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历史的见证,一座名山飞峙黄土高原之上,六盘山迎来了中国工农红军长征。一首著名的诗篇为一座山扬名,这是中国革命史上一段少有的佳话。一九八六年,为纪念红军长征胜利五十周年,宁夏在六盘山上修建了红军长征纪念亭。
巍巍六盘,浩浩长风。二〇〇五年,六盘山红军长征纪念馆在六盘山红军长征纪念亭原址上改扩建而成,成了伟人诗篇永久的珍藏。
麦积山
对于中国西北来说,郁郁葱葱的青山里站立着一个形“如农家积麦之状”的麦积山,真是天造地设。
四大石窟中,敦煌莫高窟、大同云冈、洛阳龙门我已经看过了。按行政区划,我是天水人,但每次都是急着赶路,擦肩而过,心中十分遗憾。虽是盛夏,但细雨迷蒙,我和朋友相约麦积山。相比较而言,云冈是由一个民族用一个朝代集中精力物力一气呵成的,麦积山和敦煌、龙门一样,是千余年来几个朝代更迭交替中时断时续完成的。
天水紧贴渭河,直挺挺地站在甘肃东大门,因“天河注水”而得名,“羲皇故里”,是甘肃省第二大城市,有“陇上小江南”的赞誉。想来,走近如同麦垛一样孤零零的一座山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准备。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傲视群山,这便是南北朝辞赋家、诗人庾信所说的“陇坻之名山,河西之灵岳”的麦积山了。仰望,山峰并不高大也不伟岸,悬崖峭壁上层层叠叠排列着无数灰色蜂房般的石窟。《太平广记》记载:“其青云之半,峭壁之间,镌石成佛,万龛千室,虽是人力,疑是神功。”
建筑和雕刻,常常是折射一个国家文明的尺度。我以为,石窟是一个民族、一个王朝自我心理和精神意志的物化。正如雨果身后的背景是巴黎圣母院。比之于其他石窟,麦积山泥塑生动优美,石雕技艺精湛,壁画古朴素雅,栩栩如生,形神兼备,风格独特。单从艺术角度看,敦煌有绚丽的壁画,云冈石窟、龙门石窟有壮丽的石刻,而麦积山有举世无双的泥塑。
穿行于窟龛之间,仿佛穿行在一千多年的历史,是一种穿越历史隧道的跋涉。忽左忽右,时上时下,踏着栈道,盘桓在窟龛间,仿佛重复三级跳的历史跨越。曲眉丰颊,高鼻深目,厚重古朴,造型粗犷简练,应是后秦的作品;高鼻宽肩,瘦脸长颈,细腰长腿,秀骨清俊,睿智的微笑,显得潇洒轻松,再现北朝文明;线条畅快柔美,面容清俊,宽衣缚带,长裙拖地,应是西魏的造型;面方颈短,小鼻小嘴,身长腿短,应是隋代的构筑;丰满圆润、端庄雄健,色彩艳丽,薄衣贴体,一展唐朝风采;体态优美,神情潇洒,纹饰繁丽,面貌庄重,应是宋代的遗存。更有元的粗犷、明的细腻、清的凡俗。
在那个战乱的年代,民不聊生,士不安居,苦难的加剧使人们寻求精神上的慰藉。当时的和尚沿着丝绸之路来到了这里,松竹丛生,山峦叠翠,群峰环抱,他们激动万分。在化缘时讲述自己的奇遇,远近信士纷纷前来朝拜。何不在山上开掘石窟?山有点高,人是上不去的。于是,有人出主意,把周围的森林砍了,从下堆积木材,堆到高处,然后开工。
山有些松软,是红土与砂石构成的砾岩,开窟还行,塑像可不行。工匠、画匠、僧侣、官员赶来了,他们带着虔诚和激情,用了好几种办法,最后选择了和着泥土、糯米浆和鸡蛋清塑像,画的画凿的凿。上自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这座悬崖峭壁凿进。官民同修,僧俗共建,年长日久,就在凿凿琢琢、平平仄仄的节奏和韵律中,深入浅出地清晰起来,明亮起来,生动起来。于是,一千多年来,这座山峰的历史,就不断地开凿和重修。
二十多万人开凿石窟,这是一个艰苦宏大的工程。“砍完南山柴,修起麦积崖”,“先有万丈柴,后有麦积崖。”一把把土泥,成全了麦积山,成了世界上唯一的以泥塑和石胎泥塑为内容的大型石窟。梁《高僧传》记载,南朝宋年间,高僧昙弘禅居住在麦积山,不久玄高和尚闻讯也赶来了,两个人一起住在寺院,带领学徒三百多人,一边在这里参禅讲学,一边和着泥大修窟龛,造就了“有龛皆有佛,无处不飞天”的景象。不断开凿,连续重修,历经无数劫难,历经后秦、北魏到唐宋明清,一百九十四个洞窟,一千五百多年间的七千余尊泥塑、石雕佛像和一千多平方米的壁画保存至今。于是,这个青山绿水耸立的山峰,处处闪烁着动人的微笑,充满着活力,激荡着激情,孤零零地站着,变得失落而又凄凉。杜甫路过麦积山,感叹到:“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日香眼石竹,鹦鹉啄金桃。乱石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秋毫。”
麦积山,对于旅者来说,是接风,是洗尘,是一种心灵的体验,需要在这里归结一下自己。这里的雕塑有脉搏和呼吸,挂着千年的吟笑和娇嗔。泥塑容易揉捏,印象深刻,生动逼真。麦积山高洁的情绪和丰沛的诗意,站立着微笑了千年之久,脸上总荡漾、流动、闪耀的微笑。这微笑是佛陀与菩萨的微笑,这神情是历朝历代王朝的神情。俯首下视,和蔼可亲,低眉含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诠释着中国古代经济文化兴衰沉浮的轨迹。深不可测,别有会心,笑盈盈中含着不易察觉的嘲讽、怜惜和不屑。这种微笑和神情,与你的目光相遇对接,连线重合,就雕镂在崖壁上,化作线条,变成艺术。
在频繁更替的朝代,在小国连绵的北方,君主王朝不断变换,演义了许多凄美壮烈的故事,麦积山也不例外。公元六世纪,西魏时代,美丽贤淑的贵族女子乙弗氏嫁给了文帝,帝后鱼水相得,非常恩爱。然而,时值乱世,虽为皇帝,但不能保有自己的爱妻。漠北柔然窥视,战火一触即发,强悍的柔然国是敌是友?“和亲”还是兵戎相见?握有实权的宇文泰逼迫文帝废了宠爱的乙弗氏,娶柔然国公主为皇后。贤淑的乙弗氏,出家为尼,隐居麦积山。
文帝迎娶了柔然国的公主,公主进了文帝的寝宫。都城的文帝和山中的乙弗氏旧情难忘,忍不住通起了书信,传递着彼此的关切。不幸,书信被公主发现了,生性暴戾、心肠偏窄的公主怒火中烧。怯懦的文帝在公主冷若冰霜的目光中,颤抖着拟旨:赐乙弗氏一道白绫。三十二岁的乙弗氏接到圣旨,明白了要将自己的爱情和生命一起埋葬。乙弗氏的儿子,任秦州刺史,悲恸欲绝。为纪念母亲,在麦积山凿窟葬母,称“寂陵”。
乙弗氏的死,并没有换来西魏永久的安宁。最终,西魏不得不迁都了,忙乱中的人们,想起了这位苦命的皇后,他们匆匆带走了她的遗骨,与魏文帝合葬永陵。到现在,乙弗氏的坐像后面,只剩一个黑黝黝的深洞,像一只永远质问命运的眼睛,瞪视着微笑的佛陀和菩萨,也瞪视着千百年来熙来攘往的人们。
说来奇怪,甘肃抽象的地理曲线,随意一挥,把一东一西两个石窟连了起来。一粒流沙,一撇小草,天各一方,恍如隔世,阳光和风把它们之间透明的空旷,翻译成生死攸关的亲密。敦煌的莫高窟远离喧嚣,绚丽的壁画、经卷以及承载着千年来的佛教文化,矗立在无尽的戈壁上;麦积山石窟雕塑,交通便利,像农家小院里挂起的年画一样,矗立在山清水秀的大自然里。尤为惊奇的是,两个石窟壁画上绚丽的色彩和飞天翩翩的舞姿都让我陶醉。
佛教的传入,影响着中国两千多年的经济社会,浸润和制擎着中国人的精神生活。讲解员口齿伶俐,把玄秘深邃、斑驳陆离的故事、建筑与今天的文化、行为规范连接起来,赋予了一门特定时代佛教文化特质和口赋的道德课程。听者会心微笑,愧着面色泛红。
此时,雨霁。站在栈道高处,满眼是漫山遍野的绿,千山万壑,重峦叠嶂,青松似海,松涛阵阵。摩肩接踵的游客在凌空栈道上漂流。修建的水泥栈道早已替代了几千年的木板木架,安全了但没有味道了;洞门上挂了重重的铁锁,装了铁丝网,菩萨们的眼睛无法看到,只能紧贴铁网,仔细地看,眼睛涩得厉害;壁画大半剥落,无声无息。
我们静静地爬下山来。小商小贩的叫卖声,一个个帮你算命的,也许麦积山和其他景区一样,哪天没有了这种逐利的场所,那才是身后的石窟卓绝的风采和神韵的开始。
因为,麦积山不仅仅是人们合影留念的背景。
祁连山
它像屏风,绵延一千多公里,自西北向东南把甘肃和青海两省分割成两个部分。
在古代匈奴语中,匈奴呼天曰“祁连”,祁连山得名“天山”;又因位于河西走廊以南,又叫南山。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中之“天山”指的是祁连山。
“祁连雪皑皑,焉支草茵茵。”甘肃有这么一座山,真是它的幸运。我总觉得,祁连山好像一条羊腿,绵延千里的积雪冰川,像羊腿的骨髓。曾经水草丰茂,牛羊成群,乌孙、月氏、匈奴、吐谷浑、党项等少数民族轮番牧居,逐水而居,创造过牧业文明的亘古辉煌。巍峨祁连,终年积雪,千峰融水,万壑争流,宛如祁连山涌动的血脉,汩汩流淌、飞奔,汇成条条湍流的小河,沃灌草木,山花灿漫,绚丽多姿,雄奇旖旎。
“夫山,万民之所观仰,草木生焉,众物立焉,飞禽萃焉,走兽休焉,宝藏殖焉,育群鸟而不倦焉,四方并取而不限焉。”(刘向《说苑·杂言》)中国的大山多的是,几列东西向的山河与几列南北向的山河纵横交错,将中国腹地分成几个相对独立的区域。历代战火不断,山川往往关系到国家的统一与分裂、关系到一朝一代的兴与衰。一般说来,在那些既有山川险要可以凭恃,又有江河水道可以流通的地方容易形成战略要地。
但一到祁连山,便变得特别怪异,让人久久不能释怀。祁连山要领受游牧文明,它偏偏紧贴河西走廊,这条走廊与祁连山有共同的性格。祁连山的利害关系如此胶着,东西伸展的天地非常广阔。河西的这种层层渐高的梯级地势,给历代经营西北者显示出了一个层层递推的逻辑:欲保关中之安全,必须控制陇西;欲控制陇西,必须控制河西;欲控制河西,必须抚定西域。这种逻辑,代代遵循,气势夺人。因此,祁连山坚强的外表,迎送着巨大的悲剧性体验。霍去病的铁骑,使匈奴人伤心地吟唱:“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别的山,把历史浓缩到庙宇;而祁连山,把历史溶解于自然。在祁连山,觉得我们多么低矮渺小,多么脆弱浮躁,多么浅薄狭隘,多么幼稚贫乏。
祁连山是由一系列平行排列的山岭和谷地组成,高山地带,终年积雪。冰雪融化成为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三大水系、五十六条内陆河流的源头,既不入河,也不入海,掉头向北,一头扎进了茫茫荒漠,成为碧波万顷的绿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祁连雪水是河西人民的生命线、幸福线,是甘肃经济文化繁荣的基本保证。有了它,才有涓涓溪流,永久性地滋养着河西人民。说得通俗一点,河西走廊的万物生灵皆因祁连山的溶雪而长存。
陈棐,一五三五年中进士,曾任甘肃巡抚,他写过这样一首诗:
马上望祁连,连峰高插天。
西走接嘉峪,凝素无青烟。
对峰拱合黎,遥海瞰居延。
四时积雪明,六月飞霜寒。
所喜炎阳会,雪消灌甫田。
可以代雨泽,可以资流泉。
三箭将军射,声名天壤传。
谁是挂弓者,千载能比肩。
正是祁连山森林的存在,才使得冰川融水及降雨蓄存下来,缓慢地补给江河,起了调节径流、削减山洪、保证年径流量相对稳定的作用。对水源林的重要作用,古人早有清楚的认识,概括为“雪山千仞,松杉万本,保持水土,涵源吐流。”
森林和绿色植被是水源涵养的最有效介质。我国广大自然森林绿地,正是因为有长期地域性气候有利条件和无人类干扰的环境存在,才得以保存下来。相反,人类如违反规律,对自然林区过度开发利用,森林植被必然蒙受灾难,很快退化,进而出现一系列的生态变化,让人类最终不能承受。血肉横飞,战马在悲切的嘶鸣。祁连六月雪,纯白的山峰,透明的湖水,碧绿的草场,都在这血淋淋的厮杀中寂然无声。
祁连山有着沉痛的教训和警示。据记载,祁连山早在西汉初期,就有广袤的森林分布。即使到明末清初,祁连山的森林覆盖面积相当广阔。
先是一七二三年,征西将军年羹尧,为平定反叛,带兵赴青海征讨地方势力罗卜藏丹津,因力量对比悬殊,罗卜藏丹津兵败后逃入祁连山密林。山大林深,清军不熟悉祁连山地形,清剿久拖不决。于是,羹尧下令放火烧山,使几万亩森林毁于一旦,成为焦土,赤山一片,周边林草因失去了生态链的完整性,出现了扩展性的萎缩和退化。这是历史上祁连山毁林最惨痛的一幕。
再是一九三七至一九四一年间,国民党驻甘青的马家部队,连续几年对祁连山的林木,进行剃头式的大规模联片砍伐,使几千亩林地成为永远的荒山秃岭。从此,祁连山的林木生态状况步入了恶性循环,一直没有得到遏制。解放后,这种愚昧的毁林行为仍在继续。一九五八至一九五九年,大跃进、大建设,千里线上全面拉开了破坏性砍伐林木的热潮,使祁连山植被和野生动物几近毁灭。六十年代的“农业上山,牧业下山”和“牧业学大寨”的运动。七十年代要求牧民粮食自给,草原上再一次垦荒毁林。持续的开垦草原和砍伐森林,在速度和规模上都已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一次。
无休止地开荒、放牧、砍伐森林、采矿和盗猎,终于冰川后退,雪线上升,水源干涸;牧场渐渐被农区替代,草原支离破碎;森林被砍伐,分布面积逐渐萎缩。河川径流量逐年减少,草地湿地退化,荒漠化开始蔓延。于是,祁连山成了一个沉默的大山。
发源于祁连山的弱水河,是一条穿越三个省区的古老的河流。一路穿山越岭,蜿蜒数千里,自南向北流经河西走廊中段的张掖直至内蒙的额济纳旗,终点为居延海,就是苏武牧羊的那个居延海。唐代大诗人王维面对水天一色的居延海,驻足湖畔,饱蘸湖水,写下了这千古佳句: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