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之间已经过去四五年,德宗和始仪等人也都十七岁了。他们的身高和相貌都逐渐趋向于成人,气质愈加成熟。德宗和他们的关系也日渐稳固,虽然德宗从来不主动地拜访他们,但朋友们的主动已经打破了德宗孤闭的僵局。只是,他们的距离逐渐显出扩大的迹象。随着学业的加重,始仪等人慢慢丢弃了在田野里玩耍的习惯,那已经不是他们这些大孩子的风格了。学校的管制也越来越严格,他们每天晚上都要上三节自习,上完自习后就已经很疲惫,紧接着就去睡觉,早上天还未亮就要起床,如此循环往复,根本没有多少闲暇时间出来逛。反正,这时候的学校就像一个坚固的牢笼,各种精细的学习任务已经塞满了生活日程,脑瓜里也被迫装满着各种考试题目,就连上厕所想到的都是某个文言文的翻译,做梦的时候梦见的都是难解的函数方程。他们半个月才可以休息两天,而这两天大家通常都会像猪那样睡上两个大觉,不问世事人情,只管享受闭上眼睛之后的无忧无虑。而德宗并没有去学校上学,他只在家里帮赵元昌料理果园的事务。清闲时,他独自去陈桥附近散步,有时也去爬山,也很少去学校看望那帮朋友。所以,德宗和始仪等人呆在一起的时间也逐渐减少,很长时间他们都不见面,也只有在假期里多一些机会。
眼见德宗逐渐成人,赵元昌也便早早开始为他的将来谋划。他本来一个人住个破屋子,随便对付几年,也就可以安心入土。可是,有了德宗这个干儿子,他心里总有一种时刻绷紧的弦,要为他尽到一份责任。他首先想到就是改变住所环境,几年间他静心管理果园,把积攒下来的钱都用于重盖一所新房子。因为那破屋子实在太破了,屋顶上居然能生出很多草,那草比地面上长得还要高,长势还要好,照这样下去那房子迟早会破裂,破裂了估计每天都有土星子从房上落到屋里,没准儿晚上打雷闪电下个雨都能下到被窝里。如果德宗想要娶个媳妇回来,见到这样的破房子,说不准这婚事就泡汤了,要是因为这破房子德宗娶不到媳妇那就是赵元昌这当爹的不是了。这年是个特殊的年份,21世纪的开端。赵元昌从年初就开始行动,不到半年就盖成了新房,矮小的土坯墙也变成了高大的青砖墙。略加装修了一番,看上去有模有样,也算成了一桩心事,赵元昌很开心,时常在院中观摩自己的新作。
镇里也特意聘请了工程师在镇广场上修建了纪念性的雕塑,那雕塑似乎像个人头但又不是特别像,大概是要祈求全镇在二十一世纪能有辉煌的前景,无灾无难,平安和谐,若是能够有突破性的发展那自然最好。有了这雕塑和期盼好像就有了新的希望。镇上的气氛也会有些不一样。但是,有些事情还是照常发生,譬如冬天的雪如期而至。年终就下了一大场,万物都被洁白的雪覆盖着。镇后面的山上万棵青松好像都披上了白袄,你大概以为他们会被冻坏,而他们却似乎还觉得温暖。翠色隐藏在雪中,伴着山中雾气,忽隐忽现。镇南的平原上白茫茫一片,像撒了厚厚的白糖。天上的日光倒还在,但早就被晶莹的白雪冲淡了。迷蒙的天似乎也成为雪的衬托。镇上的房屋上、巷道里也都是雪。大黄狗好像对雪不太感兴趣,躲在狗窝里睡起觉来。德宗却精神百倍,尽管大雪过后天气酷冷,但他总在院子里的雪中来回踩踏,脚下咯吱咯吱响。这雪确实是寒冷的,但它却也是洁白无瑕的。人们喜欢它不是因为它的冷,而是因为它的白。这白里透出一种天然的美感,一种傲然独立的品性,一种潇洒无惧的风骨。它能够洒遍整个大地那本身就是奇迹。不必去堆什么雪人,也不必去滑什么雪地,单就站在雪中看着雪景,那都享受不尽。德宗身在雪地,就已经迷醉于其中,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朵雪花,成为自然界的一小份子。
腊八节这天大雪还未消去半分,德宗又在院子里看雪。看久了,欲离开。正要返回屋中的时候,他觉察到有个人影逐渐靠近。德宗回头望见赵小芸朝这边走来,近前时她推开了院门。德宗并没有前去相迎,他的脚步没有向前迈出一步,只站着不动。他惊讶地看着赵小芸,等她走到自己的面前时,直问有什么事情。此时属寒假,赵小芸不在学校倒也正常,可她从来都没有单独来过德宗家里,她一来德宗就感到非比寻常。赵小芸从裤兜里缓缓地取出一个小巧碧绿的佩饰物品,上面有精美的镂空图案,带着小环儿,可拴在腰间。她把它轻轻地递给德宗,说:“快过年了,我给你这个礼物,可以保你平安!”德宗顺手接过她的礼物,低声说道:“谢谢!”那声音就像一个八十多高龄的老人走路颤颤巍巍的,夹杂了许多羸弱和沧桑。他并没有立刻让她进屋去坐,反而发起楞来。他看着赵小芸,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他既没有显示对玉佩的喜爱之情,也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评价。小芸见他不回应,就说:“那我回去了。”德宗干巴巴地说:“好。”
然后,赵小芸就慢慢转身,好像很害羞。她的脸上像涂了一层淡淡的红云,映在雪白的院中,像一朵天山的雪莲,散发出自然的温情。尽管德宗连开门都不给她开,尽管德宗连请她进屋的诚意都没有显示出来,尽管德宗就像个木桩子立在雪地里,赵小芸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种温暖的微笑。她以为德宗接受她的礼物就是一种幸福,她能站在雪地里看德宗一眼就是一种幸福,就算德宗的头上长出两根细长坚硬的牛角她都不在乎,就是德宗的鼻子变成丑陋的猪鼻子她也毫不在意。她不知道自己正在爱上德宗,正在陷入一个巨大的爱情漩涡。没有任何确切的理由,反正她已经喜欢上他了。赵小芸转身离开时,动作很缓慢,走出院门后却小跑起来,生怕被别人看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铺满白雪的巷道中,一路上洒下的是爱的香气,浓浓的情意。但是,德宗那双笨笨的鼻孔始终闻不到它,他只能闻到脚下的雪散发出来的清凉以及狗窝里那条狗的狗毛的味道。
德宗拿着那小巧玲珑的碧挂回到屋中,把它随手扔在了炕上。他并不太喜欢这类东西,在他印象中似乎只有女人才对这些玩意儿感兴趣。他作为男子汉,手里拿个女人的东西,有点儿不像话,便不理它。闲来无事,德宗就又拿起尖刀开始在小木块上雕刻起图案来。由于平时闲暇的时间很多,他便要找些事情来做,没想到居然恋上了木雕。山上的枯木很多,德宗经常上山采来些小型的、质地良好的木头,如果那样子很奇特自然最好,回来刮掉它们的皮,然后晒在阳台上。再买来雕刻的工具,有闲工夫就去雕,总能打发些无聊的时光。他最喜欢雕刻莲花。他家里的窗台上已经摆了好几朵木雕的莲花。其他的类型倒也不少,但莲花居多,显然要占优势,可见他对莲花特别偏爱。由于捡来的木头大都是些松木,特别坚硬,所以雕刻起来比较费劲。德宗常常磨蹭好几天,才可以雕出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而且,他有点儿完美主义倾向,雕到自己满意才行,有时候不满意就干脆把那木头扔进火炉里。此时,他正雕到一个特别难雕的,咬牙切齿也看不到雕刻的进展,这块木头坚硬无比,形状也不好,怎么雕都雕出可以观赏的形态。于是,他又准备挑起火门将之烧掉。
正要去烧的时候,始仪却来到屋里。她连忙将两手挡住,不让德宗去烧,口里还说“烧了怪可惜的”。她便把那没有雕刻成功的木块儿从德宗手里夺了回来,仔细地瞧了瞧。德宗按照惯例说:“始仪,你坐。” 始仪点了点头,坐在炕沿上。如今已经是腊月底,始仪已经放了寒假,她的空闲时间很充足,况且她和德宗家是邻居,于是走动的次数自然很多,三天两头始仪就会来看德宗,这倒并不稀奇。虽然德宗从来不去始仪家,他也对始仪也是忽冷忽热的,但始仪和他呆惯了,也就觉得很熟悉了,待他就像家人一般。她有事没事就往德宗家跑,有时候吃个早饭还要端着碗来到德宗家里来吃,有时候赵元昌多做些饭,始仪便在赵叔家里吃。时间长了,德宗家就好像成了她家似的,来去自如;德宗反而像个远方的客人,战战兢兢。在很多人眼里,始仪成了赵元昌的干女儿。镇上的几个单身老汉都眼巴巴地看着赵元昌,抽着闷烟,抱怨没有他那样的福气。
这天,始仪又来到德宗家里。她拿着那个将被德宗扔掉的木块,看了许久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形状,于是问德宗:“这是雕的什么东西?”德宗答道:“本来要雕个莲花。”就是这几个字,就是这样平淡如水,没有下文了。他的回答向来这样简单死板,没有延伸的空间,没有可以开拓的余地。这可是犯了交流的大忌。大多畅快的交流不仅仅只限于简单地作出应答,对方可能更需要关于这种应答的补充和阐释,以满足期待视野。比如他可以这样说:我雕刻的是莲花,因为我小时候经常在莲花池边玩耍,所以对莲花的印象尤为深刻。这样的解释似乎才更加有血有肉,而德宗却很少作出如此这般的解释。等始仪再继续追问的时候,他才继续回答。他的话就像装在肚子里的牙膏,你去挤才可以勉强挤出一点儿,不挤则不出。稍稍交流几句,始仪就觉得很无趣了。这时,她眼睛随处乱扫,于是见到炕上那个碧绿的佩饰物品。始仪将它拿在手里去看。她好像特别喜欢,抓着不放,看了很久。
始仪问:“这佩件是你自己的吗?”
德宗说:“不是。”
始仪又问:“那它是谁的?”
德宗说:“赵小芸的。她送给我作礼物。”
始仪惊讶地说:“咦,她怎么会给你送礼物。她家老远了,都快出镇了,你又很少跟她见面。平时也不见她跟你来往,她怎么还会有这份心情。况且,这东西好像不是普通的佩件,想来应该会花不少钱,她连一毛钱都挣不到,怎么会送给你?”始仪百思不得其解,她平静的心潭里飘落了一片竹叶,荡起一圈儿又一圈儿的波纹。
她又细细盘问德宗:“她是什么时候送给你礼物的?”
德宗说:“中午。”
“嗯,那也没过多长时间。”
“对,是没过多久,她没进屋就走了。”
“啊,大冷天你怎么没让人家姑娘进屋,她肯定会不高兴吧!”
“不,没有,她还笑了。”
“恩。”
始仪说完后变得沉默起来。她虽然不敢妄下断言,但她隐约地意识到赵小芸开始喜欢刘德宗。这对始仪来 说无疑是个巨大的威胁。因为她深知赵小芸性情温和,颇有贤惠的气质;而且她性格坚韧,如果她对德宗有意定然也不会轻言放弃。还有,她属于性格内向的那类人,德宗寡言少语,似乎也更喜欢比较内向的人。照此说来,赵小芸若想追求德宗,那么大有稳操胜券的可能。但是,始仪也早就对德宗有所好感,只是几年过去了都没有表达出来而已。她并没有特意想过关于恋爱的事情,可是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陷入恋爱的泥潭。青春期的恋爱种子终于在几年的孕育过后开始萌发,知道赵小芸给德宗示爱,也许这仅仅是个猜测而已,始仪都觉得心里有酸涩的感觉。她竟然不知不觉地吃醋了,还是人生第一次。德宗则像个笨驴似的什么都不知道,以为世界正常运转,以为赵小芸就是随便给他送了一个碧绿的挂件,以为始仪就是随口跟他聊天。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也逐渐陷入一个神秘的爱情磁场,他的警觉能力实在不敢让人恭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