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文昊将车开到以吻封缄的时候,宁染正靠在二楼的阳台上抽烟。
五色廊灯下,一袭银裙的她像是不食烟火的精灵,顾盼流辉,不曾减退一点颜色。
可她的面容却模糊了,模糊得像是从记忆中走出来……
萧文昊打开车窗,无声地望了好一会儿,才派人把她接下来。
豪车中,女人放肆而散漫地吸着烟:“不是说好了,我不以后不陪你过夜了吗?”
是的。
上次在以吻封缄,再次见过谭惜后,宁染就跟他提出了个这个建议。
其实……
与其说是建议,倒不如说是她的结论。她这个人说一不二的,天生又有一股子让人无法轻蔑的清傲,但凡是她打定主意的事情,有时候,就连萧文昊也无法拒绝。
所以,当时他很爽快地就同意了。
可是现在,他却出尔反尔地握住她微凉的手心:“今天晚上,陪陪我。”
宁染的手微微一顿,只两秒的功夫,她便扭过头来,冲他吐了口曼妙的烟圈:“我是个卖笑的,你要买我的春宵一刻,总得付出点代价。”
知道她这算是同意了,萧文昊笑着揽住她的肩膀,咬着她的耳垂说:“钱也许能砸晕别的小姐,砸你恐怕不管用。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宁染也不避讳,反咬了他的脸颊一口:“谭惜是不是在周彦召那里?”
“这我怎么知道?”萧文昊的黑眸一黯,不易察觉地缓缓松开她。
宁染上下瞅着他,然后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如果是,请你找机会,把她救出来。”
“我去救她?”萧文昊好笑地睁大眼,抽出一根烟,写意地点起来,“那姑娘看见我恨不得躲八丈远,看见周彦召恨不得把自个儿脸都贴上去。我凭什么去救她?万一人家是你情我愿的呢?”
宁染却从他的手中摸过那支烟,不由分说地放入自己的红唇间:“周彦召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她肌肤雪白,唇却殷红,此刻饮着烟的样子,更是夹着一股异常诱人的艳色,如同清冷冷的,带着异香的蔷薇花,有数不尽的风情和故事在里面。
萧文昊的眼神黯了黯,身子下意识地朝她贴过来,唇则吻上她的粉颊:“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吗?”
“答应我,今天晚上我就陪你,”宁染却推开他,一只手抚住了他英俊的面孔,那么滑腻柔软,仿佛一片花瓣扫过,“当然,你也可以不答应,反正你身边有的是女人,也不缺我这一个。”
萧文昊咬了她玉葱般的指尖一口:“你他妈越来越矫情了!”
宁染不置可否地笑笑,笑容却依稀落寞:“矫情的人应该去喝几杯。”
两个人并没有直接去酒店,而是找了家24小时营业的高级餐厅,等到彼此都喝得醉醺醺了,才彼此搀扶着坐回车子里。
司机一路把他们拉回了玉兰酒店。
并不是萧文昊在海滨没有房产,只是宁染不喜欢去他那里。按她的说法是,从情感上讲,他们之间早就已经结束,她不再是他的女人,他也不再是她的男人。她没有义务也懒得去登堂入室。
而从肉体上讲,这件事情就明显要简单的多了。
这是这家五星级酒店最好最贵的套房,他揽着宁染坐上贵宾电梯直达顶楼,那一整层都被打通,独立安全而又舒适。
服务生开了门,他直接拉开领带脱去西装仍在一边沙发上,再转身看向宁染时,她已经晕晕乎乎地靠在了沙发上,漆黑的杏眼微微眯着,像是在笑。
看来她已经醉了。
还记得一年前,他在路边捡到她时,她也是这种慵懒灰败的神色。
这神色像是一把刀,狠狠戳刺着萧文昊的神经。
他微一皱眉,抱着宁染走进浴室。
大约是喝醉了的关系,宁染脸色绯红,被放入浴缸里时,她的唇角还带着一抹迷离的笑,仿佛是被刻印的蔷薇花。
就是这副神情,这神情……
明光如昼的房间里,萧文昊忽然觉得心烦意乱,他一口咬上宁染的红唇,随意地说着:“知道我是谁吗?”
宁染似醉还醉的抬起眼,迷蒙的看着他:“不知道,你谁啊?”
萧文昊气息突窒,似是再也无法忍耐。
结束的时候,他的目光忽然跳了一下,犹如陷入幽深的梦境中。
深深地望着怀里的女人,他低头,有些粗鲁的将她额前的碎发撩开,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又下意识吻下去:“云沙……”
时光,仿佛静止在那里。
宁染蓦地睁大了眼,麻木而空洞地望着窗外如洒的月光。
“云沙……”
他又低低唤了一声,然后无比凶狠又无比疼惜地抱紧了她。
莫名地笑起来,宁染缓缓闭上眼,一抹泪光便困在眼眶里,再也逃脱不出……
……
那天夜里,萧文昊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哥哥出事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醉生梦死的夜晚。
秋日的寒意中,云沙躺在如羽的华床上。
透着月的窗已经拉上了帘子,她的脸洁白而温暖,而他则像是一只不知餍足的野兽,贪婪地吻着她。
云沙是他的女神,又是他的妖精,总可以轻易地挑起他的欲望,却又一次一次无情地拒绝着他,躲避着他。让他越爱越伤,越伤就越是无法遗忘。
第一次见到云沙,是在哥哥的订婚宴上。
她站在那里,娴静而羞赧,每次跟他说话时,都会微微垂着眼睫,不敢多看他一眼,只是红着脸静静地笑,好似一朵微醺的花儿。
这花儿如此美丽,让人忍不住想要采撷,只可惜……她却是哥哥的女人。
是啊,她是哥哥的女人。
萧文昊不止一次地告诫告诫着自己,可记忆里的那抹笑容,却像是上辈子的印刻,固执地浮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一次对她燃起了冲动,是在母亲家里。
那晚哥哥外出应酬,他喝醉了误打误撞闯进云沙的房间。他看到浴室里亮着光,那样微茫的一点,如同烟光萤火,却吸引着他,不断地向前,向前……
轻轻推开那扇门,月光从窗外映进来,照在她身体上,仿佛发着光。
那一刻,萧文昊只觉得觉得自已身体中像是燃起了一团火,他咬紧牙。闭起眼睛,汗水已湿透了衣服。
自从那时开始,他每一次冲动的时候,都不由自主会想到她。想到她洁白的肌肤,想到她晕红的脸颊。
每次事后他都会有种犯罪的感觉,拼命禁止自己去想,他甚至不断地去寻找别的女人,去寻找别的刺激和快乐。
他试过各种方法,试过各式各样的女人。但他只要一闭起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将别的女人当做她。
他永远想不到有天能真正得到她。
他的确想要得到她,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她是他的大嫂,而他不能对不起他的哥哥。
第一次得到云沙,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
由于常年在外奔波,哥哥终于还是有了别的女人。那个嚣张的女人,把她和哥哥的照片寄到云沙的手上。
云沙痛哭着趴在床上,他摸着她的头发,不知所措地安慰她。
她却反过身来,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哭得声堵气噎。
他渴望多年的身体如同被刹那间点燃了起来,无法压抑的冲动,迫使他低下头,狠狠攥住了她的呼吸。
她又惊又怒地推他,踢他,甚至给了他两个耳光,可他却像是着了魔般,不管不顾地将她压倒在床上。
那时他只是单纯地想,既然哥哥不珍惜她,为什么不能让他来珍惜她?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最绝望的****如同鸦片,蚀骨难忘,缠绵反复。
他忘记了道德,忘记了伦理,拉着云沙一起坠入了最幽深的地狱。
在他漫长又短暂的一生里,曾有过许多女人,可他真正爱上的第一个女人,真正想要占有想要拥抱想要天长地久永不分离的女人,却只有云沙一个人。
他以为能将这段隐秘的畸恋,永远地保存下去,彼此秘而不宣,彼此抵死相依,直到两年前……
那个他怂恿她再次出轨的夜晚,死神永远地带走了他的哥哥。
从此,她恨他,恨他到连母亲的寿宴都不肯出席,只因为此生此世,她都不想再见到他一眼!
她认定了,哥哥是被他害死的。
就连母亲都对他心灰意懒,迟迟不愿将公司的大权放交到他的手中。
记忆会模糊,但痛苦却不会。
像是一道伤疤,每一次想起,就会重新揭开来,让曾经的痛更加新鲜,更加刻骨。
为了埋葬这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他开始流连夜场,开始麻醉自己。
萧文昊默默抬眼,望着身侧渐渐呼吸均匀的女孩。
还记得他刚遇到她的那段日子里,曾哄骗说他爱上了她,要求她陪在自己身边。
那个晚上,她只是坐在窗台上,懒懒地抽起一支爱喜:“打着爱的名义要求更多,那不是爱,而是占有。”
第二天,她就孑然一身,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可命运却让他再次遇到了她,她丝毫没有矫情,像往常一样,跟他约会、上床,维持着这种止于爱情的酒肉关系。
他欣赏这样的她,更佩服这样的她。
爱情不过是逢场作戏,谁能全身而退,谁就是最大的赢家。
宁染无疑是个赢家,而他呢?
天快亮了,萧文昊翻了一个身,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他微微蜷起了拳头。
无望的记忆里,他早已输得体无完肤。
……
天快亮了,身边的男人渐渐平复了呼吸,大约是睡熟了。
宁染站起来,走到窗前,掀开厚重的窗帘。
夜晚。
如同被塞进棺材里的冰冷夜晚,在远方慢慢凝聚起的朦胧日光中,一寸寸地破碎。
侧坐在窗台上,宁染摸了摸微肿的唇,这里,还留着他的味道,那么清晰那么刻骨。
她扭头,望着床上那个桀骜却孤单的男人,忽然轻轻一笑。
以为逃开他,就会忘记他。
可是闭上眼,他还是那么深刻地印在她的心上,不曾消退,不曾磨灭,清晰得犹如心的镜面。
以为喝醉了,就会忘记疼痛。
可是麻痹过后,狂欢过后,那种疼痛就像一把刀,在她的心上割开一道口子,又无情地撕裂,无法愈合,更无法填补。
她知道,他欣赏她的满不在乎,更欣赏她的干脆透彻。
可是,曾经很多次,她都差点忍不住要告诉他,她并不是真的满不在乎,并不是真的干脆透彻。
曾经很多次,他酩酊大醉着回来,她嗅着他身上别的女人的味道,都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
她也会觉得害怕,也会觉得伤心,也会想让他去珍惜她,留下她。
将手伸出窗外,细白的烟灰迅疾随着雾消失在逆风里,只余下一点红光。
宁染转过身,利索地把衣服一件一件穿起来,然后无声地走出了这间房。
把泪水收藏起来。
把情感收藏起来。
把脆弱收藏起来。
然后安静撤离。
没有人能真正接受她,正如,她无法接受她自己……
清晨,街头空荡得像是昨日的梦境,偶有几个为了生活而提早奔波的寂寞路人。
这是一座寂寞的城市。对这座城市而言,爱情正急速地远离人们而去。
他和她,都早已失去了爱的资格。
……
清晨,医院里。
走廊的门被一只修长的手推开。
也许走得太急,林斐扬还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迎面而来的护士。
那护士叫住他,语气不善地说:“您找谁?里面是VIP病房,不是熟人的话不能进的。”
“我可能走错地方了,”林斐扬闻言一顿,神情恍惚地说,“不过,昨晚我看到一个女孩儿浑身是血的被推进抢救室,吓了我一跳,她是不是就住在里面,她……没事吧?”
“没事,已经脱离危险期了,今天刚醒。现在的女孩也真是想不开,找了个这么有钱有势的男朋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居然会割腕自杀。真是……”听他这么问,护士下意识地往病房里看了一眼,随口说着。
心如同被什么钝物狠狠地戳进去,又倏然一下拔出来,疼得血肉崩离。
林斐扬僵在那里,慢慢攥紧了拳头:“割腕自杀?她为什么要割腕自杀?”
“你这人还挺多事的,既然认错了路就快走吧,别吵着里面的病人了。”护士白了他一眼,转身走进走廊尽头的电梯。
林斐扬却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眼前是长长的走廊,灯光苍白而刺眼,外面的雨声忽然听不见了,一片寂静。他耳旁轰轰的响声却越来越大,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中奔腾而出。
他要见到她,他必须要见到她。
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怒意和忧心,林斐扬想也不想走向了那间病房。门被人关上了,他轻轻地拧开,冰冷的白色灯光下,谭惜正躺在那里。
她身上还穿着医院的病服,苍白消瘦,整个人足足瘦了十几斤的样子。
谭惜怎么了?她不是这样的啊,她一直是那么的淡定,那么骄傲那么坚强,仿佛没有什么能打垮她,仿佛她什么都不害怕。
可是为什么,她居然会选择割腕自杀?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躺在那里?
是周彦召,一定是他!
他到底逼谭惜做了什么!
怒火像岩浆一样喷涌出来,灼烫了林斐扬的神经,他深吸一口气,想也不想地就要踏进去。有个人却抓住了他的手臂。
“如果你不想害死她,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林斐扬回头,身后正立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是你?”
他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知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知了拽住他的手臂,将他一路拖进电梯。
眼看着电梯上的数字一层层地下降,知了才问:“你怎么会知道她在这儿?”
林斐扬僵硬地站在那里:“我去了三元巷,三元巷已经开始拆迁了,居民们都搬得七七八八。陈叔叔告诉我,谭惜和她的母亲都不在那儿,大概也不会再回来了。然后我就去了会所。”
电梯的门开了,知了领着他走向三楼的阳台,然后低头抽出一根烟:“这么说,是阿兰跟你说了什么?”
“没错,她跟我说,她觉得谭惜有危险。我跟她的想法一致,几经波折,才找到周彦召在海滨的一处秘密住宅。我在那儿蹲守了两天两夜,昨天晚上——”
林斐扬握了握拳头,眼神变得幽暗紧迫:“我看到他抱着浑身是血的谭惜出来。他腿脚不便,走得并不快,所以我看的很清楚,那就是谭惜。我一路追到这家医院,之前之所以没有露面,不是因为我不敢,而是因为我知道,周彦召能为她找来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疗保障。现在既然谭惜已经醒了,我必须带她走!”
知了狠狠抽一口烟,又怒又气地看着他:“就这样带她走?就凭你?你是傻子吗?”
“那不然呢?!”林斐扬同样强硬地回视着她,眼底的深痛根本藏也藏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那个禽兽折磨?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他关进那个华而不实的金丝笼里,然后用自杀来解脱这一切?!”
似乎是被他凶恶的样子震慑到了,知了僵了僵,张开唇欲言又止。
林斐扬深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拳捶在栏杆上:“我承认!我是没有周彦召有钱,没有他有权,我颠倒不了黑白,改变不了人心!但是——那里面躺着的、那个受尽折磨和痛苦的女孩子,就是我林斐扬这辈子最心爱的女人!我就算拼掉一条命,就算什么也不要了,我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你不用为她拼命。”
听到这里,知了缓缓抬眸,神情复杂地说:“你想救她,也不是没有办法。”
时光,仿佛静止在那一刻。
静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林斐扬抓住知了的双肩,目光紧迫地看住她:“你有办法?”
知了点点头,看住他:“不然我也不会找到这里。”
……
窗外的细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心电监视器有规律地跳动着,沉睡中的谭惜,倏然间睁开了双眼,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谭小姐,您觉得好点了吗?已经一天了,您吃点东西吧?”见她醒了,曾彤拿起桌子上的碗,舀起一勺粥,递到谭惜的唇边。
谭惜却生硬地侧过脸:“不想吃。”
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口响起,曾彤回头,恭谨地站起来,轻声说:“周先生。”
“给我吧。”
他淡声说着,从曾彤手里接过碗,勺子碰在瓷碗上发出“叮叮”的声响。
听到这样的声音,嗅到他的气息,谭惜只觉得索然无味,她索性侧过身闭上眼,佯装睡觉。
可是周彦召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放下碗,一把拖起她的身子,让她被迫地半坐起来:“怎么?你还想再死一次?”
霍然睁开眼睛,谭惜看着他,眼神冰冷得似乎没有半分温度:“不要以为你能威胁到我。如果我不存在了,你对我的那些威胁,又有什么意义?”
“是吗?”周彦召轻轻扯了扯唇角,漆黑的眼瞳里却一丝笑意也无,“可是你又活过来了。在你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谭惜的身子一僵,抿紧了唇,不再说话。
眼前的女孩,目光涣散,面容异常苍白,一丝血色都没有,仿佛一吹就会倒下的纸人。偏偏那眉端里的倔强却不曾减退半分,仿佛是一个不畏强权的女战士。
周彦召似是淡漠地看了她半晌,然后从桌子上重新拿起瓷碗,动作生硬地推给她:“我劝你最好乖乖吃饭,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想你应该已经认清了现实——反抗也没有用,求死更没有用。你乖乖听话,努力配合我,说不定有一天我厌烦了,不想再报复你了,就会放你走。”
他说着顿了顿,沉如深井般的黑瞳里闪过一丝意味深长:“否则,你越是这样,越是非要跟我作对,我就越是不想放过你。”
谭惜狠狠瞪了他一眼,终于还是接过了碗和勺子,赌气似的快速吃起来。忍住胃里强烈翻涌的恶心,她好不容易,才以最快的速度把碗里的粥喝完。
把碗搁在床边的桌案上,她语气冷脆地说:“我想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