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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汪成龙的心情特别轻松和高兴,望郎山林果科技基地,虽然在森林火灾中烧毁了150亩脐橙,细算起来有近100万元损失,但毕竟在秋季又栽上了新苗。银行50万元贷款连本带息已全部偿还清楚,整个公司所辖企业发展势头看好。这一切叫汪成龙怎么不高兴呢?更使他高兴的是婷婷悄悄告诉他:她怀孕了。
汪成龙贴着婷婷的肚子听了听说:“我们的孩子在笑,嘻嘻嘻,哈哈哈,我都听见了。”
“看把你乐的,想当爸爸了,还早呢。”
“这孩子一下地,不管是男是女,我想取名叫凯旋。”
“这名好,象征你抗震救灾凯旋归来。”
“婷婷真聪明,就是那意思。”
“别光顾往我脸上贴金,说正经的,我想,咱们真该到县城买套住房了。”
“房子该买,依我看我们的企业在乡下,最好还是在桃源镇买。”
“在桃源镇买也可以,关键是见行动,我可不喜欢说大话放空炮。”
“行行,咱们今天就去看房。”
婷婷和汪成龙一起找到桃源镇新区房地产开发商黄跃龙老板。黄老板听说汪老板看房,满脸堆笑,连忙带他俩到刚落成的神宫花园。他们从三楼看到六楼都拿不定主意,婷婷想了想说:“金三银四,咱们就选三楼二号。”
黄老板说:“行,那套房150平方米,售价30万元,本来有个朋友要了,只是还没交首付款,我给朋友说说让给你们,但三日内必须交10万元首付款。”
汪成龙和婷婷从神宫花园出来,凑巧碰到冯树乔、甘在明一伙农民工背着行囊,灰头土脸地从外地打工回来。
汪成龙惊讶地问:“树乔,你们怎么都回来了?”
冯树乔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啊,不知道是哪股洪水发了,一夜之间到处的工厂都给冲倒了,农民工全都没活干。我们突然间像一群误入冬季的蜜蜂,嗡嗡嗡地乱飞,企望能找到一朵能落脚的花,哪怕残花也行。但是我们的运气很差,工厂停产了,建筑工地也停工了。他妈的,就像是谁下了道命令,再也不理农民工,别无选择,只能回家。”
“我打工那个厂更绝,工厂倒了,老板也从人间蒸发了,全厂百多号工人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找着,半年的工资就泡汤了。”甘在明愤愤地接着说。
一时间,返乡农民工像遇到大救星一样,围住汪成龙和婷婷,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各自的艰辛和苦衷。
汪成龙听得一头雾水,弄不清这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劝大伙先各自回家。
汪成龙回到办公室刚坐下,牛二就拿着一张表向他报告,本旬河沙销售量比上旬减少近三分之一,这是过去从没出现过的事。
“减少的原因是什么?”
“不清楚。”
“主要减少在哪些方面?”
牛二指着报表说:“主要是县城几家房地产开发公司。”
牛二走后,汪成龙思考了很久,还是没找到答案。
晚上,婷婷打开电视,里面正在说农民工返乡的事,汪成龙连忙凑过去看。电视里说,受全世界金融风暴影响,国外许多银行、企业倒闭,我国沿海地区企业,特别是外向型企业受到严重影响,过去的贷款收不回,生产的产品销不出,严重积压。因而,无法维持再生产,只好关厂走人,在厂务工的农民工只好纷纷返乡。
接下来,从地方台到中央台,都在讲金融风暴。汪成龙毕竟是高中生,对金融风暴的理解比一般返乡农民工要深刻得多。一般返乡农民工理解为:就是老板合起伙来说厂子无法生存,只好倒闭,工人工资发不出,你们回家吧。他想:既然是世界性的金融风暴,影响面必然很大,从国外影响到国内,从沿海波及内地。这么一想,他就找到了农民工返乡和河沙销售量突然减少的根本原因,为了给企业留足抗御风险能力的资金,他果断作出暂缓购买住房的决定。
这下婷婷不依了,她同汪成龙争吵了起来,但汪成龙还是寸步不让。
冯树乔回到家,年过八旬的老爸问买地的钱挣够没有?冯树乔说,差不多了。他爸稍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找出他珍藏的“白脑红美”烟杆,准备好好地抽上一斗烟。平时,他抽自己的小烟斗,只有在很特别的时候才用这“白脑红美”烟斗,比如逢年过节,走亲朋好友家,再就是心情特别好的时候,这已成了几十年难以改变的习惯。他只要一握住这根烟杆,就神情凝重,往事历历。
冯树乔的老爸,外号“三爷”,年轻时在桃源镇也算得上个响当当的人物,用他的话说:“咱跺一跺脚,脚下这块地皮也要抖三抖!”
他虽不识字,但曾在重庆操过“大码头”,达官贵人、红道黑道、三教九流,啥都见过,人们自然敬畏他。敬畏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他有件“镇山宝”——“白脑红美”烟杆。这东西给他带来过极大的荣耀和至高无上的权威,也带来过灾祸。
三爷年轻时身材长得四四方方,胸膛宽宽大大,两条腿笔直笔直,说话如雷鸣,走路似旋风。用老人们的话说是块当官的料。土改时,从重庆带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回到老家,分得了田地。因能说会道,见过大世面,又被推选为村长,乐得他和小媳妇没日没夜、屁颠屁颠地打情骂俏。
然而,对庄稼活两口子都是门外汉。三爷就以村长的职权挨家挨户派工给他家耕田翻地。天长日久,在村民中的威信日渐下降,胆大的竟敢有一句没一句顶嘴,甚至放出话,下次再不选他当村长。
三爷感到了严重威胁,不知从哪日开始,再不同媳妇打情骂俏,平时也不轻易说句话,走路操着四方步,一副天才思考问题的样子,看上去老成多了,慢慢地还和媳妇一道下地干活,腰间拴根布带,插上支别致的老烟杆,长长的红绸绳系个长方形牛皮烟盒,在屁股上一甩一甩,十分惹人眼。
说三爷这烟杆别致,毫不是夸张,单从粗细看就与众不同,烟锅、烟嘴竟有菜黄瓜那么粗,噙在嘴里嘴唇涨得鼓嘟鼓嘟的;那缠着条金龙黄里透白细嫩柔合的羊脂玉烟嘴,同泛着肉红色光亮的烟锅配在一起,的确是杆“白脑红美”的尤物。再加上大红绸带儿,精致牛皮烟盒的衬托,简直绝妙无比,真可以说是世上稀罕,天下无双。
三爷对拥有这样的烟杆感到十分自豪,十分满足。
干活累了,在地边席地而坐,从腰间抽出“白脑红美”细细把玩,然后,装上一锅烟丝点燃,顺势仰躺在散发着芳香的土地上,曲着一条腿,另一条腿搭在上面不停的摇摆着,深深吸一口,再慢慢悠悠朝天空吐出一个个白色烟圈。天空绚丽的云彩飘忽,偶有成群的鸟儿唱着清越而爽朗的歌声掠过,三爷惬意极了,嘴里不时唱出几句小调:
叫一声哎小乖乖,
你是我的心肝肝。
快快起床来,
披上花袄子,
迈开莲花步,
吱扭一声开了门,
一下扑进我怀里,
扑进我怀里哟……
坐在一旁的媳妇,这时就会捏腔捏调地答唱:
小郎吔,急啥子?
有事不在忙,
有情不在慌,
携手同上床,
款然行那事。
唱到兴浓时,俩人便会放肆地哈哈大笑。
平时走这家进那家,三爷嘴里总是噙着那“白脑红美”。屁股一挨板凳,便将大腿压住二腿,徐徐吐出一口口青烟,摇头晃脑,十分陶醉。于是,便引来不少人围观。
每当这时,三爷更是气壮山河一派不凡,顿觉身价在刹那间抬高了许多倍。他便有些做作,非常骄傲地猛吸几口,吐出一缕缕浓烟,然后大度地把烟杆递给旁边的人:“瞧瞧,咱这‘白脑红美’有谁见过?抽两口这烟,提神、化痰、回味无穷,简直绝了!”
接过烟杆的人受宠若惊,顿时目光发痴,紧吸几口,把玩在手里舍不得松开,连连夸奖:“呀!好烟好烟,这烟杆更是稀世珍宝。”
三爷立即接上,漫无边际地海吹:“老哥们,知道这烟杆的来历么?不说不知道,说出吓一跳。这烟杆是咱当年在重庆‘大码头’闯江湖时,一个朋友当作稀世珍宝送的。朋友告诉我,是蒋介石送给戴笠,戴笠又送给徐鹏飞的,解放军打进重庆城那天,徐鹏飞正噙着这烟杆斜躺在一家妓院床上。后来徐鹏飞被俘,烟杆就成了解放军的战利品。我那朋友当时在解放军当营长,因他有像贺龙将军用大烟斗抽烟的嗜好,见到这烟杆就割舍不得,经过多方努力,才把要送到故宫博物馆作陈列品的这烟杆保留下。我那朋龙说,日后若碰到啥为难事儿,拿着烟杆直接找他,他现在可是重庆的一个大官呢。”
说完,禁不住一阵“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开心之极。
围听者目瞪口呆,一个个圆睁着双眼,张着的嘴巴半天没合拢。
不久,有关三爷“白脑红美”来历的传说,在乡亲中传开了,传得很远很远,连乡上的官也知道三爷有杆来历不凡的“白脑红美”。
于是,乡亲们对三爷的看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由不信任顶嘴儿到敬重,由敬重到敬畏进而巴结。
是呀,人家手里有“白脑红美”的尚方宝剑,不敬畏不巴结行吗?
正因这缘故,三爷村长之职不仅没丢,反而越来越牢固,随着行政区域名称由村而社而大队,他那官名也由村长而社长而大队长,十多年一贯制。
三爷没文化,却是绝顶聪明的人物。他从乡亲们的心理和言行中深切体验到“白脑红美”是件价值连城的“镇山宝”!
干活也罢,串门也罢,开会也罢,都特意把“白脑红美”摆在最突出最显眼的位置,说话时也有意将话题引向“白脑红美”,让大伙去议论、去羡慕、去惊叹!
更有趣的是解决那些夫妻间闹架的民事纠纷。三爷到场后,二话不说,搬根凳子坐下,一边听双方陈述,一边慢慢吞吞抽出“白脑红美”装烟点燃,眯缝着双眼一口一口吧嗒着,唾液顺着菜黄瓜般粗,缠着金龙黄里透白细嫩柔合的羊脂玉烟嘴往下滴也不管。待烟瘾过足,才从嘴里取出,“滋溜——”吐出一泡带着刺鼻烟味的口水,“嗯嗯”两声,将“白脑红美”重重地在凳子上连敲几下。
“白脑红美”发出铮铮的响声,使争吵不休的双方心惊胆战,冷汗直冒,争吵声戛然而止。
这时,三爷才开金口说:“这个、这个事情的由来已听清楚了,常言说得好嘛,两口子打架莫来头,白天吃的一锅饭,晚上同睡一个花枕头,我这当村长的出面管是多事。白天气鼓气鼓,晚上还不是屁股对屁股啊,是不是?”一席东扯葫芦西扯瓢,讲逻辑没逻辑,讲文采没文采的话,却说得双方忍不住笑了。
一个个纠纷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解决,论水平,三爷这算个啥水平,说白了人们敬畏的是他手中的“白脑红美”。
谁料,这曾给三爷带来过荣耀和至高无上权威的“白脑红美”,在文革中却给他带来了惨重的灾祸。
文革初期的一个晚上,他在大队部主持开完文艺宣传队员会议,宣传队员陆续走了后,只剩下他同为宣传队煮饭的年轻寡妇张菜花。
正当三爷起身要走时,张菜花伸出一双柔软的手拉住他,顿时一股热流触电般通过三爷全身,不由自主地坐回原处。
“大队长,别急,厨房还有一盘猪耳朵,半瓶白酒,这是专为你准备的。”
张菜花春风杨柳般扭着腰肢,去厨房端来酒菜,给酒杯斟满酒,坐在三爷对面,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三爷,三爷喝完一杯,她又立即倒上。
几杯酒下肚,三爷就有些飘飘然然,六神无主了。他抬起头,目光与菜花那诱人的目光相撞,竟有些心旌激荡,端着酒杯的手不知不觉地捉住了菜花的手。菜花柔顺地移动座位,靠近他身旁,三爷觉得有股不可抵挡的力量驱使双手搂住菜花,拉向自己。
莱花是过来之人,男人死后,守寡大半年,心里早已饥渴得像久旱开裂的稻田,日夜希冀着春雨滋润。她嘴里喘着粗气,急不可耐地扑进三爷怀里,用那富有弹性、起伏、灼热的胸脯紧贴着他的胸脯。
三爷一口吹灭了桌上的灯,把她压在长凳上……那时刻,他觉得一切都在浮动、盘旋,耳旁响起销魂的音乐,人世间、现实生活的一切都无影无踪了……
事完后,他点燃灯,看着菜花那灿若桃花的双颊,禁不住又一次把她压在凳上……
后来,工作队进村,有人揭发三爷同张寡妇的男女关系问题和那可疑的“白脑红美”。
工作队立即对三爷隔离审查,要他彻底交待同戴笠的关系,徐鹏飞交给他什么任务?是不是蒋介石留在大陆的潜伏特务?这么多年同台湾联系了多少次,传递了多少情报?
开始,他还存在侥幸心理,闭口不谈。心想,我当了十多年干部,没功劳也有苦劳,工作队迟早要走,这块地盘还是我的天下。
这种软拖硬抗的态度,引起了工作的警觉,认为里面问题更大。于是,当作大案要案,审查攻势更猛,白天夜晚加班加点进行,不留任何喘息机会。
他实在是抗不住了,只好承认“白脑红美”的来历是编造的,实际上是他女人在青楼时,一个有钱的嫖客赠送的信物。
工作队当然不会相信这番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鬼话,硬逼着交出“白脑红美”,要送公安机关检验,看里面装没装微型电台之类的东西。
他说:“知道因白脑红美的事要被审查的消息后,就把它扔进盼妻河龙虎潭了。
大家都知道龙虎潭水深莫测,想捞也捞不上来。
他终于被五花大绑着押上批判台,没完没了地接受群众批斗。
自从三爷被隔离审查后,就失去了人身自由,遭到极不公正的惩罚,工作队派民兵把他押到学大寨的工地罚扛石头。
他痛苦地思索着:精力耗尽鲜血流尽,这一百多斤不就完蛋了?
他艰难地抬起头,黝黑精瘦地脸上充满了坚定:我不能就此倒下,我要活……
三爷疯了,把衣服撕成布条挂在脖子上,捆在腰上跳来跳去,抱住看押他的民兵和工地上的民工狂呼乱喊。
工地边有人粪便,三爷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往身上抹,吃着喊着:“好香啊!好甜啊!”
“三爷疯了,三爷无救了。”
善良的人们叹息着,也有人认为为那不值钱的“白脑红美”被整到这种地步实在不合算。
一个风雨交加、乌云密布的夜晚,三爷趁看守的民兵睡着了,蹑手蹑足地逃出大队办公室。
三爷刚出门,正准备绕过望郎山向重庆方向逃去,半路被民兵围住,黑灯瞎火,慌不择路,脚下一滑,摔下虎跳岩。
天亮后,民兵在虎跳岩下找到血肉模糊的三爷时他已人事不省。
经过抢救,三爷虽捡回一条命,但那原本完好笔直灵活的腿却因无法治愈而致残。
事后,工作队派人调查才弄清三爷在重庆“操码头”只不过是个拣破烂的,其妻也确实是个青楼女子。
三爷虽与张寡妇有瓜葛,实属通奸,但已批斗成敌我矛盾了,总不能一风吹,鉴于他脚也了,就只撤了大队长之职,免于刑事处理。
事到如此,善良的人们才明白,对三爷,不!对那“白脑红美”盲目地崇拜、敬畏、巴结了这么多年,真是太愚昧了。
然而,三爷对“白脑红美”却一直情有独钟,当作稀世珍宝珍藏着。
冯树乔见老爸用“白脑红美”烟斗抽烟,知道他此时的心情特别好,忙凑上去说:“爸,我说买地的钱差不多,并没说够了,实际上把几年打工的钱加在一块儿才9万元,还差1万元呢。”
“那就抄老底,把我手头的钱拿出来凑足10万元。我老了,脚又,走路不方便,你拿着钱直接去找镇政府领导,他们看在我这张老脸上,不可能不买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