老师让她背苏轼的《赤壁赋》,即以“壬戌之秋,七月既望”为开头的那篇古文。始仪站起来二话不说就开始吟唱起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背得还很流畅,气势和情感兼备,可以说已经进入了背诵的化境。这时,同学们都哈哈大笑,整个教室里乐翻了天。始仪很纳闷问道:“笑什么?”她同桌跟她说,老师让背诵的是《赤壁赋》不是《短歌行》。始仪又说:“是吗?我刚才不是背的《赤壁赋》吗?”大家于是又大笑起来,而且连老师都非常无语,他也笑了笑,示意让她坐下。没有人知道她正处于吃醋的阶段。她感兴趣的是怎么解除她酸涩的心情而不是怎么迈入大学的校门,于是便不关心课业,也不关心别人是不是笑话她。多日来,她情绪都比较低落,像晚春的花待在树枝上,绚丽过后哀伤自叹。
听说赵小芸退学了,始仪的精神倒有些振奋。据传,赵小芸的母亲生了大病,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用光了。这时正需要父亲的关照,而他的父亲却是遥远而不可触及的记忆。他是个高级渣男,年轻的时候骗取她母亲的芳心,没过多久却把怀有身孕的母亲甩了而且跟别的女人远走高飞,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距今已有将近二十年,小芸的母亲也逐渐成为流言里的黑面寡妇,她也确有不少愤恨之意,绝无半点挽回之情。十几年来,小芸只靠她母亲的照顾。可是,她母亲也不是身怀绝技能赚大钱的人,普通农民而已。她除了在那贫瘠的山坡上种些可以勉强填饱肚子的粮食外,常常还去镇上的石棉瓦厂里做极易消耗体力的工作,这才可以凑合把日子过下去。她平日里节俭得很,买菜也要趁集市快散的时候才去,那样能捡到最便宜的。攒下来的钱都为女儿作为上学之用。现在她居然生了大病,卧床不起。她家亲戚不多,关系好的基本上没有,家庭的重担自然落在了小芸的身上。小芸可算是学霸一枚,在青柏镇中学里也是有名的,本不想放弃学业。然而考虑再三,赵小芸还是决定放弃,她想提早工作以减轻家里的负担。小芸的母亲自然坚决反对,但到最后也无可奈何。
始仪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因为如此一来,赵小芸就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和德宗交往,时间长了,他们的关系也就淡了。到那个时候,始仪也就不用担心德宗被别的女人抢走。当然,她也只是有些小心思而已,毕竟朋友一场,她还时不时去看望小芸和崔阿姨。这时,始仪的学习风貌倒有所改观,她又像盛开的花朵弥漫出清鲜与活力,幽默又开始荡漾。但是,半个月过后她再去小芸家里探望的时候,却又有些失落了。当时,崔阿姨在床上躺着,小芸却不在身边,阿姨说小芸去了陈二爷的石棉瓦厂上班了。这陈二爷原名叫陈原泽,经常梳个背头,大眼睛大脸,留着一撮儿黑胡子。他是陈平川的哥哥,在平辈中排第二,他看上去比陈平川老多了,所以有二爷之称。陈原泽在镇北山下建了青柏镇最大的石棉瓦厂,现为青柏镇首富。他的厂子很大,经济效益也比较好,镇上有不少人都在里面工作。崔阿姨先前就是这厂子里的员工,她托了个关系也就把小芸带进去了。这倒也没有什么疑虑,真正让始仪揪心的是那个石棉瓦厂的地理位置。它和德宗家离得并不远,小芸务工返回时必经过德宗家,而这绝不是始仪希望看到的情景。
百日的高考冲刺对始仪来说是百日的烦忧,她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学习。天气也越来越热,始仪也更加躁动。直到高考过后,她的心还吊在空中。这时已入盛夏,大家都在等待高考成绩的发布,始仪却关注的是小芸和德宗的来往。平日里,始仪也不是厌学的人,虽然还不能挤入学霸之列,但成绩也在中上层级,学习功底还是颇为深厚,即便她没有用尽全力应付高考,可结果也并不意外,她终究还是还是考上了离青柏镇不远的平陵学院。当初她报考学校的时候就考虑到距离问题,离青柏镇越近越好,这样可以方便和德宗相见。可是,当听到这本来应该兴奋的消息时,她并没有流露出半点喜悦。始仪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放弃这次机会为好,因为平陵学院少说也有几十公里,而小芸和德宗也不过二百米。她以为一旦上了平陵中学,那么想回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而小芸则每天都可以和德宗见面,况且她工作的地方和德宗家离得不远,见面实在太容易了。如果哪天稍不留神,德宗心中恋爱的火花被赵小芸激起,那当它发展为星火燎原的趋势时,始仪也就再不能指望和德宗恋爱了。而这样的情形很可能在始仪念四年大学期间发生,因为这个时期本来就是恋爱的高峰期。想了很久,始仪终于决定放弃上大学的机会,留在青柏镇上,关键是能够留在德宗的身旁。
有一天夜里,德宗听见隔壁有吵闹的声音,他似乎明白但又不太清楚,反正那夜他没有睡好。实际上,那是程浩叔在教训始仪,因为她决定不去读大学了。程浩叔平时的幽默在那时全然消失了,有的只是没有预料到的彷徨、无奈、愤怒、辛酸,他自知始仪能考上大学,本来已经提前好几年预备了充足的学费并期待跟她同去有生以来从来都没有踏过的大学,也好让自己沾沾女儿的光,但是所有的计划都被始仪的一念化为泡影。始仪的母亲向来温和平静,但那夜也哭了很久。他们都想知道始仪为什么会选择放弃,倘若有令人信服的理由,程浩叔和赵阿姨断然不是无理之人,肯定会理解始仪。但始仪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只是以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敷衍他们,比如说她选择的专业并不适合就业,平陵学院的校风不好等等。总之,她就是不愿意去上大学,就是心甘情愿地待在镇上。无论程浩叔和赵阿姨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他们说的口干舌燥,眼睛里冒出了金星,都不行。始仪怕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看着她那一副坚定不移的神色,她的父母也终于无可奈何。
没过多久,程浩就去找始仪的舅舅赵四爷帮女儿找份合适的工作。赵四爷现任青柏镇镇长,身体肥胖,一脸横肉,光头。他见过的世面多,懂得的也不少,他那光头估计是思考问题思考的多了,思想的火花把他的头发都烧干净了,请他参谋参谋肯定有益无害。说来也巧,正好镇政府的宣传部门需要一个助理,只是需要经过考核过关才能上岗。赵四爷说:“始仪可以试试,这次宣传部门招聘助理,要求应聘者有深厚的绘画功底,若有些文字功底自然最好。我们家始仪从小就画画,这也难不住她;而且她是文科生,写点儿文案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看行。” 程浩叔也点了点头,以为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始仪也不负所望,顺利地通过了镇政府宣传部门的考核,成为给公家办事的人。由于经常要制作板报,宣传部其实在好几年前已经建立了自己专有的画室,始仪也就经常忙于其中。
不过,画室里总是空荡荡的。宣传部的负责人是个有花白胡子的老人,已经到了快要退休的年纪,他十天半个月才来光顾一次。还有一位是个中年男子,他叫成林,已婚,经常穿一件洁净的蓝色西服,那西服很陈旧,不打领带,小眼睛大嘴。他整天提着漆桶在墙上涂那些来自中央的口号,比如“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发展就是硬道理”如此等等,在这青柏镇上,也只有他和中央的距离保持的最近,因为他每天都和中央的口号打交道,每天都在捉摸中央传达下来的精神。他非常勤恳,但不善言谈。他几乎每天都准时来到画室,然后提着桶就去镇上转悠了。始仪来到宣传部后被指派画一些海报上的图案,她便按照上级要求待在画室里完成任务。成林大哥一走,画室里就只剩下始仪一个人。而且,那画室并不是朝阳的,只有在黄昏的时候才能照进一些光芒。始仪觉得很孤单,就像一个小小的野鸭漂浮在一潭幽暗的死水里。画笔的味道里也是一片片的无聊。
幸好,她那画室离家不是太远,她有空就可以回去。重要的是,德宗就在她家旁边,她回家的时候可以顺便看看德宗。德宗知道始仪已经找到稳定的工作,脑袋顿然间也清醒了不少,因为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找到正儿八经的工作。人家或学习或工作,都整天忙碌着;而德宗却还时时有闲暇去欣赏陈桥附近的美景,小孩子的遗气依然很浓。这年高考过后,刘淙和陈琳考的非常好,他们都去往遥远之地深造去了,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了。阎得生和赵钧名落孙山,都自觉得不是研究大学问的料儿,于是趁早准备赚钱娶媳妇,以了却父母的心愿或者顺从习惯指派的任务。赵钧没有学到什么技能,刚得到落榜的消息也就马上计划为陈二爷效力,没过多久,他也就出现在石棉瓦厂的混料处。阎得生自幼好车,十几岁的时候就会驾驶三轮车,多年来也没有放弃驾驶技术的训练,高考失利后自然选择给人家拉货,镇上的小公司或者店铺需要运些什么货物,他都可以接手。这拉货也算是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而今似乎只有德宗才是个闲人。
不过正好,始仪很无聊,而德宗很闲,始仪就想让德宗陪她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