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开始变凉,冬天逐渐来临。石棉瓦厂放假,德宗在家里呆着。不知不觉又一场白雪从天而降,它掩盖了万物,大地上又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这天下午下着雪,始仪来到德宗家里给他递了一个精致的红色请帖,然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走了。德宗打开请帖一看,是始仪和阎得生要举办婚礼,时间腊月初三,地点始仪家。德宗的心好像突然被放到了冰天雪地里,变得很清凉,他好像对始仪结婚很诧异。可过了一会儿,他也就变回原来的样子,搬个凳子在火炉旁坐下,托个腮帮又开始思考问题,虽然想了好多年,他也想的累了,看过翠云山的美景后他的脑瓜也不那么纠结了,可是依然还有些残余的问题没有想清楚,人生疑惑的狂潮还没有退去,于是接着想,不由自主地便会想。管他什么结婚不结婚,到时候再说,现在正为某个问题烦着,先要想通。想不通则其他事情都先放到一边。要是荀子在,肯定会教训他一番,说“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可是,说他一顿管什么用?就是你给他说上千遍,说上万遍,他也未必会听得进去。改变始于内心。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从根本上帮助他,上帝也不行。
赵元昌从德宗手里拿过帖子看了看,不禁觉得失望起来,脸色看上去像霜打的茄子。好多天他都做着美梦,以为德宗和始仪的婚事有戏。现在定然是泡汤了,已经没有可以挽回的希望。他虽然很少跟德宗谈起婚嫁之类的事情,但也提到过一两次。他以前说要找个牙口好的,不挑食,他说这样的女人好养,萝卜白菜都可以喂,如果整个牙口不好,恐怕不太好养。他虽然把娶媳妇说的像养猪似的,可也是一片好心。其他的要求倒没有提过什么。后来,他发现始仪不错,首先牙口好,而且对德宗也上心,他便也对始仪很好。有一次始仪生病了,赵元昌还专门买了新鲜的核桃去看她了。但现在他发现他的苦心都白费了,始仪就要成为别人家的媳妇,德宗却还是个光棍。他很气愤也很无奈,眼见和德宗年纪差不多的都结婚了,他的心里也有些着急。他这年已经67岁了,牙齿都掉了不少,吃饭只能吃软的,耳朵也有点背,眼睛有点花,脸上的皮肤越来越往里面收缩,贴在骨头上。没准儿什么时候他两腿一蹬就死掉了,他每天喀喀喀地咳嗽,屋子里就像医院的病房。可他还有希望,还有责任,他还没有看到德宗结婚,如果有一天,德宗结了婚,他也就可以安心入土了。他坐在沙发上,寻思起德宗的婚事,隔上一会儿叼起一支烟。
大概过了十几天,始仪的婚礼时间到了。这天早上,天还未亮,德宗就听见外面有嘈杂的声音。几个伙夫已经在始仪家门前搭起炉灶,准备款待婚礼上的来客。德宗怕吵又蒙起被子睡了一会儿。等天大亮,太阳光从窗户里照到屋中时,他才起床。他洗了把脸,出门去了外面。始仪家门前已经又不少人聚集着,有几个四十来岁的人围着一口大铁锅在下饭,锅下面是熊熊的烈火,锅上面不断冒出蒸汽,都散在四周干冷的空气里。他们都把手伸向锅的跟前,伸进蒸汽里以感受一点儿温暖,有的还歪着嘴叼着烟。天气还算晴朗,高远的天上显出淡淡的蓝色。路旁的残雪消化将尽,只有某些阴暗的角落里还留着一些微弱的雪白。不少大妈大爷或自己独自前来,或带着自己的孙子孙女,来吃早上的哨子面。德宗也自己拿了碗,挑了面,浇过汤,端起碗站在路旁吃了起来。
刚吃完就见有一辆车驶来,紧接着一个身穿大红裙子的人就从车里下来,后面跟着几个姑娘,有赵小芸,有陈琳,陈琳是伴娘。德宗多看了几眼,他几乎看不出那个穿红裙子的就是程始仪,她化了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始仪发现德宗在路上吃饭,她又不由自主地看着他,大家的眼神也都随她看去。不久,她便毅然地回过眼神,径直朝家里走去,几个姑娘也跟着她走了。他们是刚从化妆店里回来,这一化妆就等着阎得生来接了。始仪就要被阎得生娶回家了,一个以前对德宗恨之入骨的男人就要娶到对德宗爱之深切的女人,德宗似乎觉得很不是滋味,可他又没有完全领略到这时的沮丧。他像其他人那样在始仪家的客厅里坐了好久,像其他人那样等待新娘走出闺房。他有些失落,也有些期待。他好像是世界上最矛盾的人,最没有主见的人,他好像要冲破蚕茧可是怎么冲都无济于事。他就像一个没有人摘的老丝瓜,挂在枝头不断被风干,被人遗忘。
过了一会儿,一阵阵鞭炮声响起。有十几辆小轿车陆续停到始仪家门前,各个都是崭新的,上面配着结婚用的礼花,不是“百年好合”就是“永结同心”,各种祝福的标语贴了很多。它们排成一字长队,看上去非常气派。紧接着,阎得生和随同的一帮人就进了始仪家里的大厅。阎得生穿了件深蓝的西服,也化妆了一番,看上去精神抖擞,气色很好。总管两手一挥,把大厅里闲坐的人都赶了出去,以便给迎亲的人腾出位置。德宗也跟着大家出去了,站在院子的人群中间。好多人都伸头去看,有几个大人透过窗户直往里瞧,还有一个调皮的小孩子站在门口往里面看。忽有桐树上的落叶掉在他的头上,他连看都不看把那叶子甩到地上,两颗眼珠子直往新娘的闺房瞅。院子里非常热闹,窗户上贴满了红色的剪纸,人也挤满了院子,熙熙攘攘。有几个理事会的大嫂端了好菜好肉上去,那是款待迎亲的。一股香气弥漫在院中,各个都撑起鼻孔去嗅。
很快就听到迎亲的人站立起来,他们去闺房里抢新娘去了。院里的人也跟着去看热闹,德宗也自然地跟了上去,在始仪的闺房门口看着。伴娘把新娘的鞋藏了起来,按照习俗只有找到鞋后阎得生才可以把新娘领回去。于是,阎得生和伴郎在屋子里到处乱翻,有的一溜烟上了凳子,想看柜子顶上有没有,有的翻床垫子,有的钻到床底下去瞅。起哄的人不少,都挤在屋子里,快要把一个小小的屋子挤满,撑破。始仪身边的姑娘们都护着始仪,始仪则安静地坐在床上,平日的古灵精怪的样子居然消失了。阎得生找了半天,没有找到,额头上有了一层汗,脸上也露出一丝无奈。后来,伴娘无意间瞄了一下始仪的裙子,伴郎马上意识到其中的蹊跷,立刻去掀始仪的裙子,没想到鞋真的在下面。他们像饿狼似的夺了鞋,几个女生也没办法,最后都笑了笑表示抢鞋的游戏结束了,阎得生便拿了那鞋亲自给始仪穿上,然后抱起她出了门。德宗似乎觉得可笑,还傻傻地笑了。人群很混乱,始仪并没有看到德宗,德宗却始终看着她。他还想多看几眼,始仪突然间就被人抱走了。
来到院子里,开始行礼。庭院正中的台阶上摆着祭品,点着香炉。阎得生和始仪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又给父母磕头。那姿势都很标准,样子也不错。始仪比以前更漂亮了,像仙女下凡。阎得生也没有以前那么丑了,多了些自信,多了些精神,那丑也就不算什么了。始仪的父母都高兴得合不住嘴。周围的人都仔细地看着他们在司仪的指导下磕头,德宗也在认真地看。到最后,始仪居然哭了出来,他母亲也哭了。程浩叔虽然没有哭出声音,可是眼睛里的泪已经积满了。片刻后,阎得生就紧紧地拉着始仪的手走出她家,把她请到一个崭新的轿车里。始仪的背影就这样在德宗的眼里飘走了,他看着始仪被阎得生带走。后面都是一大堆的看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新娘和新郎身上,他们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都是焦点,都是让人难以忘怀的风景。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从始仪的闺房里看到院子里,再看到始仪离去。德宗就属于这人群中的一员,极其普通。始仪没有觉察到人群中有一个前男友,只是感觉到身边有一大堆人,自己的心在跳。
德宗站在始仪家的院门前静静地看去,看着她被嫁出去。他没有再往前走,只是静静地看着。等车走远了,走的没有影子了,他还在那里看;等四周的人都散开了,他还在那里看。他看了很久。等赵元昌吆喝着让他去吃席的时候,他才缓过神来,这时才闻到一些香味儿,发现已经开席了。他便也走过去,赵元昌给他占了一个座位,他坐了下来,无聊地夹着菜吃了起来,别人都还兴高采烈地说着话,而他像个哑巴,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