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树乔按照老爸的吩咐把自己打工的钱同父亲拿出的钱往一个布袋里一装,提着就去找分管小城镇建设的梁副镇长。梁副镇长那会儿正在自己办室里抽烟,很闲的样子。他径直走进梁副镇长办公室,把布袋搁在桌上,梁副镇长眼前一亮,问他办啥事。冯树乔心里打着鼓,嘴巴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指着桌上的布袋说,这里面全是钱,整整10万元。梁副镇长依然不明白他的来意,故作轻松地抬了抬屁股,递给他一支烟,还给他点上,说:“挣得不少嘛。”冯树乔点上梁副镇长递来的烟,慢慢镇定下来。他说:“我老爸叫我来买地。”梁副镇长说:“买什么地?你是开发商?”冯树乔说:“我不是开发商,我是来买我家那块被划作场镇建设的承包地。”梁副镇长愣了一会儿,随即又哈哈大笑了几声,说:“你爸是基层老干部,论理应该照顾,但这事儿不行!政府征地来修街,是城镇建设的需要,又不是想拿你们的地来赚钱。你把政府当什么了,倒卖土地的贩子?”
冯树乔跟着笑,心又慌起来,他说:“政府搞城镇建设,也不缺我家那一小块地,我同样拿政府的拍卖价买回。”
梁副镇长瞟了一眼冯树乔的钱,然后就坐在皮转椅上,仰望着天花板抽烟。一口烟吸进去,连续吐出20多个烟圈,然后,撮拢嘴唇,吐出条细长的线状烟雾,从20多个烟圈穿过,连成一串银灰色的念珠在头顶飘忽。
冯树乔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心想,梁副镇长吐烟圈的功夫能达到如此水平,真是少见。
梁副镇长似乎从娘肚子生下来就是个爱笑的人,边抽烟边一个劲儿地笑,笑得烟灰抖落在手上,烫得直甩手。有个命相大师给他看过,他有一张俊朗的国字脸,主富贵,但忌怒。发怒的时候国字容易扭曲,两条卧蚕眉会纠缠在一起,两个鼻孔难免仰天长啸,一张阔嘴更容易直贯耳底,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脸上山河犹在,国运却破财了。所以保持适度微笑,就是保证命长运久,戒怒成了他人生中第一等重要的大事。可快满50岁了,升官无望,富贵也无影。梁副镇长抽完一支烟,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在外面打工,跑了这么多年,咋就连个最基本的政策都不明白呢?国土国土,国家的土嘛,承包给你们只是让你们在上面种庄稼,并不是说那土地就是你的,所以,哪存在买卖呢?嗯?”
冯树乔说:“那就把那块承包地给我。”
梁副镇长说:“已经给你解释了,你家那块承包地就在场镇建设规划范围内,你就该支持场镇建设嘛,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冯树乔说:“不是我不支持场镇建设,主要是我家只有那块承包地,你们拿去搞开发,我家就再没地种了。眼下,外出打工找不到活干,呆在家里无地种,我们成了壁子上挂团鱼——四脚无靠。”
梁副镇长终于不笑了,把脸拉得很长,又点燃一支烟叼在嘴上,吐了几个烟圈儿,说:“你没别的事了吧?”
冯树乔说:“没别的事,就专门来买地。”
梁副镇长又笑了,但已经笑得不耐烦了,语调也有些不客气:“那地已经不是你的了!你原先也只有耕种权。”
冯树乔说:“我就要买回耕种权!”
梁副镇长说:“你们都不种地了,买耕种权去干啥?”
冯树乔说:“顾得上种顾不上种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是农民,农民失去了土地,就失去了生存之本。”
梁副镇长给冯树乔弄得没法再解释,显得十分难堪,急忙把办公室主任叫来带冯树乔走。梁副镇长指着冯树乔给办公室主任交代:“这位要找我们买地,你跟他解释一下。”等办公室主任带着冯树乔出了门,梁副镇长就关了门,逃也似的溜出政府大楼。
办公室主任比起梁副镇长来好像是一个特别不爱笑的人,脸跟木板一样平。冯树乔看着那张脸,心里就发急,但急也没办法。办公室主任冷冷地说了句:“你说那事,梁副镇长已表了态,不行就是不行。”就丢下他走人了。
冯树乔被晾在党政办公室里好一会,再没有人来理会他,他提着钱在政府大楼转了一圈也没看到一个人影,好像突然之间办公大楼的人都蒸发了。
他提着钱悻悻地从政府办公楼出来,转到自家那块承包地里。他家那片地在桃源镇北边离老街500多米处,随着小城镇建设速度加快,没几年工夫,那儿就变成了新区开发中心区域,他闷闷地坐在地上,地很湿润,这一下去,感觉屁股立刻就被一股凉意穿透了。他没有动,任那股冰凉蛇一样慢慢在他身体里爬行,感觉着自身的热和那股冷扭打在一起,他点了根烟,烟是劣质烟,很烧嘴。一边感觉着嘴唇的灼痛,心里那种逼仄感也就渐渐清晰起来。几年来,只奔着一个愿望,那就是凑足了钱来挣回这块地。那时候他没想太多,只想一门心思挣够钱。可现在手里有了钱,这地却挣不回来。他没有地了,一块地都没有了,就像一条河没有水,那还叫河吗?冯树乔感觉到心窝里钻进了一把玻璃渣,刺痛穿心。
甘在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冯树乔面前:“我找了你好久,终于在这儿找到,坐在这儿干啥?”
冯树乔仰视着甘在明那瘦精精的身架子,竟然看出了几分伟岸,于是说:“你得帮我。”
甘在明问:“他们不卖?”冯树乔点了点头。
“他们是政府,政府不能逼得老百姓没有活路。我想了好久,也想把地买回来,咱们先回家吃饭,吃饭后我陪你去找梁副镇长。”
下午,冯树乔和甘在明一起到镇政府,但还是一个人也没找着。所有的门都闭得紧紧的,又不是星期天,即使是星期天,偌大一个镇政府也该留人值班,他们感觉镇政府的人是约好了要让他们吃闭门羹。
甘在明安慰道:“莫急,明天我们再来一趟,梁副镇长我比你熟。”
次日大清早,甘在明带着冯树乔堵在梁副镇长的寝室门口,梁副镇长起床一开门就撞上了他们,把他着实吓了一跳,心里就明白找他干什么事了。梁副镇长二话没说,很客气地把他们带到办公室,给他俩一人递了支烟,自己叼上一支点燃,直截了当问甘在明:“你今天同他一道来,是帮他找我买那块地呢,还是帮我给他讲政策做思想工作?”
甘在明笑着说:“梁镇长,我不仅找你帮冯树乔买回地,我也要把地买回。你我是多年的老交情,只是这些年在外面打工才交往少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的规矩,政策是你们定的,可以这样定也可以那样定嘛。”
梁副镇长一直笑眯眯的,脸上一派和气,但是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一股凉气:“你们明明知道那地作为场镇建设用地买不回去了,非要来买,不是胡闹是什么?”
甘在明仗着与梁副镇长交情多年,壮着胆说:“农民连一块地都没有还叫什么农民,没有地农民没法生活啊。”
梁副镇长还是笑眯眯地,但声音明显提高了:“桃源镇街上有好多农民都是这种情况,照你这么说,那全都来把地买回去,我们还怎么搞场镇建设?”
甘在明不服输地说:“搞场镇建设是大事,但农民吃饭也是大事啊,搞场镇建设不能牺牲农民利益,更不能不管农民的吃饭问题啊!”
梁副镇长终于被说白了脸,笑容再也绷不住了,他甚至没压住自己的气头,猛地站起来,站得太快太猛,把坐在一边的甘在明和冯树乔给吓得弹了起来。
梁副镇长看一眼直挺挺站着的两个男人被吓得这样,把气往肚子里吸了吸,口气稍平和了些说:“现在有多少农民在认真种地?你们在城里打工打得好好的,回来干啥?”
在这节骨眼上,冯树乔的婆娘闯进来了。冯树乔的婆娘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现在虽快40岁了,仍风韵犹存。她做事灵活,善于察言观色,一看眼前的情景,连忙说:“梁镇长,老熟人了,有话慢慢说,有事好商量。”边说边像主人一样拿起桌上的一次性纸杯,从饮水机里接了杯开水递给梁副镇长。梁副镇长接过去,虽没喝,但脸色已好了许多,眼睛直勾勾地看了看冯树乔的婆娘,心平气和地说:“你们都回去,等书记、镇长开会回来,我向他们汇报后再说。”
回家的路上,冯树乔的婆娘眼前不停地闪动着梁副镇长那双直勾勾的眼睛,怎么赶也赶不走。其实,梁副镇长当时一脸痛苦,眼神也不亮,再怎么想也想不到对她有非分之想那上头去。但是当天黑下来,她就决定一个人去找梁副镇长。她梳洗一番,穿了一身合体的衣裳,悄悄地去了。
她来到梁副镇长门口的时候,正撞上梁副镇长在批评办公室主任,好像是什么文件没写好,把那份文件拍在面前的茶几上,把茶杯都拍跳起来了。等梁副镇长的眼睛撞上了她,办公室主任才得到了解放。梁副镇长问她:“你要找哪个?”她细着声说:“就找你。”“你找我还是为了那地的事?”她说:“是哩,那地可是我们一家人的命根啊。”梁副镇长说:“不都跟你们说清楚了?回吧,回去等商量了再答复你们。”她没回,站在门口不动。梁副镇长就挥手叫办公室主任快去把文件弄好了再拿来给他看。
办公室主任灰溜溜出门走了,她才进了梁副镇长的房间。
她一进门就把门关上了。梁副镇长吓了一跳,喊着你搞哪样呢,又把门打开了。她觉得梁副镇长不该吓成那样,她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怕什么呢?
等梁副镇长一闪身,她又把门关上。于是梁副镇长就连声问她想做哪样。她怎么好意思说她想做哪样呢?她其实很害羞,这阵儿不光脸热心跳,还气紧。梁副镇长有点像见了艳鬼,一副慌张样子。这时候的梁副镇长仿佛不光是头痛,而且别的什么地方也痛得厉害。他把鼻子眼睛皱成一堆,说:“你有啥事就明着说,光明正大办事,关门做啥呢?”她想说她要办的事不是光明正大的事,但她没说得出口,她隐约地感觉到梁副镇长并不是怕自己,而是怕门外的其他什么人。但她顾不了那么多,已经走进了梁副镇长的房间里来了,现在这房间里只剩下她和梁副镇长,这对她将要做的事情很有利。她开始解衣服,衣服拉链一拉就开了,里面的凹凹凸凸就清晰了。
梁副镇长看着她上上下下地剥,直到剥出一大片白光来。那片白光让梁副镇长变得不知所措而又无比地紧张起来,他的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搁,手足不知道往哪里放,他在自己那间巴掌大的房间里急得团团转。他甚至大口大口地吞咽,虽然他嘴巴里并没有可以吞咽的东西,连唾沫都没有。梁副镇长看到她露在外面的皮肤红得像烧红的铁块,嗓子也突然变得喑哑了。他说:“你给我放明白点,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别想往我脸上抹屎。”梁副镇长嘴里这么说,可是怎么也经不住眼前一个全裸女人躯体的诱惑,很快就按灭了电灯,粗暴地把她裹进怀里,抱在沙发上。然而,他一会就没了劲儿,像是身体里管力气的那根筋突然间给绷断了,无论怎样都使不上劲。灯又亮了,是梁副镇长打开的。她看到他一头亮晶晶的汗。梁副镇长说:“赶快穿上!”她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她没想到会是那么简单。她开始穿衣服,穿得很快,比脱的时候还快。一边穿一边说:“梁副镇长,把那块地还给我家吧。”梁副镇长却不理她,只催她快穿。她三两下穿好衣服,梁副镇长就赶紧把门打开了,假装咳嗽着出门倒杯子里的水,还故意大声冲着屋里说:“情况我都清楚了,事情等我和镇长商讨过后再给你们答复。”在她看来,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大声的,他好像是在说给一些看不见的人听。她说:“我家要是没了那块地,我男人要给急死。”
梁副镇长进屋时,神情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他沉了声说:“回吧,出去不要乱嚼舌头,你清楚我啥也没做。”她还想说说地的事儿,但他没让她张嘴。他说:“咋的?你还真以为你那身子就能换回你家那块地?你以为你还像年轻时那样水灵?”
她一直像一个在亡命冲锋的战士,终于给子弹击中了,身体里突然间变得很空,又突然间变得很满,然后又变得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风一吹,就会飘起来。
她的确已经不水灵了,可她却真心地希望用自己的身体去换回那快属于自家的承包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梁副镇长那里回来的。一路上,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飞到了天上,在天空中看着她的肉体。它好像不愿再回到她的身体,却又找不到别的去处,显得很惶惑。
冯树乔的婆娘回到家就闹心口痛。三爷一看儿媳那副狼狈相,就猜想一定发生了不光彩的事儿。痴痴地长叹一声:“唉,看来我真是老了,在桃源镇再也没人把我放在眼里,连这点事儿都不买账。”冯树乔硬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连夜找到甘在明,串通了十几户因场镇建设失地而返乡的农民工,第二天一大早把桃源镇政府围了起来。
先是办公室主任出来劝说,人们根本不听,一个劲地吵嚷着:“我们要生存,还我土地。”
见形势不妙,梁副镇长出来笑眯眯地说:“乡亲们,有话进会议室坐下慢慢说。”
“谁同你慢慢说,我们要土地,我们要生存。”
“你们要的那片土地已划作了场镇规划,政府已按政策给了补偿,谁敢胡闹我们就把谁抓起来!”梁副镇长终于无法“戒怒”,一反常态,恶狠狠地说。
梁副镇长的话激怒了失地返乡农民工,大伙吵嚷着:“谁听你们那一套!”甘在明愤怒地冲上去,左手拉住梁副镇长衣襟,右手握拳打在他脸上。
梁副镇长捂着一嘴血连忙喊:“快……快给镇长、书记打电话。”
办公室主任先给镇派出所打电话后,又给正在县上开会的王书记打电话,王书记说:“我已不是书记了,有什么事向李书记、李镇长汇报吧。”办公室主任只好拨通李镇长电话,李镇长听情况后说:“一定要做好群众工作,防止矛盾激化。”
不一会,派出所民警赶来,驱散了闹事群众,要把甘在明带走,冯树乔上前阻拦,说:“这事是我牵的头,与甘在明无关。”
民警说:“我们带走的是出手打梁副镇长,造成伤害的人,与你无关。”
看着甘在明被带走的背影,冯树乔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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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成龙听说冯树乔串通返乡失地农民工到镇上要求买回土地,甘在明一气之下,出手打伤梁副镇长的事后,他想了很多很多。群体闹事和出手打人尽管出于无奈,但都是不对的。梁副镇长被打他并不同情,这人口蜜腹剑,看似满脸堆笑,却是作风败坏一肚子坏水,暗地里还同黑恶势力勾结,这类干部中的蛀虫,迟早都会受到应有惩罚。他同情和关注的是因金融危机影响而大量返乡的农民工,又特别是那些失地的返乡农民工。他们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没有收入,没有经济来源,今后怎么生活?我得益于改革开放的优惠政策,回乡创业,先走了一步,现在摆脱了贫困,走上了致富之路,有责任带领大家共同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