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只要你能记住我,哪怕用恨的方式也好。但是请你,永远也不要记得我,哪怕你恨我。——欧阳琛。
欧阳琛第一次见到叶轻,是一个繁花殆尽的夏末。
那天,苏青托人带给他一只叫做“少爷”的贵宾狗,它是红棕色的,毛茸茸的身子、骄傲的神情,看起来特别可爱。
他却没有多看它一眼,而是径直推开车门,把它丢了出去。谁知少爷出奇地粘他,竟跟在车后面跑了有一里路。到最后终于还是跟不上,它被落在后面,蹲在地上凄惨地叫嚷着。叫得久了,欧阳琛终于有了一丝不忍,他心烦意乱地回头,却恰巧看到它被一辆卡车撞得飞了起来。
也许这就是命数,苏青的命数,他的命数,永生永世毫无生机的命数!
愤懑中他踩下油门,却意外地从倒车镜上看到一抹飘逸干净的白色。他回头,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直到很久以后他都一直记得,那天她穿着一条白色亚麻长裙,走在风中,就仿佛是洁白鲜亮的栀子花,盛开在他满载着罪孽的世界。
她救下了少爷,从此在他心里埋下一颗希望的种子,可是秋尽冬藏之后,盛开而出的却并非是美丽。
他不是个好人,从来都不是。为了报仇,为了抹平从小被抛弃的怨恨,他什么事都做的出来。首先要做的,就是摧毁那个占有他一切的易北辰。
他故意接近易北辰,又介绍他去国外接受先进的治疗、以延续生命。那时候苏青问他,他不是恨不得易北辰死吗?
他只是笑说,他要让易北辰活着,活着把这些年他和苏青尝过的痛苦,通通再尝试一遍。
他甚至,不惜去接近叶轻,只因她是易北辰曾经的情人。
可是为什么,她的背影是那样的熟悉?不,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要利用这个女人报仇,更何况,这个女人又是这样的好玩。
对,好玩,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每次叶轻看到他发怒的时候,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装作一副毫不知情地样子,厚着脸皮去讨他的欢心;但是也有的时候,她明明知道这么做会惹他生气,还是会牟着胆子去往前冲,只因她有她想要守护的人,那么拼命那么不顾一切的去守护。
想来也真是奇怪,她是多么像苏青,就连苏青都没有她那么倔。她又是多么像记忆里的那个白裙女孩,从背影到声息……
以为自己会这么游刃有余地玩下去,不过是个女人,他又怎么会动真情?可是为什么,那天在CLUB,看到她被人掌掴的时候,他的心居然也痛了一下?又是为什么,那天在酒店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她和钱永霖开房间时,他怒得恨不得冲上去扒开那二人的筋骨?
可是这些都比不上那一刻锥心。
过去那些日子里,他几乎做梦都想着这一天,想着让易北辰和叶轻重逢,想着让他们从此爱而不能,想着让曾经只属于他的痛苦悉数返还给那个口口声声唤着他“哥”的男孩身上。
终于这一天来了,他却并没有感到丝毫愉快。
就在他们重逢的那个夜晚,他突然病发了,两年来,他第一次病发。再次面对叶轻的笑和关心,他忽然觉得恐慌,不是因为他怕死,而是因为……他怕他再也握不住一些东西。
他害怕这种失控的感觉,因为这是软弱的象征。所以,他开始逼迫自己狠一点,再狠一点,狠到没有情,没有心。
所以,那一晚,当她一次次地拒绝他时,他甚至一时火上心头,强行占有了她。
盛夏的夜明明应是酷热的,月光却是淡淡的青白色,静默地洒在窗台上,有种初秋的凉寂。
“是我想错了吗?还是这个世界太残忍,根本容不下一点点的温情。”
温情……
那个晚上,默默注视着叶轻离开,回忆起她凄凉的眼神,欧阳琛只觉得那股子凉像有了血肉般,直溜溜地钻进自己的骨头里。
“狠辣无情胸怀大志,你是块好料子。”他还记得那个一手提拔他到这个位置上的人,初见他时对他的夸奖。
想起那个人,想起自己灰暗的童年,欧阳琛紧攥的手指透出令人惊慌的青白,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只有做到铁腕无情,才能征服这个同样无情的世界。
可是为什么,看到这个女人的眼泪,他的心竟有瞬息的柔软。
“阿琛,答应我,无论出卖什么,都不要出卖你的心。”
记忆里苏青的声音又绕在了耳畔,欧阳琛看着清宁的月光,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瞳孔里渐渐漫散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疲惫:“这盘棋下得太大,一步都动不得。叶轻,你倒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他抽出一根烟,慢慢地吸着,忽然他指尖一紧,烟头应声折断:“要想帮你,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赶在周家人之前,毁掉钱永霖。”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契机是什么。
他是一个从出生起,就已经注定要走上末路的男人,本不该为任何人动心,也不该把任何人绑在自己身边。
可是那天晚上,他的心里忽然燃起了一种很强烈的欲望,一种就算死也要她陪自己度过最后一程的愿望。
这个愿望很自私,他知道。
可是,当他从钱永霖的手下将她救起时,当他搂住她的腰说养她时,她眼里的感动和幸福都不是假的。
反而,真实的让他心碎。
把她接来别墅的那一晚。
屋子里燃着足份的沉香,叶轻又折腾一晚上,所以很快就倦怠地困去,似乎这两年来,她都不曾睡得这样沉。
饶是沉香安眠,又消耗了大量的体力,欧阳琛却依旧没有睡,失眠是老毛病了,人生太短暂,要做的事却太多,容不得他贪睡。左右睡不着,他坐起来静静地看着枕侧孩童般恬静的叶轻,心想,她的笑容这样欢饮,究竟在做什么甜美的梦?
黑眸一寸寸地黯下去,在他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就再也没有甜美的梦了。
拿起一根烟点燃了,欧阳琛披衣而起,走到阳台附近接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苍老而沉稳:“我一向很相信你的判断能力,所以才放手把一切都交给你。”
欧阳琛微蹙起眉,淡淡地说:“你的眼光一向不错。”
那人停顿了几秒,再开口时已略带薄怒:“阿琛,你这么做,得不偿失,谁敢跟一个不讲信用的商人谈生意?”
欧阳琛抖抖指间的烟蒂,目光变得深邃:“钱永霖这种见利忘义的小人,今天敢威胁周百雄,难保明天不会捅我们一刀,留下来迟早是祸患。如此这样,顺水推舟卖给周家一个人情,也不算太亏。”
“还记得我教你的吗?”那人的声音透着丝看透世事的森冷,“不管是什么在牵绊着你,要想得到你心中所愿,就要够狠。是狠,而不是狠心,狠到没有心。”
欧阳琛的眼眸里绽出冷厉的光,语气却苍凉:“我早就没有心了。”
那人叹气:“我老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过问你的事,成与败都在你的选择,你好自为之。”
案边的古董青铜香炉里冒出“嘶嘶”的凄厉声音,欧阳琛缓缓踱步到窗口,凝视起瑰霞微染的澄净天空。
沉香烬了,夜,也尽了。
天明之后,他苦心布局了整整十年的计划,也终于可以拉开序幕了。
……
见到易北辰的那天,是个晴天。
北海望,海湾温泉。
万里无垠的天空中早霞瑰丽如锦,映在明澈澄净的池水里,流淌出寸寸潋滟的光彩。
欧阳琛从半圆形的温泉池中站起来,随手拿起岸边椅子上的浴巾裹住自己的臀部:“不是说回去了吗?怎么突然又来海滨了?”
“为了爸爸,我必须来,”易北辰黑眸微紧,紧随着他踏上岸,“必须拿到北海望,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欧阳琛长眉一挑,转过身大有深意地看住他,“令尊一向最心疼你,恐怕是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北海望,而不顾你的意愿、拼死一搏的。”
“任何事情,爸都愿意迁就我,唯独这件事不行,”易北辰唇角微扯,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事实上,就连这件事,他也说过要尊重我的想法。但北海望是爸爸最后的遗愿,为人子者,不能亲手不替他完成。”
欧阳琛坐在紫檀木的雕花长椅上,慢慢躺下:“遗愿?”
“爸说过,在他年轻的时候,曾经答应过一个小男孩,要替他买下北海望,并要在那个地方亲手为他打造一座天堂。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和这个小男孩失去了联系,但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守住当年的承诺,”易北辰讲到这里,眼眸略垂,似是浸着深远的伤感,“他还说……”
这时不知谁从远处抛来一个水球,看巧冲着他的脑袋砸过来,还好他眼疾手快,长臂一伸就抓住了它。
与此同时,一个约摸两三岁的小男孩急匆匆地跑过来,见他拿着自己的水球,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对不起啊,叔叔,球球是我的。”
易北辰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弯下身子把球递给他,目光里满溢着宠溺,一直追随着他嬉笑着跑开。
欧阳琛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小男孩:“你刚才说,令尊还说过什么?”
易北辰漫不经心地说着:“他还说,也许有一天当这个天堂建成的时候,他就能再一次见到这个男孩了。”
欧阳琛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而后深深看住他:“你好像很喜欢孩子?”
易北辰一怔,黑眸渐渐地黯淡下去:“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恐怕这辈子,都很难拥有一个健全的孩子。”
无形中,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什么重重击了一拳。
欧阳琛没再说话。
也是那一天,他沉默着回家,却发现叶轻买了许多孕妇的用品,并且以一副小女儿的姿态向他幸福的展示。
蓦然间想到易北辰的话,想到自己的病,他忽然紧张起来,甚至还对她发了脾气。
那时候,她眼里的伤心,让他忍不住心疼。可是心疼之后,更多是心痛。他不能要孩子,他还记得资料上写着,这种病病因未明,但有极大可能是遗传因素。是啊,他和苏青,还有易北辰,他们姐弟三人都患有这样的疾病,如果他冒然要了孩子,那么这个孩子……
他这一生已经受尽苦楚,又怎能忍心让自己的孩子也忍受同样的折磨?
他无法去面对的,只能选择逃避,可是他没有想到,当他再次回来时,她却已经打算离开了。
放她走?任她留?
他不知道,只想把一切交给上天。
也许是命中注定,为了钱,她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
也许,他能够拉住她的,也就只有钱了。
那天,欧阳琛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许任何人打扰。
墨黑如镜的桌案上,所有文件都归类整齐,唯有一个正方形的蓝色塑料扁袋歪歪扭扭地躺在正中央。
袋子的开口处,散落出一些印满数字、公式以及图表纪录的白纸,欧阳琛就这么双手近乎僵直地抓在桌沿的两侧,像看着什么面目狰狞的怪物似的恶狠狠地盯视着它们。
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把舔血的柳叶刀,毫不留情地剜割着他的心腑,一下紧挨着一下,直到血雾弥漫。
这是他的秘密,他永远无法向人诉说的秘密。
“欧阳先生,我发现叶小姐最近不太正常,好像总是反胃。是不是她有了孩子了……”
朱管家的话犹在耳畔,欧阳琛的十指在桌沿的紧紧地攥起来,攥到指尖发白。突然,他伸出手重重地一挥,仿佛是失控的雄狮,满桌的文件都乒乒乓乓地摔落到地上。
似乎是听到了屋里不同寻常的声响,与此同时,朱管家把门推开。
欧阳琛蓦然抬起烈火濯濯的深眸,拍着桌案怒声大吼:“不是说过谁也不许进来吗!”
从未见过他这样失去理智的暴怒模样,朱管家被他吼得一怔,但仔细斟酌了下还是怯怯地开口:“先生……”
意识到自己不该表现出来的失常,欧阳琛微闭了眸子,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又恢复到原先的冷漠如冰:“有事?”
朱管家细细地觑着他的神色,走进来试图帮他把散落在地上的文件捡起来:“我刚才看到叶小姐出门了,她的样子好像不太对,她好像哭了。还有,我在她的房间发现了这个。”
朱管家说着,把一份诊断书递给欧阳琛。
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她已经怀孕了。
“这些东西就丢在那里,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动,”欧阳琛倏地冷冷打断她,心却有些微的瑟缩,“知道她去哪了吗?”
“我看她神情不对,已经让老钟开车在后面跟着了,刚才老钟给我打电话,说她去了香樟小路,”朱管家小声说着,“那里有一家妇科医院,老钟亲眼看见她走进去了。不然,我叫老钟回来接您去?”
恶心呕吐,妇科医院,孩子……所有的一切都昭然若揭。
这个傻丫头!
心里似燃起了一把燎原的野火,欧阳琛迅速跨过桌案,拎起衣架上的外套随手披在自己身上,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来不及了,把车库钥匙给我。”
“哎!”朱管家急急应了一声,把早就准备好的钥匙塞到手中,又紧跟着他走到门口,眼看着他快要走出院子时,忽然又冲着他的背影大喊起来:“先生!先生!您穿的还是拖鞋呢!”
欧阳琛却一步也没停下,眼下的情形刻不容缓,去车库领了车开出别墅的大门后,他紧紧攥住方向盘,干燥的手心里渐渐腻出层层的冷汗。
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时间一分一秒的溜走,转眼便已过了三个多钟头,想到医院里可能发生的事情,老钟的心里越来越焦急。
蓦然间,远远地有辆黑色跑车穿过飞雪疾驰而来,他看到救星似的眼眸一亮,急匆匆地拉开前门下车。
那辆车子很快压着线停稳了,看车的保安立马冲过来大声嚷嚷,欧阳琛面目森寒地从车里走下来,简单对老钟交待了句:“这里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冲进医院的大门。
医院里到处渗透着阴冷的消毒水味,随着空气的流转而一寸寸地植入呼吸里,胀得人脑袋昏沉。
主治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后,抱歉地摘下口罩:“手术很成功。但是病人刚做完人流身体还比较虚弱,大概要过一两个小时才会醒过来。”
“我知道了。”欧阳琛跟着从抢救室里缓缓推出的病床车走向拐角处的加护病房,一颗心也跟着沉入谷底。
晚了,他还是晚了一步。
大概,这就是他的命。
命中注定,没有新生,更没有救赎。
也许这两天心力交瘁吧,进门时,他的眼前却蓦然一黑,头部沉沉地直欲坠下去,还好身旁的护士眼明手疾,及时扶了他一把。
“先生,您怎么了?”
“没事。”欧阳琛眉头深锁着,神情冷淡地推开她的手,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护士有点担忧地看住他:“您真的没事吗?我看您脸色不大好,可能是血压偏高,要不要去隔壁做个检查?”
“我都说了没事!”
欧阳琛不耐地挥挥手,关上门,独自坐在叶轻的病床边。她的脸苍白得犹如新雪,唇色也变得乌青,这个女人向来都是坚韧而倔强的,好像自己从认识她以来,都不曾见过她如此脆弱的样子。
手轻柔地抚摩着她柔软却干燥的脸颊,替她把散落在额头上的乱发一根根绕到耳后,欧阳琛忽然阖上眼,只觉得一股酸涩难当的痛苦直袭上自己的鼻腔。
反复深深呼吸后,他才缓缓打开眼帘,喟然道:“你什么都不懂。”
就这样守了她大约有半个钟头,叶轻的眼珠子蓦然在眼皮底下动了动,接着拼命地抓紧欧阳琛的手:“北辰……北辰……”
欧阳琛脸色一沉,刚想甩开她的手,却被她攥得更紧,仿佛用尽毕生了力气:“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吧。”
再也无法平静的坐下去,欧阳琛阴着脸掰开她的手,霍然而起,而后转身哐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出门时刚巧碰上朱管家,她眼看着对方这副怒火不豫的阵仗,手足无措地拦住他:“先生,您去哪?”
“走吧,你也走,就当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欧阳琛淡淡交待了一句,接着侧身避开她,径直走向楼梯口的电梯。
午后的电梯里,空无一人,他将脊背慢慢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双眸冰冷地盯视着眼睛上方那个不断跳动的数字。
“北辰……北辰……”
“北辰……”
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这些字却像跗骨之蛆般拼命地钻进他的耳膜里,逼得他薄唇紧抿,双手不断地收紧、再收紧,直至在怀中握成冷硬的拳。
与此同时,欧阳琛手里紧紧攥着的电话蓦然响起,他微一垂眸,来电显示上的名字竟赫然是——“易北辰。”
忽然间,心里就像是着了魔一般。
他接了电话,径直把车子开往龙腾大厦。
下午4点钟,是龙腾大厦一天中最忙的一个时辰,易北辰西装革履地站在一楼大厅的门口,在众多高层的簇拥下,冲着从宾利轿车里缓缓走下的男人粲然一笑:“哥,这次又要麻烦你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你既然肯叫我一声哥,就不用这么见外,”欧阳琛亲厚地拍拍他的肩,一路被他请进了董事长办公室,“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妈来海滨了,她想跟你谈谈。”易北辰笑着一侧身,里头的隔间里款款走出一位优雅美丽的中年贵妇。
这女人虽已年逾五十,皮肤却依旧保养得白皙若雪,而且颧骨突出,眼神乌黑明亮,脸庞棱角分明,大眼瞧去竟不似汉族人。
她就是龙腾集团的董事长夫人——朱明翠了。
看到欧阳琛走进来,她倩然一笑,大方地冲他伸出手:“欧阳,谢谢你这些年来对我们辰辰的照顾。现在有人暗地里捅我们一刀,把老易的事情爆出来,你也知道,老易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辰辰又太年轻,许多东西都不懂,如今龙腾的前景实在令人堪忧。”
神息有一瞬的滞留,欧阳琛的黑眸不易察觉地闪过一道异样的光彩,但是很快,他便掩饰下去,握着朱明翠的手:“我跟北辰一见如故,又拜过兄弟,多帮帮他都是应该的。”
朱明翠转过身,唇角依旧保持着弧度良好的微笑,漆黑恬静的眼眸里却多了分与众不同的宠溺:“北辰,今天公司事物繁杂,你先下去处理一下,我跟欧阳谈点事情。”
易北辰微微蹙起眉头,犹豫地瞥了欧阳琛一眼,终于还是点点头,转身而出。
眼见儿子离开,朱明翠温和的笑容却缓缓收住了,两眉间也换作阴霾深锁:“欧阳,龙腾这次进军海滨,我想听听你怎么想?”
“易太太,我跟您说句实话,您靠我这条资金链投资海滨的市场并非不可以,但是投资的钱越多,风险也就越大,”欧阳琛并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定格在窗外的车马繁华中,眉峰却微微一挑,“其实我很好奇,远夏向您开出那么多丰厚的条件,又甘愿将凯旋广场这个商业宝地拱手让出,您为什么就丝毫不心动?”
“你的意思我懂,但是和远夏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这其中的风险也许更加难以估量,”朱明翠眯起眸子,“更何况,辰辰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怎么忍心看着他为了远夏,委屈自己,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结婚。”
欧阳琛抬眸,漆黑如墨的瞳孔里似乎大有深意:“那么,易老先生半生打下的基业,和北辰的婚姻幸福……”
“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朱明翠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温柔的眼眸里透过一丝决绝,“钱没了,可以再赚,可是我就只有辰辰这么一个儿子。我已经差点失去辰辰一次了,这辈子,为了我儿子我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不要。”
欧阳琛侧过脸,眼底透出一抹近乎轻蔑的笑:“可我听北辰说,拿下北海望是易老先生的遗愿,也是他对别人的承诺。”
朱明翠看住他眼角微转,已含了深刻的焦虑:“所以我才来恳求你,用你的能力,帮帮我们龙腾,帮帮我儿子。”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易北辰就神情忧虑地站在隔间的外面,欧阳琛默不作声地跟着他离开龙腾大楼,直到坐上车才眉峰微挑:“你都听到了?”
“嗯,”易北辰的后背慢慢向后靠着,眉宇深深地蹙起,“我妈越是这样说,我就越是觉得自己不孝。因为我的一点执着,害得她老人家为我费尽心思。”
欧阳琛垂首,火焰燃起,一支烟便落在他的唇畔:“你们母子俩感情真是好。”
易北辰也点了一根烟,英俊的黑眸一眯,意味萧索:“哥,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心稍稍一顿,欧阳琛沉默着凝视着他发动了车子。
“明知道没有结果,明知道没有未来,却还要固执地为她保留住心里的那个位置,就这样用尽心思、拼尽全力,直到退无可退,悔无可悔。你有没有……爱过这么一个人?”
心仿佛被人狠狠刺了一针,麻醉似的疼痛直逼上欧阳琛四肢,他沉默着吮了一口指间的烟,过了好半晌才嗓音低哑地开口:“你在犹豫。”
他抬头,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易北辰:“亲情和爱情,你无从选择。”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易北辰回头看他,目光里透出探寻。
欧阳琛弯起狭长的眼睛,瞥向他握紧方向盘的双手,慢慢勾起唇角:“方向盘握在你的手里,命运也握在你的手里,你要做的,就是松开它,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松开它?”易北辰心里闪过一丝警惕。
“不如试试看?”欧阳琛轻拍他的肩,远远注视着前方,深瞳闪过一丝幽暗的光,“放心,这里车少,这可是一个很好的发泄方法,况且,还有我看着你呢。”
易北辰犹疑地看了他一眼,他认识这个男人有三年了,从自己人生的低谷到后来获得新生,一直都是这个男人像兄长一样耳提面命地引领着自己、教导着自己,他才能一次又一次地战胜自我,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个男人。
可是……飙车一直是他童年的心理阴影,他真的可以战胜这一切吗?
缓缓松开一只手,下一只手却像黏在车把上,怎么都退不开。
“只有抛却一切,你才能获得自由!”
蓦地,耳畔传来欧阳琛低沉的声音,逼得他下意识地松开两只手,心跳在倏然间加速,几乎就要跳脱胸膛。
眼睛眯了眯,欧阳琛的眼中划过一丝凌厉,突然用力地替他踩下油门。
“哥,你要干什么?”易北辰一惊,转过头,朝欧阳琛大声吼道,眉眼之间满是焦急,“快停下!”
“我在帮你做决定——”
欧阳琛侧过身,伸手紧紧握在方向盘上,双眼鹰隼般直视着前方,同时再度加速:“告诉我,在你死之前,你最想做什么?”
车沿着空旷的高速公路飞快的疾驰着,易北辰屏住呼吸,任刀子似的风呼啸在自己的耳畔,恍然间,仿佛又看到叶轻的如花笑靥。
旧时的记忆一遍遍地在脑子里回响,清晰得宛如昨日,却又仿佛隔了无数个时空,再也找不回来……
而父亲卧病在床的颓唐病容,以及握紧他的手时语重心长地托付,却像闪电般击中他的心口。
车速依旧在节节攀升,马上就要冲向右方的路口,大风呼啸间依稀有货车的轰鸣。
洞察一切的目光微微压下,欧阳琛猛然抓住他的手握在方向盘上,同时大声喝问:“告诉我!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和叶轻在一起!”生死一线的惊魂时刻,易北辰几乎是脱口而出,与此同时,他转头怔然地看住欧阳琛。
一双眼睛,仿佛三月天空里缓缓漂动的白云,清澈干净。
蓦地,迎面驱来两辆三米高巨型货车,超速的风送来嗡嗡的声音,利针一般刺进耳膜,易北辰一慌,想要调转方向盘,但儿时的可怕回忆再度倾覆而落,他的手臂就像冻僵了般,挪不动半寸。
“轰——轰——轰——”
眼看车离他们越来越近,欧阳琛却一动也没动,只是侧过脸足足看了易北辰好几秒,脑袋里无数声音如过往的疾风般交织纵横。
“所以我感激他,一辈子都感激,但我对他,也只有感激。”
“我就只有辰辰这么一个儿子。我已经差点失去辰辰一次了,这辈子,为了我儿子我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不要。”
“北辰……北辰……带我走!带我走!”
杀机,在寒凉阴沉的黑瞳里微微闪动着,一瞬间清晰可见。
“哥!”易北辰定定地僵在座位上,略微转过脸,求助似地看向欧阳琛,澄澈的眸子里满布着生死托付的信任与恐慌。
请不要……请不要再用这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我想要的一切,和我所愿的所有人,你都可以如此轻易地得到,请务必收回这目光,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尽我所能地恨你!报复你!
黑瞳一阵阵紧缩,欧阳琛将手指在掌中握紧,撺成紧实的拳头。
一切都好似电影中的慢镜头,车轻轻而缓慢的向前,只差一点,就能撞上路口的货车,而后撞起来,高高地飞起……
此生难筹,就让我们同归于尽吧!
世界即将被一片黑色倾覆,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眼看着一切就要有了一个结束。可是恍惚之间,他却仿佛看到了叶轻的脸。
看到了她的笑。
那样的一袭白裙,干净,温柔,即使是在黑夜中,也依旧闪着微萌萌的光,让人忍不住去靠近。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心慌;也是第一次,他失去控制地要和易北辰同归于尽;同样是第一次,在死亡的边缘他变得退缩,只因他突然明白,自己再也无法离开她,离开这个叫做叶轻的女人。
其实,把她接回别墅的刹那,他已经知道,他再也无法放开她。一天又一天,他身体上的病痛越来越严重,他不愿去医院接受治疗,也不想把这个事实告诉任何人,只能疯狂地用鸦片制剂来麻醉自己的神经。
可是,叶轻的笑容却越来越多,她对自己越来越依赖,她甚至问他是否爱着她!
这些笑和依赖都沉重得仿佛枷锁,压得他呼吸艰涩,他开始趁她不在的时候,翻阅各种医学资料,甚至偷偷去找吴非拍骨片来诊断自己的疾病。
诊断书终于下达了,是坏消息。
多么可笑,他终于逃不过命运的捉弄。上天不止要带走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苏青,还要一并带走他的性命!
他选择了一个最糟糕的方式,他选择让她恨他。如果她恨着他,只有她恨着他,他才会觉得好过一点,他才有理由说服自己继续自私地把她困在身边。
可是病痛让他的脾气变得暴躁,他越来越依赖止痛剂、酒精、和做爱,因为只有这三件事,才能给他带来能压制剧痛的快乐。也只有这三样东西,才能让他暂时忘记,他终会死亡这个事实。
事实上,他已经不是那么怕死了,只要叶轻愿意陪着他走过这段最后的日子。时间并不长的,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就只有两三个月,只要他的叶轻愿意陪着他,那些痛似乎也不再那么痛了。
可是这样是否太自私?
他挣扎、彷徨,一次次看着她的笑容,看着她的泪,冰冻三尺的心都似被消融瓦解。终于在一次醉意深浓时,他把这枚钻戒戴在叶轻的无名指上。她那水葱般的指上还涂了红彤彤的指甲油,那样鲜妍温暖的颜色,仿若盛开在故乡墙脚的石榴花。
那晚的月色真好,映着她眼底含笑的泪,他此生都会记得。
可是,她却太聪明,他心里有个秘密,他怕有一天,他再也骗不了她,瞒不住她。
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他的秘密,他精心掩藏的秘密。他就像是被人扒掉了一层皮,匆忙之间和苏青联手撒了一个谎去骗她。
欧阳琛还记得,她被他骂跑的时候,苏青还着急得想要去追她。
“别追了。”
而他,却拦住了苏青。
夜雨难辨的阴暗处,他不知已在那里立了多久。雪白的衬衣都被雨水浇淋得贴在他的肌肤上,暗沉的面孔仿佛映不进一丝光,胸腔里明明是倏然剧痛,那模样却仿佛是淡淡的笑着:“让她走。”
苏青抬起眸子直勾勾地盯视着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双颊上早已淌满了眼泪:“为什么……为什么要骗她?”
“我说的话一句不假,你也一样。”雨落倾盆,淅淅沥沥地浇淋在欧阳琛的肩头,他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叶轻渐远的背影。
苏青紧紧咬住殷红的下唇,忽然觉得心里一阵空落,没错,是一句都不假,但是……
“这样就行了吗?”她顿了顿,明眸微闪着,忽然开口,“她对你有情,这份情不是说没就能没有的。”
恰巧此时欧阳琛的手机响了,他冷然地推开屏幕一看,来电的是易北辰。黑眸不易察觉地沉下来,他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那就让这份情变成恨吧。”
苏青扭过脸,伴随着云霄之上的轰隆声,她的雪眸渐渐黯淡下来,几乎是无意识地轻喃:“雷声真响……”
那一刻,欧阳琛闭上眼。
是啊,雷声真响。
响的就像她方才决绝的声音。
可是,他宁愿她不知就里地恨他、辱骂他,也不愿她知道真相后心疼他,忘不了他。
既然如此,就让他把一切都彻底终结吧。
那天晚上,他亲手把叶轻送到了易北辰的身边。
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车上,欧阳琛没有再看她一眼,一双幽深的黑瞳却紧紧盯视着被雨光模糊了的后车镜。
暴雨下了一整天,雨水冲刷的黄昏里没有丝毫光,天阴得仿佛是一幕惨剧。
他一个人驱车回家。
脊背慢慢向后,他坐在门口,抓起一瓶烈酒,蓦然灌进自己的喉头。
他知道,他终于可以报仇了。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底却没有半分的快意?
热辣穿肠时,一只手却及时伸过来,夺走了他掌心里的酒瓶:“阿琛……你明知道自己不能喝太多酒的,为什么非要折磨自己不可?”
“为你,也为过去的我,”欧阳琛狠狠一拳打在门框上,而后冷眸微扬,铮铮盯视眼前这不见天日的世界,“既然这世界把我们逼上绝路,那我就要亲手把所有对不起我的人一个个地都逼上绝路,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多少理解一些我的痛吧?”
苏青心疼地握住他血迹斑斑的拳头,柔声说:“明明面前就是爱,为什么非要拥抱恨?”
欧阳琛霍然回首,目光如鹰一瞬不瞬地逡巡在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你难道不恨吗?如果不是因为恨,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恨,”苏青斩钉截铁地说,“我是恨,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的恨都比你更多更烈。但是,爱却始终比恨多一点,也正是因为多出的那一点,我才能支撑到现在。”
她说着,纤弱的手已慢慢抚上欧阳琛坚毅如铁的面颊:“阿琛,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唯一担心的就是你。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折磨?
这短暂的一场生,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
他知道,他已亲手将一切毁去,将一切虚伪都残忍的撕裂开来。这一切都是他想要的效果。
可是他舍不得,他终究还是舍不得放叶轻走。他从易北辰的订婚宴上带走作为未婚妻的她,他看到她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眼神惊恐而慌乱,他看到她昂首向外走,每一个步伐都印着逃离苦海的厌恶。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恨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他恨的其实不是叶轻,他知道,但他已经癫狂了。他只想占有她,诱骗也好、强/暴也好,无论用任何方式,只要能将她再度揽进怀里,从此骨肉不分离。
可是那晚,她的唇冷得像冰,她的身体僵硬得仿佛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他痛恨她的厌恶和逃避,甚至不惜狠狠地咬她,用所有最激烈的方式才折磨她、征服她。
他以为他终于又得到她了,可当清晨醒来,他看到叶轻满身血污的蜷缩在床头,那双曾经纯净坚韧的眼眸里涂满绝望的色彩时,他才明白他错了,彻彻底底的错了。
那个早餐,他像疯了一样的把她送去医院。
期间因为车开的太快,还跟别的车子发生了碰撞。挡风玻璃被刮烂,坚硬的碎碴子都扎进了他的手臂上,他也不管。满心满脑的就只是救她,救好她。
“我说你这是在玩男女堡垒对打战吗?”
到了医院里,吴非一只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摘掉青蓝色的口罩,对着欧阳琛扬眉一笑。
“话多的老毛病怎么还不改掉?”欧阳琛铁青着脸将目光瞟向病房里,“她怎么样?”
“放心,做过检查了,母子平安,”吴非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于是耸耸肩,“就是流了血,她最近又太过疲劳,所以睡着了。”
欧阳琛点头“嗯”了一声,转身就要走:“我去看看她。”
吴非却蓦然叫住他:“我建议你最好先来看看我。”
欧阳琛驻足转身,紧皱着眉头盯视着吴非:“看你?”
吴非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于是手一扬掀起他鲜血淋漓的右边袖口,一直隐蔽于衬衣下的医用纱布就这么乍然暴露出来,只是那雪白的颜色却已被大片殷红刺目的血所侵染。
长眉微挑着回眸过来,吴非替他将被血迹糊住的纱布一圈圈拉开,伤口竟然又崩裂了,翻成血肉模糊的惨状。
像看怪物般深深瞥了一眼手臂的主人,吴非禁不住摇头:“真是个怪人,流了这么多的血,你都不知道疼吗?”
盯着自己惨不忍睹的手臂,欧阳琛面色缓和了些,淡淡地说:“随便包一下就行。”
手术室里,吴非一面帮他处理着伤口,一面慢条斯理地说:“还记得吗?在美国的时候你就经常这样,一脸血一身伤的跑过来找我,有时候我真希望有天再也见不着你。”
明知他是好意,欧阳琛静默了半晌后,却突然嗤笑出声:“等我死了,你就见不着我了。”
吴非缠好纱布后正仔仔细细地收尾,听他这么说,又顿了顿,慢慢敛了脸上的笑容:“欧阳,别怪我多嘴,女人和烟酒,你最好少碰。”
欧阳琛断然收回自己的手臂,斜睨了一眼吴非,冷笑着说:“你一直都挺多嘴的。”
吴非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终于守在叶轻身边,欧阳琛侧首,细细端详着熟睡的她。纤长漆黑的睫毛蝶翼般栖息在眼帘上,为她白皙如雪的肌肤扫下一抹柔和的阴影,原本嫣红的樱唇却泛起浅浅的乌青,仿佛是刚受过什么酷刑般,让人瞧了心中忍不住一疼。
“欧阳,我还是很想最后再多嘴一句。”
“我知道你来中国是为了求死,既然这一生已经到了尽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想拉个垫背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如今不一样了。你有孩子了。孩子就是生,新生。为了孩子,为了她,你总得变点什么吧?”
吴非的话还悬在耳畔,欧阳琛慢慢俯身,在她的唇间蜻蜓点水般地印了一个吻。
他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了,可是活下来的孩子,却给了他希望。
那天在医院,当他听到叶轻如数家珍地说出自己的喜好时,他的心是那样的温暖。午夜梦回,当她在梦魇里万分惊恐地喊出他的名字时,他的心又是那样的刺痛。
她几乎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每次却都是深恶痛绝、歇斯底里,哪怕是曾经看似静好的一段时光,她也从未语带温柔地叫过他的名字,即便是笑,也都带着刻意的讨好。
而她的每一次讨好,他都会假装那是真的,一次次的自欺欺人,就当她是真的吧。可是,连他也不知道,这种欺瞒总有爆发的一天,总有惹火自焚的一刻。
他还记得那天在美国,苏青又执意要飞回首都,见那个女人最后一面,他气得扬手就摔了桌脚的古董花瓶。
“恨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恨怕了。难道你不怕吗?”苏青蹲下来,捡起花瓶的碎片一片片黏贴好,又扬起头冲他笑,笑得那样粲然而衰弱,“阿琛你看,花瓶碎了,还可以再粘回来。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只想躺在妈妈的怀里安睡,哪怕她并不认得我。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和叶轻一个机会。让我们的恨,就此终结在我身上吧。”
花瓶碎了,真的可以再重新黏回来吗?
欧阳琛独自回到海滨,当他看到叶轻,看到她像只走投无路的小鹿般歪进自己的怀中,他忽然觉得,这是有可能的。
他开始变得温柔,变得想尽办法去讨好她,给她她渴望的温暖。终于他又看到她的笑容,那种栀子花般清雅干净的笑容,他简直喜不自禁,忽然就决定给她温暖之外的东西——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
他决定要放手了,放弃多年的恨与执,放弃他苦心经营的复仇棋局。若此生不能陪伴,能多给她一些希冀也是好的。
可是那个夜晚,当他醉酒而归,她披衣而起。
她甜美得好似一朵盛开在午夜的栀子花,惹得他心动不已。再也没有犹豫,他拿出准备已久的铂金钻戒,走到月光如纱的窗棂边,他记得导购小姐曾对他说:“钻石的光泽璀璨恒久,代表着永恒的爱恋。”
抬头凝望着漫天星斗,他知道,流星留不下永恒的灿烂,却只能留下伤痕。
他的生命是那样短暂,短暂到犹如流星消逝。他不想伤害她,但他更怕自己,此生都不曾灿烂过。
戒指一寸寸在掌心中握紧,欧阳琛知道,他是在透支幸福,只因他给不了更多。但他也知道,流星,起码灿烂过,而他从来都不是个伟大无私的人。
所以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哪怕是自私也好,他也想拥抱这生命中最后的一切。
那一天,他们联手摧毁远夏的那一天。
在漫天细雨中,他拥着她,吻着她,满心满肺都是无法言明的满足。他以为,自己还会一直满足下去,可是骤然出现的易北辰却摧毁了这幸福的假象。
当北辰嘶吼着朝自己冲过来时,当他因为激动而骤然倒地时,意料之外的,欧阳琛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意。
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心头血肉被人猛然割掉了一块般,逼得他飞快地跑过去,将易北辰背上了肩头。
到了医院。
叶轻主动要求照顾北辰,她怀着孕,那么大的肚子,也不在乎。就连朱明翠也第一时间赶来了,趴在易北辰的旁边,宝贝儿子宝贝儿子的叫个不停。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从出生起,到现在,一直都是多余的。
找了个买饭的借口,终于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白色巨塔,欧阳琛放了老钟半天的假,自己驱车在高速公路上毫无节制的狂飙。
“欧阳琛!你能给她什么!你能带给她的就只有痛苦,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纠缠着她!你这个混蛋!”
这声音像带着刺的魔咒,嗡嗡地钻入他的耳膜,又溜进周身的血管里,随着血液一同运行的四肢百骸,慢慢地、竟衍生出钻心蚀骨般的刺痛。
心跳随着车速一同飙升,下高速的时候,有辆巨型货车迎面赶来,欧阳琛来不及调转方向,又或者他根本没想到要调转方向,就这么直愣愣地冲撞上去。那一刻,他甚至想,若生命戛然而止,是否还会有依恋?
死亡的刹那,时空在破碎,天空像是濯洗在水里油画,在黑洞的瞳仁里布下斑驳的影像——儿时妈妈的打骂,成长历程中苏青的保护,还有前些日子叶轻的微笑,甚至于未出世的孩子啼哭,这一切的一切,一幕接一幕地呈现出来。
那一瞬间,欧阳琛的手已牢牢地抓在方向盘上,伴随着金属划动的刺耳声响,两辆车以毫厘之差擦肩而过。
生命最黑暗的那几年,这样九死一生的逃亡他拥有过太多次,所以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失误。大不了玉石俱焚,大不了就是一死。
可是当车倏然停立在路旁的警戒线上时,他发觉世界那么静,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响得灼人耳膜。
他怕死,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竟是这样怕死!
欧阳琛抬起头,看着倒车镜里自己的容颜,蓦地就唇角微弯,露出一抹自嘲似的冷笑。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易北辰来家里找他时,所说的话。
易北辰说,自己并不是朱明翠的亲生儿子。当年他的惨遭抛弃也只是个意外。
易北辰说,这些年来,朱明翠无时无刻不再思念着他,思念着苏青,思念着她曾经狠心抛弃的孩子。
易北辰还说:不要让她们知道这一切,这太残忍。
残忍?如果这也算残忍?如果让犯错的人得到自己应得的报应也算是残忍!
那么这些年他和苏青所承受的一切,又何其残忍!
“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耳畔,蓦地传来别人焦急的呼唤,记忆被霎时间纷乱,欧阳琛回头,看到方才那个货车司机,还有他背后的交警:“驾照让我看一看!”
欧阳琛把驾照掏给他,在确定没有酒后驾车后,交警给他开了一张罚单,又叮嘱他不要疲劳驾驶,才放他走。
回去的路上,欧阳琛顺道去饭店打包了点饭菜。刚推开病房的门,他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心脏也跟着一僵,仿佛坠入冰寒的深潭。
“你回来了?”朱明翠抬起疲惫的双眼,语气冷冰冰的,不同于以往的客气温和。
“嗯。”
太阳穴不受控制般地跳动着,欧阳琛却没有过多的言语,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就拎着饭菜径直走进来。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叶轻居然发烧了。他扭过头,发现朱明翠对这边的情形浑若未觉,只是握紧易北辰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眼底的那丛光蓦地冷峻下来,欧阳琛抿唇,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软软的堵在那儿,就要喷薄出来。
忍着一股气,他看着她,倏地就嗤笑一声:“她是个孕妇,为了照顾你儿子,连自己的健康都不顾了,你却对她漠不关心。”
他说着,一把抱起叶轻,临走时,又讥讽似地回头:“你的眼里就只有你这个宝贝儿子吗?”
朱明翠被他瞪得有些怔然,她这半生养尊处优,还从未被谁用那种犀利讽刺的目光瞪视过,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照头浇下一斛彻骨的冰水。
身子不由得颤了颤,她终于松开自己的儿子,霍然而起:“你站住!”
听她叫住自己,欧阳琛的心脏有瞬息的松软,脚下的步伐也猛然顿住。
“我问你,你是不是给我们北辰下了个套?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为龙腾注资的那家公司,已经受不了金融危机的冲击,破产了。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抱在叶轻腰间的手忍不住紧了紧,欧阳琛没有说话,只是回眸,狠狠剜了朱明翠一眼,病房里那么静的,他们就那样隔空对视着。
没有亲情,只有厌恶和仇恨。
这就是他的母亲,多么可笑?过去的二十余年,他和苏青想尽一切方法活下来,只为见一见他们的母亲。那时,他们甚至都想好了,如果母亲依旧过着贫穷的生活,他们将会给她能给的一切。可终有一天,他见到她了,他才发觉她是那样的高贵、富裕、幸福,根本不记得他们的存在。
虚空中,仿佛有人正操着一把刀,狠狠狠狠地戳进他的心窝,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牵连着锐痛,欧阳琛迟缓地扭过头,大步大步地向前迈去。
而后有女人的嘶喊,像是锐利的箭矢急急地追射在他的脊背:“欧阳琛我告诉你,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果你敢对他有什么伤害,我一定跟你血拼到底!”
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仿佛还是那一年,他跋涉千里来到首都,只为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母亲,却只看到他们母子那份外人根本融不进去的舐犊情深。他心有不甘,试探性地问她,北辰还有兄弟吗?她是不是对自己的儿子们都这么好?
那时她笑得温柔而富足,那双漆亮的眼眸,在阳光下是那样闪耀:“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当然要全心全意只对他一人好啦。”
一瞬间,无法抑制的愤怒和不甘在胸臆里四处游荡着,满涨着,终于还是冲破了他承受的极限。
刚一回到家,他就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头部疼得仿佛就要炸开了般。他知道,他又病发了。
偏偏叶轻还在纠结方才的事情,面对她的质问,他只想快速的逃开,他宁愿独自****伤口,也不愿让别人看到他病发虚弱的模样。
所以,他一急之下撵走了她。
叶轻刚走没多久,他就再也忍不住,快步冲进书房,拿出鸦片剂,以最快的速度打进自己的皮肤中。
世界终于平静下来。
夜黑如墨,泼洒进昏暗的房间里,欧阳琛双目微阖着,半躺在角落。沉眠南柯中,他依稀听到什么在响。
黑而浓的长睫动了动,他慢慢打开眼帘,近乎迟缓地把椅子上的手机捞下来。
打电话的是叶轻。
欧阳琛坐起来,蓦地拽紧了手心,仿佛有什么压在胸口,压得生痛。他并不是真的想赶叶轻走,但是他不能让叶轻看到他发病的样子,绝对不能。
所以,他现在也不能接这个电话,如果他接电话,聪明如她,一定会听出什么的。
深吸一口气,欧阳琛忍住药物过后的头晕目眩,把电话挂断,又把通话模式设置成语音信箱。
一切都做好后,他沉沉地垂下手,刚想喘一口气,电话里却自动播放起叶轻的留言,她的声音是那样急促、愤慨,甚至带着一丝莫大的恐慌:“欧阳琛,如果你还想看到你的孩子活着生出来,就马上滚来……”
倏然间,有股淬着火的毒从骨子里奔涌出来,带着无数锋利的小钩子,割划在体内,仿佛要把欧阳琛的脏腑都撕开。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抓起电话,回拨过去,却是关机……
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狠狠吸一口气,欧阳琛攥住椅子背站起来,匆忙间就打开门,冲出书房。一直等在门口的朱管家都快靠着椅子睡着了,见他出来,惊喜地几乎说不话来:“欧阳先生?”
欧阳琛却没工夫跟她闲扯,他一把抓住朱管家的手臂,大声喝问:“叶小姐呢?叶小姐去了哪!”
朱管家被他喝得愣住了,支支吾吾地摇头说:“我……我不知道。”
不知从来蹿来的寒风,辗转吹过来,直溜溜地似能钻进人的骨头里,欧阳琛紧抿着唇,缓缓松开她的胳膊,自己的掌心却有着轻微的战栗:“老钟呢?”
朱管家奇怪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老钟去请吴医生了,他不在这里。”
欧阳琛转身,“咚”的一声撞开被风刮上的房门,抓起桌子上的手机就拨了老钟的电话:“叶小姐在哪?”
“她说她去了岐山。”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下地鞭笞着他的脊骨,欧阳琛咬牙,几乎是怒吼似的说:“我不是让你时时刻刻盯着她吗?”
“她说她想一个人静一会儿,”老钟有些为难地解释着,突然又问,“欧阳先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马上赶回去……”
欧阳琛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又转身推开门,大步流星地往楼下奔跑着,边跑还边命令朱管家:“把钥匙给我!”
朱管家从没见过他这个大失分寸的样子,吓了一跳提醒他:“先生,您现在这个样子是不能开车的。”
欧阳琛扭头,眼光如刀,狠狠剜在朱管家的身上:“废话少说!把钥匙给我!”
朱管家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给震住了,她终于明白事态严重,想也不想地转身跑回去,把车钥匙从二楼仍给欧阳琛。
欧阳琛反身跑向车库,掌心蜷握地紧了,尖利的金属突口,就如刀锋般反复割着他指上的肌肤。都说十指连心,这句话真没错,连带着他的心都是一阵阵钝钝的痛。
他不敢想,无法想,只是刀剑般插进坐在驾驶位上,把车速开到最大,不顾一切地向着岐山飞驰。
可老天似乎偏要跟他作对,这一路都是可怕的红灯,没错,可怕的红灯。
那样猩红夺目的颜色,就仿佛是身下蜿蜒的血,亮得灼人眼窝,他不能等了,一刻都不等!他的叶轻不知道正在经历着什么!
欧阳琛一咬牙,踩下油门冲过红灯,一路狂飙着驰往岐山。
他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赶到岐山上,老屋旁有大约一里的路是崎岖的石子路,汽车无法通行。
他强忍住药物遗留下来的阵阵眩晕,甩开车门飞奔着跑上去。
“不要——”
刚刚扒开前面浓密的灌木,他就听到一记声嘶力竭的惊呼。心在刹那间重重地跌落下去,欧阳琛霍然抬起头,恰巧看到周晋雅怀抱着一个婴儿从悬崖边飞跃而下!
而叶轻……
叶轻几乎是疯了一般地从背后扑过去,想要抱住周晋雅的身体,却到底扑了个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从世界中消失。
刹那间,仿佛有灼烈的热油轰隆一声浇淋在欧阳琛的心口,他不由得攥紧双拳,红着双眼狂奔到叶轻身边,她却已经晕死在血泊中。
他双手颤抖着,慢慢抚向叶轻的脸颊,她的脸那么冰冷,宁静,却又绝望!
倏然,似有千万根刺狠狠地穿透他的胸膛,欧阳琛一把抱起叶轻,把她惨白无色的脸紧紧摁进自己的身体里。
眼泪滚落的刹那,他冲着这个无情的世间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如此残忍!非要夺走他和姐姐的性命还不止,还要夺走他唯一的孩子,唯一能替他延续生命的孩子!
“欧阳琛,你能给叶轻带来什么?你能给她的就只有痛苦!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纠缠着她!”
记忆里那串声音又像魔咒般奔腾在胸臆之中,欧阳琛抬起猩红凸现的眼眸,怒火熠熠地睥睨着天空,是不是,是不是这是命运对他的惩罚,惩罚他的自私?惩罚他不该大逆不道地去伤害自己的亲生父母,惩罚他不该不顾一切地把叶轻困在自己的身边,惩罚他不该哄骗叶轻、去生下这么一个同样可能患病的孩子?
上天啊,如果真是这样,就请把这所有的惩罚都降落在他的身上吧,不要再伤害他的叶轻,不要再那么残忍!
“叶轻……”欧阳琛垂头,将前额紧紧地贴在叶轻紧锁的眉宇间,嗓音是从未有过地沙哑和脆弱,“叶轻,对不起……对不起……”
……
一个月后。
他病情反复,有一次一度到了病危的边缘。朱管家看不下去了,不顾他的叮嘱,擅自给叶轻打了电话。
而叶轻果然来了,她趴在他的胸口,眼泪大滴大滴落着,甚至说,无论生死,都要陪着他,要跟他在一起。
他不是铁石心肠,又怎么可能不心动。
可是……如今的他,还有资格再耽误她一次吗?
他已经给了她太多的伤心,甚至连保护她走完下半辈子的能力都没办法拥有。他还能给她承诺和希望吗?
所以,他再一次骗了她,也再一次地隐瞒了病情。
那天,一直等到叶轻离开,吴非才推开门走进来,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欧阳琛,低头拿起那张病历单,忽然就笑了笑,把它丢到一旁:“之前你一直不愿意做化疗,这次怎么想通了?”
他说着,抬眸望了眼门外的方向:“是不是为了这个女人?”
欧阳琛没有说话,侧身从旁边抽屉里捞出一盒烟,低头刚点上,却被吴非一把夺过:“你忘记了,这个时候不能吸烟吗?”
欧阳琛的手停顿在半空中,过了好半晌才冷然一笑,把烟盒随手丢进垃圾桶里:“不吸就不吸吧。”
吴非不禁摇头:“你真是个怪人,从前视死如归,现在为了这次化疗,竟然能狠下心一个月都不见这个女人。连烟都肯戒了。”
“你管闲事的毛病是越演越烈了。”
欧阳琛抱臂靠在身后的靠枕上,微微阖上眼,一呼一吸间,依稀还能闻到一股野百合似的芬芳,他知道,那是叶轻的味道,那样清,却又那样浓,这辈子都萦绕在他的心口,不散。
听他这么说,吴非忽然收起玩笑的神态,半倚在墙壁上一脸肃穆地说:“欧阳琛,虽然我很佩服从前那个不要命的你,但是我更喜欢现在这个惜命的你。不管你是为了谁,只要你肯,我就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活下去。”
再没有说话,欧阳琛闭目躺在那里,仿佛是睡着了,然而,他放在被褥下的双手却微微蜷握成拳。
活下去,人的一生是这样短暂,上天是否会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好好地活下去?重新活下去?
……
出院是不久后的某一天,香花漫天的春天已走到尽头,夏日的风雨却悄然间到来。
欧阳琛坐在空荡荡的卧室里,把窗帘拉开到最大,近乎惘然地注视这窗外的电闪雷鸣。
叶轻怕雷。
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他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这四个字。雷声如擂鼓,一记盖过一记,欧阳琛的心也被鼓槌狠狠地敲打着,终于在暴雨倾盆而下时,他忍不住拿起手机拨上叶轻的号码,却迟迟没能按上去。
“欧阳琛,你带给叶轻的只能是痛苦!”
“只能是痛苦!”
这声音像魔咒一般钻进他的耳膜,他倏地扣掉手机,心烦意乱地站起来走到窗口,向着漆黑的夜空漫无目的的望过去,却恍然发现,暴雨淋漓中竟依稀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竟是……叶轻。
那一刻,他忽然什么都不在乎了。
明明是盛夏,夜里的风却沁凉蚀骨。
如同是他的人生。
他的人生没有太阳,只有黑夜。但这夜并不黑暗,因为他还能看到一束光。
叶轻就是他的光。
那束光分明轻轻的,软软的,却又像是有着无穷的穿透力,轻易间便照透了他生命中的每一处肮脏。
那个夜晚,他和叶轻相拥而眠。
月光里,他慢慢地转头,看着叶轻柔弱的面庞,一颗心也跟着软了一起来。他想起出院前吴非对他说:“这次化疗的效果很不错。如果顺利的话,让你恢复到易北辰的效果并非没有可能,但是关键是,你自己要上心。”
伸出手,抚上她因一晚贪欢而艳红的脸颊,欧阳琛在心里轻轻说:“你知不知道,我这一生,因为仇恨而毁灭,我以为这回总该倒下了,却不料被爱救起。叶轻,我想争一争,跟命运好好地争一争,你会跟我一起争的对吗?”
叶轻没有说话,也不会说话,欧阳琛抬头,窗外,一轮红日正破晓而出。
有的人一生都活在黑暗中,譬如盲人,这是无法挣扎的宿命。
可是夜晚再黑,总会被日光倾覆,这也是宿命。
……
那天。
死气沉沉的医院里,欧阳琛正躺在冰冷的床上准备做检查,吴非拿着仪器问他是否准备好了。
他刚要点头,却恍然间听到自己衣兜里的手机在震动,接着想也不想地坐起来,掏出手机一看,连唇角都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欧阳琛?”吴非瞧得奇怪,忍不住问他,“什么事这么着急?”
其实他想问的是,什么事这么好笑?只因认识这么久,他几乎从未见过眼前这个人笑。
“啊,没事,你继续。”
低头速速地回了一条“好”,欧阳琛轻咳一声,又把手机放回衣服兜里,默默地躺下,闭上双眼的刹那,他仿佛看到叶轻那闪着星光的双眼,正在一片粲然的春花里眸光飞扬。
他活了三十多岁,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个有家的男人,有自己的女人在家里盼着他回去,这种感觉,可真好。
也是第一次,他开始觉得治疗的时间是那样的难捱,每分每秒都是折磨,他甚至时不时地用犀利的眼神催促吴非。搞得吴非还以为自己哪个环节没做好,都出了一身的冷汗。好不容易才捱到结束,欧阳琛听到手机在响,以为是叶轻要催他,便匆匆忙忙地掏出来。
吴非见状,忍不住哑然失笑:“最无情的人居然变成了情种,我是该恭喜你还是该同情你?”
心头似被暖暖的阳光覆盖,欧阳琛扭头,轻轻扯动嘴角:“我想你应该羡慕我。”
“老天,我没有看错吧?你这一天对我笑了三次,比过去十年里加起来还要多!”吴非惊魂甫定地拍拍胸口,走近了笑他,“快讲讲,什么时候能喝你的喜酒?”
听他这么问,欧阳琛眼底的笑意尽失,只剩下一片抵死的黯沉:“你知道的,在大陆,一切还要小心为上。”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吴非有意岔开话题,指了指他手里的电话说:“快接吧,嫂子可是等急了。”
欧阳琛没再说话,而是笑着接了叶轻的电话。
电话里,叶轻说,她已经为他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在家等着他。
真好,能有个人心心念念的在家等着他,真好。
能有个家……
真好。
唇角漾起一抹幸福的微笑,欧阳琛躺进检测仪器中,慢慢闭上了眼。
拿到化验单的时候,他却觉出吴非的神情有一丝不对,唇微微抿着,脸也异常的紧绷。
心下当时一沉,他走过去问:“结果如何?”
吴非几次动了动唇,却只是说:“欧阳……”
心咚的一声犹如沉入了谷底。
欧阳琛一把拿过化验单,放开眼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慢慢地,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我们失败了,对吗?”
吴非沉默,片刻后,按住他的肩头:“只要你不放弃,我相信下次我们还有机会。”
欧阳琛却一把推开了他的手。
转身,慢慢往家里走。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命运一步一步将他逼上绝路。
从此,永远不再奢望幸福。
从他来到这个世上的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了此生的诸求不得。其实他早就明了,那样清清楚楚地明了,他甚至连活下来的权力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拥有她,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早已下定决心要绝情绝义,可是为什么?又还是一次次地如此自私地把她困在身边,让她跟着自己一起触摸地狱的模样。
既然如此,就让他独自坠落吧。这么美丽的她,应该由更善良温暖的人去照顾,而不是行将就木的他。用他一个人的命,赎去这些年他所犯下的罪,很值得。
真的很值得。
……
他忘不了离开的那一天。
龙腾大楼总经理办公室。
朱明翠拎着一盒鲜香四溢的煲汤,一边朝屋里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辰辰,你发烧才好,这段日子又这么辛苦,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妈给你煲了汤,还热着呢,你快来尝一口。”
她把汤盒放在办公室的外间,却没有听到里间的声响,不禁蹙起眉头,走过去推开门说:“这孩子,妈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理呢?”
门骤然开了,迎接她的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辰辰,而是那个如鲠在喉的欧阳琛。
“呦……怎么……是你?”推出去的手瞬间僵在半空中,朱明翠的眼光里也夹了丝明显的敌意。
“给北辰做的?”欧阳琛并不看她,而是径直走向桌子前,注视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姐姐流浪在异国街头时,连一碗残羹都要从别人的脚底下抢过来。那个时候的他们,是多么希望能喝上一口母亲熬制的热汤。
可是他们等了一年又一年,熬了一天又一天,都没有等到这么一碗汤。哪怕到了生命的尽头,都没能等到。
“是啊,辰辰最近身体不好,总得喝点什么补一补。”朱明翠紧张地看着他。
“我能喝一点吗?”欧阳琛忽然回头,眼峰淡淡地,黑瞳里的光却幽深。
“这……”虽然心中多有微词,可朱明翠到底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点点头说,“你想喝就喝吧。”
欧阳琛端起那碗汤,仰头一下子就喝了干净,这样还不算完,他又自己舀起汤勺,重新盛了一碗新的。
碗底再度翻起的时候,那些同样翻滚着冒出的蒸汽淙淙地熏在眼前,那样烫,烫得他瞳孔都微微缩起,几乎就要掉下泪来。手不自觉地将碗底翻得更高,直到它生生盖住了他那张通红的面庞。
“哎,你别喝这么多啊,给我们辰辰留一口,”没想到眼前这个人这样厚脸皮,朱明翠登时慌了神,跑过去想去阻止,却发现那个汤盒子里已然空空如也。
“喝光了?”她怔怔地看着那个汤盒,又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欧阳琛,只觉得有一股子火咻咻地燃在胸臆里,但良好的教养还是逼得她强忍住了,只低低嗔了一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欧阳琛背过身,凝视着窗外的海景,一双被风吹干的黑瞳里几乎再没有任何的情愫:“北辰在三楼销售部,你要找他的话记得长话短说,一会儿我还要和他谈点事情。”
朱明翠闻言,也不想再跟他计较,只是没好气地拎起汤盒,摔门走了。
硕大的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欧阳琛一人,他一手扶住面前的玻璃,一手慢慢地抚上唇角的一滴残汁。
颅骨里又在隐隐作痛,他却缓缓地扯动起唇角,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滋味,那是方才那个女人赐予他的滋味,连着这痛,连着这瞬间的甜美。
今生今世,都再也抹不掉了。
也再也没有遗憾了。
……
那个夜晚,海风习习。
那个夜晚,血雨阵阵。
在中缅边境,他做了此生最后的一个决定,放下仇恨,放下生命,放下一切。
从甲板上跌落,被海浪吞噬的那刻,他一度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也根本没有想过去活。
可是恍惚中,他却仿佛看到了叶轻的脸。
隔着漫天血光去看她的脸,还是那样的仓惶而清丽,坚强却温柔,就像那年在CLUB里遇到她时一样。
仿佛听到她在耳边说:“欧阳,妈妈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自己。不能放弃自己……”
那一刻欧阳琛忽然觉得——不能,他不能放弃。
他不能丢下她。
终于还是活下来了,多么艰难。
最后一次化疗结束时,美国的专家告诉他病症已恢复了大半,他连夜驱车到郊外的农庄。推开院门时,参天的古槐下,有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正坐在黄花梨木椅上给自己的孙女演示茶道。
“义父。”欧阳琛慢慢走进来。
“坐,”那老人点点头,有眼尖的佣人递来一张椅子,“我就知道,有一天你还会来找老头子我。”
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再吱声,而是专心致志地分斟,这是个细致活,他做的写意随性,却又一丝不苟。
先递了一杯给欧阳琛,双手相会时,他却意味深长地说:“人的手心就只有这么大,握得仇恨太多,爱就无处安放了。你把握满仇恨的那只手斩断了,余下这辈子就只剩下爱了。”
欧阳琛端起茶杯慢慢饮了一口,他想起离开美国前,义父曾对他说:“其实爱和恨,就像白天和黑夜的关系,日夜交替,各司其职,谁也不能越过谁去,一旦融在一起,就全乱了套了。所以你要么狠,要么仁;要么恨,要么忘。二者只能取一,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才有机会看到亮光。”
那时他说:“我的世界从来就没有太阳,只有黑夜,黑夜里没有光。”
他的义父却笑着摇头:“你知道吗,在极圈外,太阳落到地平线下只能达到一个很小的角度。由于大气的散射,这里的夜晚并不会完全黑下来,而是半明半寐的,叫做白夜,也许有一天,你会遇到你的白夜,她总不会太亮,但照亮你的余生,足够了。这套沉香送你,什么时候觉得心烦了,燃一点,能宁神,更能宁心。”
在这里睡了半晚后,欧阳琛悄然起身。匆匆饮了杯茶水,他走出院门,门的左边有一个旧旧的四方形的铁皮邮箱。由于是单手有些笨拙,他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乌木色的牛皮信封,又低头轻轻地吻上去。方才喝的茶还留在唇畔,印在封口处留下两道浅浅的褶皱,像是谁波澜微漾的心事。
再抬头,沉香已烬,白夜未明。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