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人,一声声,说得并不重,可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犹如重锤般,沉沉地击在谭惜的胸口。
心脏猛地紧缩起来。
谭惜微微闭上眼,只觉得胸腔里荡漾着痉挛一般的疼痛。强忍了片刻后,她才轻轻地说:“我知道了。我以后会照顾好他。”
听她这样说,曾彤努力平稳了一下情绪,躬下身子说:“对不起,谭小姐,今天我多言了。晚上我去照顾周先生,您去休息吧。”
说完,也不等谭惜回答,她转身就走向病房。
“曾彤。”
长长的走廊里,谭惜孤立在那里,连声音都变得惶然:“他那样的人,值得你这样为他付出衷心吗?”
曾彤于是驻足。
“值得。”
空荡荡的室内,飘荡着她的回声,坚定而又柔软,似是夹着丝道不清的情愫:“如果您真的了解他,就会明白,真的很值得。”
……
周彦召被判为轻度烧伤,伤处多在下肢。为了避免水肿,需要用病床部件的牵引使下肢保持在比心脏高一点的位置。这样一来,谭惜只有替他办了住院手续。
曾彤始终不肯走,留在病房里守了周彦召一天一夜,也许是前一天着急赶来淋了雨的缘故,这下,连她也病倒了。
谭惜劝了好久,她才同意到楼下的输液室输液休息。
可是除了曾彤,周彦召又不愿让别的护士碰触他的身体。
没有办法,谭惜主动承担了替他抹药的任务。
把药拿回房间,谭惜刚要推开病房的门,身后便有人叫住了她。
她回头,原来是那个叫做易凡的医生。
“我来看看他,”易凡朝她很礼貌地微微一笑,余光却瞟向房间里,“他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昨晚的事情吗?”
他的语气明明很温和,但谭惜还是禁不住红了脸,为了掩饰自己微窘的情绪,她只有低下头,并不温柔地回他:“因为什么都不重要了。”
这样的态度,倒让易凡不禁皱起了眉:“谭小姐,我想你一定是对他有所误会。”
深深地呼吸,谭惜调整了情绪,抬起头:“能有什么误会?”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易凡淡然一笑:“昨天你走以后,我问了医院的人,他们说,确实曾开出一封病危通知给阿召。那是因为他们整理档案时搞错了,所以,他并没有骗你。”
真的是这样吗?
心里微微一怔,短暂的停顿后,谭惜下意识地说:“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你会帮他这样的人,当然毫不奇怪。”
说完她又暗暗后悔,这样的话是否太过尖锐?
“他这样的人?”对于她的指责,易凡却似乎毫不在意,他仍旧谦和地笑着,“我想……我知道的他,跟你知道的他,似乎不太一样。”
耳畔,似乎又响起昨晚曾彤的话。
“有什么不一样?”谭惜也抬起头,好奇又有些倨傲地看着他。
易凡摸了摸鼻子,不禁笑了:“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可不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的笑容如此明亮坦然,倒让谭惜有了一丝相形见绌的感觉。歉意于自己确实不该迁怒于他,谭惜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问吧。”
易凡于是上下仔细打量着她,直到她被他看得脸颊微红时,才缓缓地说:“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的样子已经心如死灰。可是这次我见到你,你却好像已经活过来了。你现在的表情告诉我,你会愤怒,会担心,也会感到受了伤害。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的语气明明很温柔,却像是一把温柔的刀子,不知不觉地撬开了谭惜的心,露出一道狭小的口子。
虽然狭小,却足以让她心慌。
她不安地握紧了手中的药瓶:“你到底想说什么。”
缓缓收起笑容,易凡看着她,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意味深长:“只有在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能够伤害到你。”
这句话,如同一记炸雷般,轰然落在谭惜的心头。
爱上他,这怎么可以?又怎么可能?
短暂的慌乱后,她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反驳他:“你简直是在说笑,他那样对我,那样对斐扬,我根本连恨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爱上他?”
“那你又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这样对你的斐扬?”
耳畔是他清风般的声音,明明很好听,可谭惜却觉得刺耳,她甚至转过身,不想再继续听下去。
然而,那个声音却不放过她,如同跗骨之蛆般地响在她的身后:“有时候,太过专情的人,反倒显得无情了。”
谭惜暗暗按紧了掌心,仿佛这样一来,自己的心也能跟着镇定一些了。
可最终,她仍是忍不住地回首,并不友好地紧盯着他,她冷声说:“你说话很喜欢拐弯抹角?”
易凡摇摇头,语气平和地说:“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我认识的他,既不懂得应该怎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样去爱别人。但是,他的这种爱才是最真的!没有伪装,没有欺骗,真真切切、切切实实。”
他微微挑起唇,淡淡的微笑似乎能将冰雪融化:“只可惜,很少有人懂得这个道理,非但被爱的那个人不明白,连去爱的那个人也不太明白。”
“爱?”
谭惜的唇色微微发白。
抿紧唇,她近乎倔强地回视于他:“他真的知道爱情是什么吗?他懂怎样去爱一个人吗?斐扬为了我,可以抛弃所有放下所有,甚至是去死!斐扬用他的全部来爱着我,而周彦召……他只是用他的心机、用他的残忍一点一点地挖空我。如果这样也是爱,那么,他的爱情也太可笑了!”
谭惜说着,忽然轻笑出声:“如果你是他特意派来迷惑我的,很抱歉,他失败了。他的温柔陷阱,我已经上过一次当,绝对不会再上第二次。”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
然而,那个声音却仍旧悬在耳畔,不依不饶:“谭惜,我曾听人说过你,他们说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你这样的一个女人,能迷惑你的,就只有你自己的心。别的任何人,都不可以。”
心,如同被钉在胸腔里,刹那间停止跳动。
谭惜咬紧了下唇,短暂的停顿后,仍是一狠心,用力推开了门。
然而下一刻,她那推着门的手,却僵在了那里。
周彦召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他半躺在病床上,脊背向后仰靠在身后的床板上。似乎是痛极了,他薄唇乌青,紧紧地抿着,眼神也痛到涣散,细汗涔涔地落下来,浸湿了胸膛。
刚才的话,不知他听到了多少?
心里蓦然一揪,谭惜也顾不得许多了,拿着药迅速地走过来。
把药随手放到床边,谭惜小心翼翼地替他摇下病床,想让他的下肢平躺下来,刚在想要不要叫护士来帮她。
一只冰冷****的手却握住了她。
那手心满是涔涔的汗。
冰冰凉凉的,如同是冬夜里结冰的湖水。
“抹药吧……”
面白如霜,周彦召握住她的手,有些吃力地说着。
明明应该是幸灾乐祸的,可不知为何,看到他这样难受的样子,谭惜的心却如同被什么狠狠地抽了一鞭。
下意识侧过脸,她难得温柔地轻声问:“你现在可以吗?”
“可以。”周彦召点点头,汗依旧在落。
谭惜深吸一口气,掀开薄被,一层层地拆掉那些黏在他皮肤上的纱布。尽管她的动作已经很轻了,尽管他强行忍着,可是他的双腿,依旧是控制不住般的,痛得一阵阵颤抖。
很快,那双被烫伤的腿露出来。
最严重的是关节处,已经难堪得了肿起来,小腿上也斑斓着数不清的小泡,看得人心中一刺。
闭了闭眼,谭惜咬牙,用清凉的药膏一遍遍地擦拭他的伤处,试图让他可以稍微可以舒服一些。
可是,疼痛却似乎并没有得到太多得缓解,谭惜几乎能感到,他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剧烈。
只是强忍着,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这份艰难的工作不知进行了多久,终于将他身上的患处全都涂抹干净,谭惜如释重负地扶着他躺好了。
起身时,他冰冷的手却握得她,将她握得很紧。
心内挣扎片刻,谭惜没有抽开,重新坐回床边。
床单和枕头已经被汗水浸湿,她将他环抱起来,让他半坐着,企图替他换一个干净的枕头。他却靠在她的肩头,微微喘息着,最后竟疲倦的睡着了。
床头,洁净的百合正静静绽放着。
谭惜的手一时僵在了那里。
经过一天一夜的折磨,怀中的男人脸色愈发苍白,白得像是瓶子里的百合花瓣,可他的嘴唇却乌青,唇角有着细碎的干裂,那样病弱的模样。
胸口蓦然涌进一种叫做酸涩的滋味,谭惜微咬住殷红的唇,深深呼吸,将他的后脑轻轻扶到换好的枕头上。
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的睡颜疲倦而不安,又仿佛印着深深的落索。
那一刻谭惜忽然想,在他过去的生命里,类似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时有发生?
可是为什么呢?
他看起来明明是那样坚毅强悍的一个男人,为什么偏偏会发生这种事?他为什么不能强悍到底、冷硬到底,不去泄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这样,她也好轻易地说服自己,不去同情他,好好地憎恨他。
“我认识的他,既不懂得应该怎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样去爱别人。”
爱……
这世上真的有这样一种爱吗?
这世上……真的有这样一种人吗?
谭惜默默地望着他。
良久。
久到她也渐渐困顿,趴在床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窗外雨依旧在落,沙沙的雨声伴着风声,就仿佛是行驶在暴风疾雨的海中。
谭惜也梦见了海。
细浪涛涛的海岸边,她梦见那个永远清远淡漠的男人,梦见他正深深地看着她,似是在对着她笑。
他笑得那么可恨,她恨透了,恨不得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等她真的一刀刺进去之后,这人竟忽然变成了林斐扬!
血,泉水般的血,不断地从林斐扬的胸口喷涌而出!流得那么多,将他自己的人都淹没了,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瞪着谭惜,看来是那么悲伤、那么痛苦……
谭惜也分不清这究竟是林斐扬的眼睛,还是那个男人的眼睛。
她怕极了,想叫又叫不出。
嫣红的浪花翻涌着打过来,她的人似乎也要被这血水淹没。
血很冷,冷得像冰,冻结在她的肌肤上。
谭惜全身都在颤抖,不停地发抖……
她仍佛听到有个人在说话,声音本来很遥远,然后渐渐近了……很近,就像有个人在她耳边大叫。
她忽然醒了过来。
夜已深了,周彦召还在睡。
窗户不知何时被吹开了,风吹在她身上,冷得很,冷得正像是梦中的血。
她看着病床上的人,身子还在不停地发着抖。
“只有在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能够伤害到你。”
这话也如同冷风般,猛然钻入谭惜的耳朵里。
她通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侧过身,泪水却莫名地落下。
她忽然觉得痛苦,因着越来越看不懂的他而痛苦,因着越来越模糊的自己而痛苦。
可是……
不,不行。
斐扬还在病床上躺着,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他为了她差点死掉,她还记得他最后望向她的那个眼神。
就如同方才梦里的一样。
那么悲伤,那么痛苦……
而她……她爱的人是斐扬,她的心里全都是斐扬。只能是斐扬,必须是斐扬!她怎么能对伤害斐扬的那个人,起了恻隐之心?
怎么能!
“你又哭了。”挣扎间,一只手蓦地覆住了她的,紧接着是他静静的声音。
手猛然一颤,谭惜吓了一跳,刚想要抽回。
他却将她握在掌心里,虽然不重,但仍旧紧紧地握着:“你在心疼我吗?”
“嗯。”
她一怔,轻轻点头,同时心里豁然亮了起来。
对,她是心疼他。
也只是在心疼他,同情他而已。正常人都会有这种情绪的,不是吗?
“你——在心疼我吗?”
周彦召凝视着她,屏息着,低低地又问了一次,空气里一下子静得出奇。
谭惜终于回头,望着他,她放弃了抵抗自己的内心,任由眼神将她的怜悯之意流露了出来:“是的。”
可是周彦召的眼神却蓦然暗了下来。
仿佛是看透了她的内心,他缓缓松开她的手,侧过脸,声音低得犹若喃喃:“为什么?”
十指错开的刹那,谭惜的心中也漫过一丝浅浅的落寞,犹如潮退。
拭去眼角的泪,她低头,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轻声说:“你不是要我快一点入戏吗?我已经决定了,我会好好配合你的。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跟你闹了,也不会再去找斐扬。我会陪在你的身边,你让我做你的情人,我就做你的情人,你让我做你的未婚妻,我就做的你未婚妻。”
刹那间,房间里静极了。
如同是消了音的电影,又如同是黑白的默片。
可这静谧却像是针,针针穿漏着谭惜的心。
“怎么了?”
“我已经听你的话,好好地入戏了,你难道不高兴?”
等了许久都得不到他的回应,谭惜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把头扭过去。
就在这一刻,她的唇被人吻住了。
他轻轻吻住了她。
宁静幽暗的房间里,窗外是叮咚的雨声,天光很淡,廊灯昏黄。
他的嘴唇仍旧冰冰凉凉,一如记忆里的滋味。可是这一次,这一吻,却又仿佛跟记忆里的任何一次都不大一样。
他仍旧看着她,深深地看着,而那如夜的黑眸里,仿佛映入了一抹不同寻常的感情。
一种让谭惜暗然心惊的情愫。
在夜场里的时候,曾有久经情场的姐妹告诉她,男人只有爱不及防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深而痛的温柔眼神。
——可是,为什么她会遇到这样一个例外?他明明不爱的,为何也可以拥有如此多情的眷顾的眼?
心沉痛地跳动着,呼吸都快要停止,谭惜紧绷着自己的身体,他终于松开了她。
雨夜。
两个人的影子斜映在微凉的地面上。
他拉住她的手,声音清淡得如同窗外的风:“谭惜,你爱上我了是不是?”
谭惜只觉得自己的心波也被这阵风吹开了,一瞬间已是巨浪铺天。
“不是。”她仓惶地抬头反驳。
“承认吧,”他手腕用力,将她的身子拉近了,“你已经爱上我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