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地,又过了几年。德宗依然顽强地活着,他已经是陈二爷石棉瓦厂的元老级别的员工。他还是那样寡言少语,不和其他人交往。他甚至忘记了恋爱,也失去了恋爱的情怀,只知道埋头工作,好像到死都要坚持在那个位置上,到死知道重复相同的劳动姿势。他交的所有的朋友都渐行渐远,几乎没有人再跟他来往。赵钧成了植物人以后,只有瞪眼睛的功能越来越发达,其他的行为比如帮德宗顶班、给德宗道歉等等,都已经成为几乎不可能的幻想。阎得生也几乎不踏进他家一步。刘淙因为婚礼上德宗对他说了句不太吉利的话就和他绝交了。赵小芸对他已经失望至极。陈琳移居到别的城市了。
和他关系最为密切的始仪也渐渐被世事所忙。她生了一对龙凤胎,整天忙着带孩子。刚开始,她还时不时去德宗家里坐坐,可后来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毕竟也怕人家说闲话,要是被某些长舌妇看到必定会在背后说三道四,要把始仪和德宗的关系阐释得不清不楚,到时候要是传到阎得生的耳朵里就麻烦了。阎得生的脾气也不好,说不准哪天生气了又要把德宗的腿给打折,到时候德宗的腿可能就真的折掉了。况且始仪的两个孩子逐渐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需要看养,需要教育。始仪也逐渐转变了角色,她不仅是妻子也成了儿媳妇,要给阎得生做饭织衣,要给婆婆梳头理发,各种事情已经把她忙得挪不开半步。始仪倒也很想多去看看德宗,毕竟他们有好多年的交情。可是,婚后的事确实已经把她绑在一根木桩子上,想要脱身特别难。德宗,她便没有功夫去理了。时间长了,德宗也就像一个飘渺的影子偶尔在始仪的脑海里飘过,时有时无。
这年是2008年重阳节,赵元昌终于等到了他的70岁生RB来这古稀的寿礼应该由他的干儿子也就是德宗来操办,可德宗根本没在意。他还以为这70岁的生日无非就是生日而已,凭什么要大操大办,不仅浪费自然资源而且搞得人心紧张,如果不上个什么礼这人就不是人了,就有婆子们在背后把他说的猪狗不如,为此他还在和长期形成的习俗较劲,认为这寿礼大办的习俗不是好的习俗,应该被剔除。于是,他便不愿意承担这件事,不愿意给赵元昌举办这寿礼。他真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孩儿,脑瓜不知道是怎么发育的,总喜欢胡思乱想,总喜欢和历史所积累下的风俗闹别扭。赵元昌对他的想法很无语,也很生气,可他终究还是改不了差不多的毛病,并不想往死里说德宗的不是。他便又自己托了理事会料理寿宴的事情,也亲自联系了他的朋友。可以说,他自己给自己办寿礼,德宗并不需要做任何劳心费神的事。这天是个晴朗的天,天色碧蓝,秋天的阔叶树还没有落光叶子,还可以看出一些残余的绿色,显示出还有生命在顽强地支撑着。赵元昌穿得很正式,他把存了很多年的一套中国传统服装拿出来穿,还特意洗过澡,打扮了一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在镜子前面反复地看了几遍,觉得不错便准备了饱满的热情出去迎接宾客。
赵元昌的朋友基本上都到了,有赵四爷,有程浩,有陈平川。他们各个都穿了整洁的衣服,都精神抖擞,摆出一副为赵元昌祝寿的气势来,见了面就亲切地跟赵元昌握手,然后说些寿比南山之类的客套话。赵元昌让朋友们进屋去坐,嘱咐理事的人好好招待,好酒好烟的只管上。然而,德宗的朋友一个都不见,好像都飞到北冰洋去看大熊了,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在门口呆了一会儿,人没看到几个,却看到一堆瘦鸟在蹦蹦跳跳,好像很欢快的样子,它们等待着寿宴开始,人吃完后它们可以抢到一点儿残羹冷炙。赵元昌问德宗:“你的朋友怎么没来?”德宗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没说出来,就像茶壶里倒饺子,怎么倒都出不来。赵元昌长叹一声,回屋去了。他和他的几个朋友攀谈起来,喝了不少酒。中午时分,该拜寿了。大家也都来到院中。但是,人太稀少,整个仪式多了些凄惨,少了些隆重。只有几个邻居和赵元昌平时结交的几个朋友到场了,院子里就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还有一个邻居大嫂带来的小孩儿。这寿宴的场面太单薄了,感觉冷清的很。
不多时,赵元昌搬来一个桌子,摆放在院子正中的台阶上。然后,摆上祭品,拿来一个香炉,点了香,把它插进香炉的沙子里。接着,退后几步,在一块衬布上跪下,很恭敬地磕了三个头,算是拜老天爷,还有祖宗。没有司仪,所有的仪式都是自己做,周围人都看着。德宗似乎不太愿意跪,扭捏地站在一旁。赵元昌将要跪下的时候默不作声,拽了一下德宗的衣服,这时德宗才跟着跪了下去。接着,就是德宗给赵元昌跪了。可赵元昌一时之间找不到坐的地方,坐在点香炉的那个位置似乎不太合适,因为那是老天爷和祖宗的位置,于是有点儿不知所措。这时,赵四爷在屋子里挑出一个最宽大的椅子放在了院子台阶上,正好是在那香炉位置的旁边,然后把赵元昌扶到椅子上,退后了几步。赵元昌也觉得那位置不错,坐上去两手搭在椅子两侧,整理了神情,朝大家微笑着。他等着德宗给他跪,可德宗不是那么积极,还在考虑着仪式到底有什么作用,便站在一旁傻愣愣的。赵四爷叫德宗跪下,德宗便顺着他的意思跪拜了赵元昌,算是给他祝寿。可他的脸就像一张松树的皮,你看它一万遍,它都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兴趣,你对它哭它不哭,你对它笑它不笑,你打它它没有变化,除非你把它扔到火炉里烧成粉末才可以勉强有些化学反应。大家看着赵元昌那喝了酒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也都觉得心里暖暖的,就像春天的阳光在照耀,小孩儿见了都喜欢他。可大家都不愿意看德宗的那张脸,懒的瞧,因为太无趣了,太没有意思了。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拜寿礼仪就结束了,真是枯燥,真是乏味。
拜完后,就开了席。偌大的院子里就摆了两三桌席。其中一个被一家妇人独占了,也只有她和她的孩子。那孩子调皮地爬在桌子上转,抓起没人吃的瓜子到处乱撒。德宗瞪了他一眼,他撒的更厉害了,有不少都溅到了狗窝里,那条大黄狗还在嗅来嗅去,辨认那灰色的尖尖的东西是否可以入口。上了菜,大家都吃了起来。德宗也随便坐在了其中一个桌子上,夹了几口。不多时,德宗发现大黄狗在窝边来回转,舌头伸的很长,好像要吃。德宗便多夹了几块肉给狗放到盘子里,这桌上的其他人都用厌烦的眼神看他。其中一个阿姨毫不留情地说:“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德宗不语,看着那个阿姨眼里冒出很多金星儿。紧接着,这阿姨就被气饱了,吃到半截儿突然走了。走的时候还把她妈也拉走,她妈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跟着媳妇走了。其他几个人也没心思吃了,十个碟子还没有上完,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就只剩下那个顽皮的孩子和他母亲,还有一个和赵元昌有关系的单身汉。他手里捏着馒头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管它干嘛,吃饱了肚子要紧。
不知不觉,院里的人已经走光了。正在喝最后一道汤的时候,那个顽皮的孩子不耐烦地拉着她母亲的手嚷着回家了,一大桌子的菜摆在那里,几乎没有动。一条鱼的身子上被戳了层皮,剩下的肉没被吃掉;一大只鸡只有一个鸡腿被拔掉,其他的没有动。什么莲菜,什么花生米,每个盘子里都只被夹了几筷子,剩下的都浪费掉了。那个单身汉倒吃的干净,连鱼头都不放过,最后只剩下一排干枯的鱼刺,吃完后,肚子鼓鼓的,站起来伸伸腰,大摇大摆地走了。这时,理事的几个人把桌子很快收拾利落,也准备撤了。只有屋里那一桌没有散去,赵元昌和他的几个好朋友一直在喝酒,一直在聊天。好像喝不尽,也聊不尽。扯不完的情丝,道不完的心境,各个到了这个年纪都感慨万千。
午后的阳光照了一会儿,天气很快变凉。理事的人很快就把他们的装备搬走了。屋子里,他们几个人还在有说有笑,传来一股热闹的气氛。德宗又返回到那个特定的位置上,即火炉的正前方;搬来那个特定的凳子,就是那个有两条腿松掉的凳子。他又闷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已经有十年左右了,自从他来到赵元昌这里,他就有了这个习惯,尤其是冬天,经常围着火炉发呆。自从他践踏了陈平川家的麦苗后,他就开始思考。但是只要一思考就会陷入无法自拔的漩涡,因为需要思考的问题实在太多了。所以,有时候思考并不是一件好事。思想本身有时候也会毒害人。不去思想也就罢了,思想的过多,思虑越多,脑袋越发蒙,神智越来越不清醒,白头发越来越多,皱纹越来越深,想通了倒还好,想不通就会把人折磨成疯子,比如德宗目前就深受其害。没有人理他。当赵元昌的几个朋友喝完酒时,他们都东倒西歪地离去了。当德宗发现他们都把自己当成空气的时候,他冥冥中意识到自己可悲的处境,可怜的处境。这时,就像有一股清水灌进他沉醉的心上,他从严重的迷茫状态中恢复到有点儿清醒的状态,有点儿觉悟的状态。
赵元昌喝的太多了,倒头就睡去了。德宗好像良心发现,自己把炕上吃饭的残局收拾掉,还给赵元昌盖上一个厚厚的被子。倘若在平时,他肯定不会这么做。也许是因为神的帮助,也许是因为德宗的身体比以前发育得更好了,也许是因为他的心真的开始改变了,他居然懂得了给他的干爹盖被子。他回头又将那吃剩的饭菜和肉倒给了院里的大黄狗。那狗已经老了,灰黄的毛日益掉落,胃口也不太好,身体日渐瘦弱。德宗喂它时,发现这狗并不吃食,只是不断地拉着铁栓子,想要跑掉。德宗感觉很奇怪。过了很久,赵元昌醒了。德宗便问赵叔,这狗总是拉铁栓子到底怎么回事,要不要给狗松绑。赵叔说,不要给它松绑,如果松绑了它就会跑掉,说不准会跑到井口。德宗纳闷,想:为什么会跑到井口?这时,他向赵元昌问起了黄狗的身世,他和这狗已经接触了十年之久,可到现在他才开始了解这狗到底从何而来。赵元昌多少有些诧异,一双眼睛里闪着光,以为德宗不是着了魔就是丢了魂儿,要么就是快变成疯子了,因为这个问题本来是他最初见到这狗的时候应该问的问题,可是过了好多年他才提出来,十多年过去了他竟然不知道自家的狗是从哪里来的,这就让人觉得有一点儿不可思议了。不过,他还是照答不误。他说,这狗的历史也算是一段传奇。
很久以前,那时候赵元昌才五十多岁,精神爽朗。有一天,赵元昌从果园里干活回来,近时看见有两只狗围着一口残井转悠,一只是大的,一只是小的。突然间,他就听到扑通的一声,那只大狗掉入井中,小狗在井口上慌张地转圈,掉下去的应该不是它爹就是它娘。赵元昌箭步过去抓住了那条小狗,然后往井里一看,发现那大狗还在游,可那井里都是汇集了农药的毒水,那狗估计喝了不少毒水,挣扎了一番很快就没有气息了,尸体漂在井水上。赵元昌看着也心疼可也没有办法,他便把活着的小狗抱回家去。从此,他就养了这小狗。刚开始他并没有给它栓铁链子,让小狗在院子里自由地跑。但有一日发现这小狗不在院子里转了,赵元昌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于是也就放弃了。后来,他又在那条残井附近见到那狗,这小狗好像不愿意离开那口井,一直围着井口转,好像知道它的亲人在那个地方。赵元昌当时没想很多,他为了把这狗留住,便给它脖子上弄了个铁链子,栓了起来,一栓就是十来年。因为有了感情,赵元昌对这狗也不薄。盖了新房子后还特意给狗窝也修缮了一番,原来那个破纸箱子如今已经变成一个砖砌的小家。估计这狗也能感到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