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德宗实在面生,不像是青柏镇的人,赵元昌问他从何而来。德宗本来想如之前那样以探亲为由搪塞而过,但现在却很犹豫。自离家以来,他飘摇无定,饱受身心之苦。本以为远离了那个伤心之地就可以万事大吉,远离了人群就可以逍遥自在,却不料遇到更多更大的遭难。深山荒野里没有安闲与自在,有的只是徘徊于生死之间的胆颤心惊。与人世相比,人世以外的苦难有过之而无不及。德宗心力交瘁,退而无意,进而无胆,陷入两难的境地。他突然变得很尴尬,一颗心被某种莫名的东西死死地夹住,没有喘息的机会。他将要崩溃,但同时又有微小的希望在心中弥漫着。他开始发愣,一具活的尸体顿时失去了接受外界信息的兴致,情感和理智的功能都懒得发挥作用。意欲何处的信念顿然无存,甚至连亲戚病重以去相见的谎言也像被置于烈日之下,迅速地蒸发掉了。当下之际,德宗便说自己从小无依无靠,也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糊里糊涂地就流浪到此地。
赵元昌虽然觉得这话甚为笼统如在浓雾之间,但又以为德宗翻越重山的举动极有可能与流落有关,且见其破烂的衣着以及憔悴孤苦的神色,便迷迷糊糊地信以为真。他是个“差不多”先生,从不究根细察,就算心里还尚存疑虑也不去刻意追问实情,既然德宗说流浪至青柏镇,那也就默认了这是可靠的说法。他脸上也没有显出深重的疑虑之色,很平和,也很慈祥。见到这般神态,德宗汹涌澎湃的心海逐渐平静下来。经历过苦难之后,欣慰和温暖迅速占据他的心。他本来想逃避所有的人,但现在情况发生了改变。他清楚地知道一个人流落在深山野谷中的滋味。那比挖了他的心要了他的命还要难受。现在,只要有个人在身边,哪怕他是世界长相最凶恶的人,德宗都觉得不是威胁。更何况,赵元昌是个不丑的人,而且也不凶。而且,他这才发现这地球上到处都是人,想找个没有人的自由天堂,那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德宗没有理由再逃避,于是不知不觉地回应着赵元昌。
接着,赵元昌问他将要去什么地方,德宗说不知道。听到这话后,赵元昌像得了宝藏似的,忽觉眼前澄明万分。他联想到自己的孤独,觉得遇到德宗就是缘分。他暗自以为德宗乃天赐,如果能够把德宗留在他的舍下,那么他便不再孤独。不久将会衰老而去,有人在身边陪着,死亦欣然。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像开了花那样愉悦、激动。只是他没有立即向德宗说起这种想法,只是情不自禁地感慨起自己的身世:“不瞒你,我也是个孤儿!”这话伤感得让人心碎,人听见到这话大都会为之所惊讶。但是,德宗却愣了半天,脸色呆板如枯木,似乎以为赵元昌是个孤儿并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便什么也没有回应。然而,赵元昌并不怪德宗,他又说:“你一定饿了,看你的肚子都在响。前面就是我家,你看到了吗?就是那个有矮墙的地方。我们回去吃饭,好吧?我请你。”
德宗饿极了,他提起嗓子应道:“好!”
然后,他们就一起朝那间木石混合的房屋走去。途中,他们也都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刘德宗知道那个男人叫赵元昌,而赵元昌则知道那个小孩儿叫刘德宗。他们经过一条淙淙流水的小溪,再前几步便已到达赵元昌的家院。只见房屋陈旧不堪,屋的外壁上有不少土坯已经脱落,留下许多浅坑,蜘蛛于其间结网,昆虫亦于此游玩,房顶上生出一片苔藓类的厚叶植物,如小型的丛林。院墙皆为土坯,经过长年风吹雨打,如今棱角全无,变得很光滑,像一排和尚的头颅黏排在一起。院门由几块儿参差不齐的木板拼凑而成,摇摇晃晃的像个醉汉,底下的破缺之处可容公鸡钻来钻去。刚推开门,立即有狗的汪汪声出现。一条大黄狗从窝里钻出来,直立在那里朝德宗乱叫,眼里透露着对陌生者造访的坚决抗拒之意。不过,赵元昌喝了一声又瞪了一眼,它便浅噎着,不敢再放肆。
德宗初次到来,对周围的事物都感到新奇。东瞅瞅,西看看,像发现了隐藏很久的文物,想要从中看出一点儿端倪。那屋子的正门乌黑严肃,像包拯的脸。房门上张贴着秦琼和尉迟恭的画像,神采斐然。推门而入直见窄小的厅堂,中间摆着简朴黑木桌子,桌子上放着破旧的香炉,香炉里的沙子上堆满了灰烬,显得潮湿凝重。厅壁正中的两侧各挂着雪梅图和松鹤图,纸张皆已发黄如带病入膏肓的脸色。厅壁顶部有个灰黑色的半椭圆型的燕子窝,只是天气还很寒冷,燕子尚未归还。厅壁的四角上都有蜘蛛网。厅堂两侧各有一个屋子。左侧为偏屋,置有铁锹、水缸等物;右侧为正屋,乃人居之所。
赵元昌领德宗进入正屋,亲切地说:“快坐!”
德宗战战兢兢地移到炕沿处,坐了上去。刚稳下神来,赵元昌便已经端来一碗白开水叫他去喝且嘱咐小心烫伤。德宗接过碗来便吞下半口,舌尖突然被烧得生出焦灼之感,于是蹙起眉头将碗放在近旁的炉灶台上,然后又新奇地打量着四周。屋里的布置很简单:一座大炕,一个炉灶,炕和炉灶连在一起;还有一个矮小破旧的橱柜,上面放着碗筷和厨具,里面大概是衣物。两个小板凳,凳面都是不规则的,四条腿也不均匀,是赵元昌自己做出来的。天花板破旧不堪,虽然铺着一层金黄色的塑料纸,但上面的灰尘好像已经生长出根须,牢牢地贴在上面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年头。正入神想时,突然听到赵元昌说:“你先坐着,我等会儿就回来。”德宗不知不觉地应了句“哦”,然后就不见他的人影儿。
德宗无所事事,觉得屋内昏暗压抑,便去到院中。那狗见了他又从窝里钻出来开始乱叫。不知其缘,亦不问其故。总之,见不顺眼者皆不容。在它面前,没有任何可以商议的余地。不过,它似乎也是个好面子之徒,喊叫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以略显其威仪而已。不多时便偃旗息鼓,转向窝旁那边刨开松土,叼起昨日掩埋的窝窝头,择一角落而食之。这时倒显得温柔可嘉,无有凶样儿。这日天气依然晴朗,天色浅蓝,万里无云。赵元昌过了许久才归来。德宗在院中踱来踱去已有数十个来回。将近院门时,见赵叔满手都提着蔬菜等物,德宗谨慎地前去想顺势帮他分担些重量。不料赵叔却说“不用不用,快进屋去”,不待德宗触碰,他便迈出大步速至屋中,然后就去准备饭菜。过了没多久,案板上就开始跳跃起切菜的声音,炒菜的滋滋声也相接不断,菜的香气开始弥漫。
这个中午令德宗难以忘怀,他受宠若惊。多年来,赵元昌孤孑一身,经济微薄,故常思节俭,粗茶淡饭都已成习惯。除了多年前接待两位旅行者时曾炒过三盘以上的菜以示关照之外,便没有应付过满桌子的饭菜。他的厨房无非就是屋内的那个灶台而已,简陋之极。常用的就只有那一个有豁口儿的碗和那双多年不换的竹木筷子。多余的餐具倒也早已预备了,然而拿出来时却可见其表面铺着厚厚的尘土。橱柜旁边有一坛子腌制的咸菜,那可是他的美味佳肴。生活清苦,可见一斑。而今,赵元昌不吝钱财,不惜费神,全力张罗一顿丰盛的午饭,为的只是迎接这位远方的来客。
饭间,赵元昌问他今后有何打算。德宗只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神里一片迷茫。离家出走不到两天,德宗便觉得已经过去了好多个春秋。野外的孤苦绵长如丝,不绝如缕。它们将时间捆缚,时间不断地挣脱、无限地伸长,孤苦也随之而不断地蔓延,不断地撕扯德宗的心。德宗再也无法忍受飘荡所带来的苦痛,他不想再继续流浪了。在德宗沉默之时,赵元昌别有用心地说“那不妨在我这里住下”。德宗于无意中答应了他。于是,那天下午所有的恐惧狂潮都变为平静,他漫步在宽敞的院子中自由地瞭望深广的天,就连那条狗都用温情的眼神看着他。那天晚上,他睡在被窝里而不是车斗里,再也不会有刺骨的寒冷在身上蔓延,再也没有深山里的恐惧缠绕在身上,再也没有死亡的恶鬼向他无情地索要活着的命。后来的几天里,德宗也没有在做噩梦,心总是沉浸在童话般的世界中,如有春风拂柳那般的惬意。他虽然在陌生的环境中多少感觉到忐忑不安,但是这和死亡的灵魂到处游荡的深山截然不同。他好像变成了赖皮,居然住在赵元昌家里不走了。他似乎没有勇气面对过去,也没有信心指望未来。他就像洒落在平地上的水,迅速渗入到当下的土中,凝滞而不动了。
自这时起,赵元昌打心眼里高兴,他似乎默认了有刘德宗这个干儿子。他不觉得德宗是个赖皮,反而希望他赖着不走。他在果园里劳动的积极性增加了,神色也非同一般。他倾尽家底为德宗买了电视机,以供消遣娱乐。为此,他还成了青柏镇上首次引进电视机的新闻人物,人们在背后议论的时候,常常提到赵元昌家里有个彩色电视机。赵元昌还因此风光了一时,镇里的人见他都带着一种仰慕,可他们谁也不清楚赵元昌是为了他干儿子才买了这RB进口的洋货,如果德宗不在,他断然不会这么积极地炫耀他的资本。平日里,赵元昌也对德宗关爱有加,除了给予衣食上的格外照顾之外,常以温和的态度处之。有时德宗不小心把碗打碎,他也不生丝毫的怪罪之意,当然更无愤然之色。只说下次小心为好,此事便淡然而去。而且,他每天早上都会准时叫德宗起床吃饭,因为德宗总是睡得像头死猪。赵元昌无意间得了一个干儿子,欣慰得如沐春风,什么都愿意为他而做。
然而,德宗却极少过问赵元昌的事,他似乎只知道赵叔自幼无父无母,生于重阳时节,并且有个“大忽悠”的外号。说起大忽悠,就要说说赵元昌这个人的特点。其实他是个很爱闲逛的人,除了果园里的事情之外,其他的时间基本上都花在了“外交”上面。除了晚上在家睡觉之外,有空闲就去外面串门。沾亲带故的或者平日里很少见面的,也都是他拜访的对象。镇上所有的人家几乎都被他熟悉遍了,平辈自然不说,连老爷子和老太太,他都不放过。喜欢聊,喜欢说大话,全镇人无人不知晓。比如他和人聊到某些投资项目,人家很严肃得说手里缺钱,他却敢打保票,说他有的是钱,银行账户里存了好几十万,口气也很淡定、有魄力,那说话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拖沓,八成能把人给忽悠了,而实际上他的账户里连一分钱都没有。他就像吃了豹子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天不怕,地不怕。经常搞些真真假假的东西,人称赵大忽悠也并非全无道理。可是,时间长了大家也都知道他的话里水分太多,都是听一半信一半。德宗最清楚的也就是这一点。
至于其它问题,皆一概不问,当然也昏然不知。不知道也就罢了,在眼下的生活中,德宗却也极少关心赵元昌,这就有点儿违背常理了。吃饭时他从来都不请赵元昌先吃而只顾自己在那里狼吞虎咽,晚上睡觉时也不给赵元昌打招呼蒙头就睡,平日里有时呼唤赵叔有时居然不叫,好像心不在焉。赵元昌自然觉得德宗这孩子有些孤僻怪异,有时候确实难以亲近,可是见他做事也很勤恳,让去做什么事就去,并不属于那类不听话的孩子,于是并不太在意他的这个臭毛病。时间长了,赵元昌也就习以为常,按照他的差不多理论,便以为人人都有缺点,德宗孤僻估计出于天性,想变也难,不如就这样好了。只要他还能开口说话,能有一份儿心,能听大人的话,这样也好,无需他虑。
就这样,德宗结束了他为期两天的流浪生活,定居在赵元昌家里。德宗虽然要经常跟赵叔去果园劳动,但闲暇的时候可以独自游玩于自然之野,如鱼得水。待春风吹过,万物复苏。草木速长,可闻叶芽崩破之音;花朵速开,可见芳华尽展之姿。院中的枣树上也渐渐结出米黄色的小花,叶则嫩小玲珑。南墙边上的那棵香椿树也不断生出棕红的细长叶片,于众多绿树之间独领风骚。不远处的山坡上,赵叔的两亩果园也显得颇有生机,繁茂的粉白色苹果花散出阵阵幽香,叶子则挤出一番蒸蒸向荣的景象。德宗的精神也随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