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样说,我心口堵得慌,捶了捶他:“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谁没有个过去呢,你少拿这些事来吓唬我,我可不上当呢。”
欧阳琛却摇头,他长臂一伸将我按进他的胸膛,嗓音越来越低哑:“现在CLUB已经被查封了,很可能很快就会顺棚摸瓜地查到我这里,如果……如果有人要来抓我呢?如果我要去坐牢呢?”
“不许胡说!”
一颗心咚地一声犹如沉进冰寒的湖底,我深深吸气,抬头一瞬不瞬地看住他:“怎么可能要坐牢那么严重?你那么聪明,又是认识那么多人,你还是外籍的,谁又能动的了你?”
欧阳琛的脸色是鲜有的肃穆,肃穆到令我周身战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
我死死咬住唇,开始怀疑他不是在懵我,而是确有其事,我甚至怀疑这件事会严重很严重,严重到我无法承受的地步。
只是这样想着,我的鼻腔已迅速地酸胀起来,连声音都跟着颤抖:“如果……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等你,无论你在里面呆多久,我都会等你。”
欧阳琛怔了一下,叹息着拭去我眼角的泪珠:“为什么这么傻?你还年轻。”
“我答应过你的,要陪着你,永远陪着你。”我一头攮进他的肩胛,眼泪也在一瞬间夺眶而出,直到浸湿了彼此的心。
坐牢,被逮捕……这些都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我无法想象,简直不敢想象,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越想越觉得害怕,再抬头时,我已忍不住慌了神,不停地说着:“欧阳琛,不会那么严重的对不对,如果真的出什么事,你快点离开中国,不要管我。你有美国的国籍,很多事情都可以从轻处罚的。”
欧阳琛没有说话,只是看住我,深深地看住我,那双眼睛幽深地像是遥远的黑潭,却在一记低哑的笑声里,渐渐泛起涟漪。
“你骗我?”我终于发觉不对,红着脸地推开他,我转身气呼呼地便往回走,刚要走开就又被他扯回来。
“你放手,你放手,”我怒气冲冲地捶打他的胸膛,捶着捶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接连着滚落,“每次你是这样都骗我,骗我很有意思是不是?害我为你担心为你哭你很高兴是不是?”
欧阳琛攥住我的双手,抬起手臂一把将我抱起来,低哑着声音说:“是,看到你为我担心为我哭,我的确很高兴。”
我猛地愣住,刹那间,脸就红了:“你是个坏蛋!”
欧阳琛把我轻放在床垫上,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吻我的鼻尖,笑说:“你说过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我破涕为笑,转身抄起一个抱枕丢过去:“罚你今晚不许跟我睡。”
“那你跟我睡好了。”欧阳琛却一手抓过抱枕,丢到一旁,接着欺身压到我的胸前……
早上醒来的时候,欧阳琛穿上衣服正要走。
知道他忙,我也没有强留,只是倚着床背,望着他的背影说:“欧阳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欧阳琛回眸,忽然就低头,一个吻印在我的额头:“那要等欧阳太太想他的时候。”
欧阳太太?他叫我欧阳太太?
仿佛被小小的老鼠轻轻啃咬在指尖,我心里猛然一慌,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欧阳琛却已拉了拉领带,转身带上门。
眼前的门被轻轻地关上了,心里的门却被倏然间打开。
“欧阳太太……”
我轻念着这个称呼,满心满肺都被似被幸福灌满了,甜的似蜜,暖得似火。
等他走了,太阳正高升,我被懒懒的阳光照着,只觉得连日来的阴霾都跟着褪散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想了想又忍不住拿出手机,孩子气地给欧阳琛发了条短信:“欧阳先生,欧阳太太想你了。”
发出去后,我心里又有些悬,不知道自己这么发会不会太轻挑了,我怕欧阳琛只是一时兴起,才会那样叫我。
但是很快,手机低低地嗡鸣起来,我正坐在窗台上发愣,听到手机的声音,慌了神去拿它,结果脑袋一下子撞在窗台边的棱角上,就连窗台上的青瓷花瓶都被我长臂一挥打落在地。
房间里乒乒乓乓的响,可我几乎是笑着从窗台上摔下来,怀抱着手中的短信,只因为他说:“那欧阳太太就要拿出做太太的诚意来。”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把我当成他的太太,这个家的女主人,这都是真的。
“叶小姐,您没事吗?”许是听到屋里的动静,朱管家慌忙开了门。
“没事没事,”我捂着自己的脑袋,忽然就抬头看着她说,“陪我去趟菜市场好吗?”
“菜市场?”朱管家的眼睛睁得极大,大概是因为我从前从不去那种地方。
但这次不一样了,我要拿出我的诚意,我要给欧阳琛一个惊喜。
大清早的,菜市场里熙熙攘攘,连蔬菜瓜果的颜色也跟着鲜润起来,令人瞧了心情舒畅。想到欧阳琛喜欢吃清淡的东西,我挑了一些青菜、竹笋和菌类,回去时摊主还送我了两根根茎雪白的大葱,我一时高兴,就又给欧阳琛发了短信:“早点回来,验收欧阳太太的诚意!”
回到家里后,我慌忙从网上搜出好多食谱,中午还照着那些食谱、并在朱管家的指导下实战演习了一遍。结果证明,我的确从妈妈那里继承了贤惠的优良传统,无论是色泽、口感、还是卖相,都比想象中要好的多。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我心里也涨满了甜美的滋味,我几乎能想象地到欧阳琛见到这一切时会露出怎样的笑容。
他的笑容太珍贵,所以每一个,我都必须珍藏。
下午我要朱管家帮我一起布置起餐厅,在红木桌上放上雕着玫瑰花瓣的香薰蜡烛,侧边开了两瓶陈年的红酒。酒香馥郁,熏得我都有些醉了,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欧阳琛便回来了。
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和开心,他脸色很差,又好像很疲惫,只淡淡扫了一眼桌子,便不顾我的愕然,转身去了书房。
我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站在书房门口敲门,他只说是生意上遇到一些问题,要我自己去睡,别打扰他。
事情转变的太快,我怎么睡得着?
将桌子上精心准备的菜都一一倒掉了,我走进卧室,看到他的大衣在扔在床上,就一时鬼使神差的从里面掏出了他的手机。
刚想打开,却发现上面设置了密码。
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心想,什么时候他变得这样小心翼翼了?
再次注视着屏幕时,我已开始猜试密码,试了我的生日、名字,他的生日、名字,乃至苏青的,竟然统统都不对。
会是什么呢?
心怦怦直跳,最后,我竟鬼使神差地填上了我们那个孩子的生日。
密码对了!
泪水在刹那间涌出眼眶,我紧咬住唇,竟不知原来他这样在乎我们的这个孩子。
然而,我没有时间想这些了。
打开了通话记录,我忍不住深深呼吸,只因我发觉,欧阳琛最近的通话记录除了我、老钟、还有一些不常见的客户外,就是吴非的。就连今天上午,他也跟吴非通过两次电话。
把手机放回去时,我越发害怕了,我不明白,欧阳琛为什么会隔三岔五地去看医生?
夜是那样深沉,我做了一个噩梦,吓得惊坐起来。这才发现欧阳琛也没有睡,正在给我吹头发。
睡之前我洗了个澡,可能是因为太累了,头发擦了一半就这么睡过去了。
而现在,温热的风正缓缓地吹拂着我的后脑,风的来源处,欧阳琛的眼神是那样专注。专注得仿佛是一把刀,直勾勾地割着我的心脏。不得已,我仓促回头,窗外月光倾城,我的眼前却一片模糊。
终于忍不住了,我按住他的手,抬头去吻他。他愣了一下,忽然就反身,将我按压在床上,在一个霸道而猛烈的深吻中,狠狠地将我灌满。
我情不自禁地搂住他的脖子,可欧阳琛却停了下来,俯身,他慢慢吻上我的眼角:“为什么哭……”
“我怕我会失去你。”我哽咽了一声,蓦地伸出手臂,一把揽上他的头颈,将头埋进他的肩窝,泪水却到底止不住了。
再次醒来时,欧阳琛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抱着被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着。空气中还飘荡着他的味道,一丝一缕都那样牵绊人心。
我拿起手机,习惯性地给他打了个电话,却是关机。坐在家里等了一天,依然没有消息。第二天我去了他的公司,发现公司周围竟拉起了警戒线,里面更是空无一人。
本能的觉得不妥,我拉着旁边的商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说,这家公司的主人因为涉及一起国际案件,现在失踪了。
失踪?国际案件?
我怔住了,一时间六神无主。又在家里等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连吴非都跟着失踪了。
手足无措之下,我决定去找易北辰,他跟欧阳琛是在美国认识的,关于欧阳的过去,还有这件事,一定知道些什么。
易北辰,就像早就知道我会来一样,见到我后,并没有显露出惊讶,而是异常平静的,从桌案里掏出一封信笺。
“叶轻,这个东西,是苏青要我交给你的,”他把这封信交给我,低声说,“也许现在给你看这个已经晚了,但我想,还是应该把它给你。”
“苏青?”我微微一愣,“你也认识苏青?”
易北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她。但是几个月前,她忽然来到北京,并多次借着高尔夫的名义接近我妈妈。我怀疑她的用心,所以去找她谈话,她便将这封信交给了我。”
苏青为什么要接近易北辰的妈妈?
我觉得奇怪,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接过那个信封,快速打开了,抽出里面的张信纸,那上面写着:“叶轻,很抱歉死了还要再打扰你,但是有些话,我万分想要告诉你。”
“我和阿琛并非情侣,而是孪生姐弟,之所以不愿告诉你真相,是因为我们患了同样的疾病。小时候,我们因病危而被父母抛弃,流落街头,后来又被人贩子转手卖给美国的一家私人医药研究中心,用来做人体药品实验。幸运的是,我们因祸得福,食用了研究中心的试用药后,病情好转;不幸的是,我们无法忍受那种不见天日的生活,相约一起逃跑,最终却错过治疗的最佳时期,也就导致了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和阿琛的病先后复发。”
“请不要怪罪阿琛对易家的无情,他只是一个受伤的孩子,想向自己的父母讨回一点点的爱。噢,对了,忘记告诉你,当年抛弃我和阿琛的人,正是易北辰的父亲和母亲。”
“阿琛是个太好强的人,他不愿别人揭开这道伤疤,更不愿让你去承担这份痛苦,所以委托我和他一起编织了这个美丽的谎言。”
“可是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带着太多的遗憾和痛苦,我不想他跟我一样。人这一辈子,若是没有爱,就只剩下恨了,我不希望他带着恨走完这一生。如果可以,叶轻,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陪在他的身边,希望你能替我好好地照顾他,鼓励他积极治疗、勇敢地活下去。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因为你跟我一样地爱他,不是吗?”
“如果我死了,这个秘密就将埋入泥土,再无人知晓。阿琛,原谅我,原谅我不忍心这样看着你一辈子孤独痛苦地活着。可我又不能背弃你的心愿,让你一辈子都于心不安。”
“真好,这些藏在心里的话终于说出了口,上天,我把真相和命运都交托给你了,我恳求你,如果你还有一点点的怜悯之心,我恳求你让阿琛幸福。哪怕只有一天,请你务必、务必要仁慈一次。”
落款是——“苏青”。
空荡的房间里,明明没有点香的,也明明没有一个人,空气中,却仿佛漾起沉香的味道,那样一阵紧过一阵的馥郁,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毛孔里,仿佛毒药,迫得我声堵气噎,连呼吸都要停滞了。
“叶轻?”
易北辰轻轻地唤我,同时上前一步,托住我的手臂。我这才意识到我的身子已经瘫软了,我回眸,怔然地看着易北辰,泪水终于流出来:“他也有这个病?”
易北辰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坐在那里,缓缓抽起了烟。
原来,前段日子,易北辰就来家里找过欧阳琛。
那天,易北辰穿得很正式,神色也肃穆严峻,一见到欧阳琛,就说:“一个月前,妈妈认识了一个陌生的女人,那个女人睡在她的怀里,再也没有醒过来,你想象的到吗?她和我得的竟是同样的病。你说怎么会这么巧,患这种病的几率本来就小之又小,为什么偏偏我们都患上了,不同的是我痊愈了,而她却没有这个运气。”
当时,欧阳琛没有说话。
“为着那个相识不到一个月的女人,妈妈伤心了好几天,整夜整夜不能入睡。有天晚上我放心不下,去找她谈心,发现她竟然哭了。我很惊讶,抱着她问她怎么了,她却告诉我说,说她曾经也有过一个女儿,如果长大了,大约也有这么大了。我再问下去,她却什么都不肯说了,她只是一味地哭泣,说自己是个罪人,是会下地狱的。”
说到这里时,易北辰顿了顿,他抬起头,眼神是苍凉的:“你也想让她下地狱的,对吧?”
欧阳琛也看着他,没有一丝表情:“你知道了什么?”
易北辰沉默,低头点了一根烟,烟蒂在灰烬中嘶嘶地掉落着,有些意兴萧然。直到这根烟燃尽,他才沉着声音开口:“我知道的也许不多,但却比你要多一些。欧阳琛,你根本想不到吧?我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
听到这句话时,欧阳琛霍然抬起头,向来无波无痕的深瞳里也卷起一阵风浪。
对于他的反应,易北辰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轻轻地笑了笑,眉头却紧锁:“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全家开车去郊外春游,却意外出车祸,一家六口人,从老到小,全都过世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后来我呆在福利院里,又被查出患了一种奇怪的病,就是朗格汉斯细胞综合征,福利院负担不起我的病,就公开向社会求助。也正是这个时候,我遇到了我现在的母亲,和父亲。”
“他们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们不但出钱治好了我的病,还收养了我,把我当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着,给我所有我渴望和根本不敢渴望的一切,这样好的一对父母,怎么可能是罪人?”
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欧阳琛不动声色地低头点了,才淡淡地说:“你的故事讲完了?”
“第一次见到我时,知道我得了那种病,你一定很惊讶吧,从而更加确信我是妈妈的亲生儿子。可是你知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收养我?”
易北辰看住他,深深地看住他,那双漆亮的黑瞳里也夹着丝不可名状的痛楚和恳求:“因为我很幸运,我幸运地得了和她曾经的儿女一模一样的病,她一看到我,就想起那双被她狠心抛弃的儿女。二十多年来,她救我,养我,无微不至地对我好,这些你所嫉妒和痛恨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一个卑微的母亲在赎罪。她把我当成了苏青,把我当成了你,为了悼念你,她甚至把我的名字取成‘北辰’,那是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遗落在北海望的那个琛琛!而这所有的一切,这些年她所有的痛苦和想念,你确定你全都知道吗!”
右手在膝上握紧了又松开,欧阳琛向前坐了坐,弹掉左手指间的烟蒂,脸上的冰雪没有融化半分:“如果她知道这些年我和苏青是怎么活下来的,她就会明白,她的罪,永远也无法赎回。”
茶几上,迦南木的香案里还燃着上好的沉香,丝丝缕缕沁入肺腑,甜蜜到哀伤的味道。
原来仇恨和不可原谅,卷进生息里,竟然会是这样一股味道。
可是,听说喜好焚香的人,其实都是信佛的人,信佛,信轮回,信因果报应,也就还留有一丝善心。
易北辰垂头,看着那香,想做出最后一分努力:“妈是回族人,年轻的时候是个优秀的民族舞蹈家,后来,妈被批斗,家里一贫如洗、生计艰难,她养活不了你们。一狠心,才把你们丢在北海望的孤儿院。可是,把你们丢在那里才一个星期,爸和妈就后悔了,他们赶去孤儿院去找你们,但已经来不及。孤儿院失了火,你们也失踪不见了,他们像疯了一样满世界地找你们,却再找不到了。”
“后来妈遇到了我,那时她已经万念俱灰,却在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她把对你和苏青的全部爱,都倾注在我的身上。如果你还是恨,就把恨意也同样浇注在我身上吧,是我夺走了你的一切,是我取代了你的位置,你的母爱父爱、和原本应该富裕平安的生活!”他看着欧阳琛,发出最后地恳求,“但是请你放过妈,放过叶轻。”
当时欧阳琛半分没有回应,只是像樽雕像般,沉默无声地坐在那里,仿佛能从此刻,一直坐到世界的镜头。
最后他没办法,只得离开,临走的时候,又说:“不要让她们知道这一切,这太残忍。”
我听的心惊胆战,忍不住插口问:“后来呢?”
易北辰并没有马上回答,他静默着吸了口烟,才说:“我承认我很自私。妈妈虽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她对我,却比亲生母亲还要亲厚。我不忍心看到她临老了,还要遭受这样的打击,更不忍心看到你沦为他复仇的棋子,所以才想开诚布公地跟他说明一切,劝他放弃报仇。而他……确实也放弃了。”
他顿了顿,又说:“那次你的孩子出事,他不是不关心你,而是因为他的病突然又复发了,他根本自顾不暇。后来你的孩子出了那样的事,为了你,为了不再让你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他决定不再自暴自弃,接受化疗。”
他说着,扭头看我:“可是,就在昨天,吴非告诉我,他的化疗失败了。”
手不由得按紧了椅子扶手,我努力消化着这一切:“这跟他犯案失踪又有什么关系?”
易北辰低头,烬了烟,再次娓娓道来。
那还是我发现欧阳琛利用金融危机给易北辰下套的时候。
易北辰曾找过一次欧阳琛,他说:“哥,如果你还允许我再叫你一声哥的话,我想再对你说一句话。三年前我病发去国外医治,爸爸都挺过来了,可是那次他乍然看到你,却突然脑溢血瘫痪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认出了你,他瘫了之后,曾经十分费力地向我表达过这个意思,但是我终究没能明白。只是从他从前留下的文件中得知,他想盘下北海望这块地方,为一个被他伤害的小孩子。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个小孩子就是你,他希望我找到你,把你领到他的面前。可是我明白的太晚了。就在前天晚上,爸爸过世了,过世前,律师给了我一份遗嘱,爸爸说,在他身后,他想把龙腾所有的资产都捐出去,捐给重病儿童基金会,专门救治像你我这样从小就患上疑难杂症的孩子。”
“我知道你在合同上动了手脚,你想让整个龙腾都毁于一旦,但是很可惜,你拼命想摧毁的这些,爸爸早就不在乎了,”他说的那样笃定,“还有,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跟叶轻没有半分关系,是爸爸在美国那边的旧友告诉我的。”
“然后呢?”见他没有再接着说下去,我又忍不住问。
易北辰抬眸,望着窗外不断翻飞的落叶:“那天,他化疗失败,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就来到龙腾,坐在那张沙发上,看着妈妈为我忙前忙后,看了整整一天。”
那天,临走的时候。
“她是个好母亲,你的好母亲。”欧阳琛没有回头,只是透过玻璃注视着面容憔悴的易北辰。
易北辰怔了一下,忽然说:“她一向都很好,如果她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会对你更好。”
“公司运转已经出现问题了吧?”阳光熹微,透过乌墨色的落地玻璃影在欧阳琛的脸上,落下一段斑驳的暗。
他不愿讨论这个话题。
易北辰坐进沙发里,将手一摊,好看的唇角勾起一抹哂笑,眸光却复杂:“如你所愿。”
薄唇慢慢抿成一条线,欧阳琛转身,从怀中掏出一张单据,轻拍在易北辰面前的桌案上,却不置一言。
“这是什么?”易北辰挑眉,好奇地看着他。
“这只是合同上的一部分钱,已经打入你的账户,你先用来周转,”欧阳琛说的云淡风轻,平静的面上也没有半丝涟漪,“一个星期后,剩下的那一部分也会如期到账。”
易北辰攥着那张单据,低声喃喃:“你不是想看着龙腾倒闭吗?现在经济危机到处都是亏空,这么大的一笔钱,你又是从哪得来的?”
欧阳琛却顾左右而言它:“不要告诉你母亲,她还有一个儿子正活在这个世上,永远都不。”
“为什么?”易北辰倏然间抬起头,看住他的眼瞳里印刻着一种莫名的痛怜。
“也不要告诉叶轻,我和你的关系,还有,我所患过的病,”欧阳琛抿唇,深深呼吸,低头看着他说,“答应我,龙腾就不会倒闭。”
易北辰霍然一下站起来,把单据丢到他的身上:“欧阳琛,我不需要你这样的施舍!”
欧阳琛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弯下腰拾起那张单据,又抓住易北辰的手,把它塞进去:“有时候真的怀疑我们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只因你的脾气也是这样的倔,但你毕竟不是我,还好不是我……”
他说着,莫名地竟笑起来,笑得那样清冷,却又真诚:“如果我能有孩子,我就希望他长大后能像你一样。”
看到易北辰眼眶微红,欧阳琛停下来,拍拍他的肩膀笑说:“小子,再叫我一声哥。”
听他这么说,易北辰的心脏仿佛被细小的钩子轻轻的挂住,而后被人死死地拽扯着,他呼吸一紧,慢慢地觉出一股危险的意味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哥要走了,大概以后都不能再回中国,”欧阳琛又拍了拍他的手臂,倏然间转身,连着声音都变得冷冽起来,“记住,商场如战场,不要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那叶轻呢?”易北辰叫住他。
“能跟我走最好,如果不能……”提到我,欧阳琛的眸光一黯,偏过头淡淡地说,“倒也成全了你。”
易北辰上前一步,怒声说:“叶轻不是货物,她不需要你为她安排下一个领主。”
“再不走我就要误机了,”欧阳琛避开话题,拎起公文包的刹那,鼻翼中忽然漾起一股酸痛,他微微闭眸,深吸一口气,好半晌才抬头一笑,“再见了,我的弟弟。”
信纸如同秋叶般,倏然滑落,我再也听不下去了。
紧紧攥住手指,我的心里是一片的茫茫然:“他去了哪里?”
“中缅边境。”
易北辰抿了抿唇,停了半晌才说:“国际警察,是在中缅边界逮捕的他。”
“为什么是中缅边界?”我咬唇,望着他。
“他不是神,为了用金融危机这招拖垮我和整个龙腾,他也已经拖垮了他自己。但他不在乎,他原本就是打算跟我们同归于尽的,”易北辰低眸,眼底有一丝黯然,“可是后来,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为了填补这笔资金空缺,为了让龙腾度过难关,他只有重操旧业。”
“重操旧业?”我愣了一下。
易北辰扭头,深深凝视着我:“你知道他在美国是怎么发家的吗?”
“他有一个英文名,叫杰森,在国际警方的记录中,杰森是一个被美国、香港、澳门、乃至马来西亚、加拿大等多国家和地区警方紧盯多年的特大毒品犯罪团伙的首脑。这个团伙以美籍华裔为骨干,组织严密,成员众多,人员分工明确,反侦察能力强,又善于伪装,国际警方一直对他们束手无策。直到几年前,杰森命人从东南亚向美国偷运大量毒品,但是被同伙人出卖,载有毒品的飞机意外坠毁,遭到媒体曝光。事情被闹大,在美国甚至国际上,都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FBI甚至派出专案调查组来调查此事。而他,也因此而被迫改名换姓,从美国潜逃到中国内地,从此音讯全无。可事实上,从他一回中国,国际刑警就已经盯上了他,只是他受过相当专业的反侦察训练,把以往犯罪的证据通通都销毁掉了。只有等他再次犯案,FBI的人才能抓住他的证据。可他一直小心翼翼,不曾给对方留下任何的把柄。而这一次,他失手了。”
“他被自己人出卖,在中缅边境,被一举抓获。”
“可他现在依然杳无音讯。”我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易北辰点点头,然后垂首,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没错,因为逮捕他的那艘船,在靠岸的时候发生了火并。火并中,他趁乱跳进海里,自此音讯全无了。”
我手一颤,指尖也不知何时深深嵌入自己的掌心,骨肉里都充溢着麻木地疼痛。
我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明白了最初那些日子里,他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如此残忍地对我,将我推开。
我以为他是无情的,现在才知道,是我错了。
他在人生的末路上遇到了我,他那样对我,只是不想把我一同拉下深渊。
他不希望我爱上他,却想让我陪着他。他是多么的孤独,注定行走在地狱里,注定了无生机,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唇角却有滚烫的滋味,我舔了舔,原来那是泪。
……
两个月后。
太平间里,影影绰绰地站着两个人,仿佛有冷风从心底呼啸着而过,寂静清冷得真不似人间。
我却更冷,抱紧双臂,我倒退到门口,细弱的掌心只是徒然,攥紧一枚男款的钻戒。
戒指是从易北辰给我的,这是欧阳琛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幽暗之中,突然有人发话,是易北辰倦怠的声音:“尸体已经腐烂不堪,连DNA都不好识别了。只是他的右手上带着这枚戒指,听说是和你的订婚戒指。”
我身子一阵巨颤,只得更加用力地抱紧自己,却还是觉得冷,由心到肺都是满满地冷气:“你确定是他吗?”
易北辰没有回答,算是默认,就这样沉默了片刻,他才走过来,说:“叶轻,听说这次的围剿行动中,还有一些漏网之鱼,你跟哥关系匪浅,我怕他们会对你不利。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你最好去别的城市躲躲,深居简出一些。”
我猛然背过脸,过了好半天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握紧那枚戒指,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起初是走,慢慢地竟变成了跑。
不可能,不是他,一定不会是他的!他明明说过的,要我陪着他,陪他将余生一起走下去!
可是现在,居然有人把这枚戒指给我,告诉我,他已经死了!永永远远地离开了!这怎么可能!
不,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
苍穹上雷声轰隆,我一步不停地在街头狂奔着,任沉重的雨点石子般砸在身上,不知不觉,我就跑到了欧阳琛曾经的住处。
朱管家已经走了,老钟也不在了,院口的大门上贴着大大的煞白的封条,在暴雨中渐渐失去了缠绕的支撑。
我跌坐在门口,捂着脸,却偏偏流不出一滴泪,只能在心底绝望地痛喊。
天涯海角,我要到哪里去找我的欧阳?还是此生此世,我们再也相见无期?
如果是这样,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让我陪着他一起死好了,他这一生是这样孤独痛苦,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看他只身离去?
暴雨淋漓中,前方的车道上依稀有车在呼啸,我咬咬牙,想也不想地向前冲了过去……
仿佛是做了一个沉远的噩梦,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光皆暗。我吃力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所有的一切都真的只是个梦,可惜,眼前并没有我所期盼的那个人。
“妈?”我看了眼病床前自己的母亲,又看了眼那个陌生的父亲,怔然地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妈妈看着我,慈爱的眼光里刻着深深的心疼,就这样看了好半晌,她才迟疑着说:“轻轻,你怀孕了。”
这一句如梦初醒,我僵坐在那里,右手下意识地抚向自己还未凸起的小腹,一时间五味陈杂。我竟然又怀孕了,有了这个孩子,有了他的骨肉,我怕是连死都不能够了!
“是啊,轻轻,昨天如果不是北辰不放心,一直跟着你,把你从鬼门关里抱回来,你这一撞,可就是一尸两命了。”陆荣则也在一旁叹惋。
我怔怔地抬眸,这才发觉父母的身旁,还站着一个易北辰。
等父母都走出去时,易北辰坐在病床前,耐心地替我削着苹果,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可无论怎样,你总不希望他的孩子出事吧?”
“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欧阳说过,他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我说着,忽然觉得胸腹里一阵剧烈地抽动,我抬手掩住口,停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断断续续地说,“你会做孩子的好叔叔的,对吗?”
……
两年后,桃源乡的社区诊所。
我正在给邻村的张大娘扎针,门口的邮递员却突然叫住我:“叶大夫,有你的信!”
“哎,等等!”我低声应着,一面思忖着谁会给我写信,一面耐着性子帮张大娘将吊瓶挂好,而后转身不慌不忙地走出去。
“妈妈——妈妈——”
我刚要推门而出,身后却有个小家伙拽着我的裤脚不肯松手,我心头一软,回头抱起儿子,笑着挠他的笑涡:“缠人精,一刻也离不了人。”
笑着笑着我又恍惚起来,这孩子笑起来像我,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可沉默起来,又像欧阳,那样如剑的眉宇,英挺又坚毅。
说起来这孩子也真是可怜,这两年我为了避难,举家搬到乡下,最怕的就是耽误他的前程。不过……多年的风雨也告诉我,花团锦簇的人生也未必是一种福气。
平凡,才是最珍贵的。
所以我的儿子,叫易凡。之所以没有用欧阳的姓,也是怕他生父的身份会对他影响不好。
现在的我已经足够幸运,至少我的儿子没有染上和欧阳琛同样的疾病,至少我还能在儿子身上,看到欧阳琛的影子,看到活着的希望。
“叶大夫,你再发愣我可就走了啊!”
门口的邮递员又在催促了,我恍然回过神了,笑了笑,走过去。那邮递员跟我已经很熟了,递信的同时,还跟我搭了两句讪:“瞧瞧,去城里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连这信封都是纯英文的,我可是请教了好几个人,才搞明白这上面是什么意思。”
我听得奇怪,连忙把信拿过来看,只见那信的封口处,有一圈淡淡的褶皱,像是被什么浸湿过一般。我仔细瞧了好久,才看出那是一个唇印,那么淡,那么浅,却仿佛刻在我的心窝里。
邮递员见我凝眸,忍不住问我:“我说叶大夫,你怎么就认识一个加拿大的人,你在那有亲戚吗?”
我的心猛然一缩,迅速把信拆开了看:“是啊,远房亲戚。”
“啧啧,敢情您还是海归啊?”
邮递员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的脑子里却翁然一声巨响,而后什么也听不到了。
院子这时开始起风,柔柔地如水波般,漾过门口的紫藤萝架,吹起深深浅浅的紫色涟漪,一声一声好似叹息。
这叹息声中,我的手垂下来,一页信笺也跟着随风飘落,紧接着是泪,一滴接着一滴,无比沉重的下坠。
春日里的阳光是那样鲜美,映得白纸上的黑字是那样的清晰,我依依不舍地看着,看到眼前都模糊,才敢确信那上面的两个字——“等我。”
难以置信的倒抽一口气,我放下怀里扭捏的儿子,捂住自己的胸口,缓缓蹲下来,只觉得自己满腔满脑都是那个人的声音,像毒,更像是蜜。
“叶轻,我要你陪着我,永永远远地陪着我,直到我死,也要陪着我。”
“可是,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死不了了,就会给你写信,不会有署名,那太危险,我会……以吻来封缄。”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