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红伟出差,没有特殊情况,绝少坐飞机,坐火车也从不坐软卧。这次出差,由于赶时间,他和供销科王科长只买到一张硬卧票,王科长坚持要去坐硬座,让郑红伟去睡卧铺。王科长比郑红伟年长十岁,郑红伟自然不愿接受这种照顾,坚持要去坐硬座。王科长坚决地阻拦,还半真半假地说:“让厂长扛硬板,我睡卧铺,这不乱了纲常。再说,我也睡不踏实。一心就想厂长会不会因为这事给我小鞋穿,那我还不如坐硬座舒坦。”等到了火车站,检票进站,王科长硬把郑红伟搀上了硬卧车厢,还帮着办理了换票手续,替郑红伟沏了杯茶,削了个苹果,将一份报纸放在枕边,才起身去硬座车厢。郑红伟望着王科长的背影,喝了口茶,心想,一向心高气傲的王科长对自己这样谦恭,原因只是因为他是厂长,这就怪不得厂里人人都觊觎着厂长的宝座了。可不干什么,就不知干什么的苦,难道这个厂长就是那么好当的吗?
郑红伟领导的这个造纸厂虽勉强仍可赢利,却存在着人员臃肿、设备落后、能耗高、效益低等严重问题,最令他头疼的还是污染问题,社会各界也因此给他施加了巨大压力。但解决这一棘手问题必须引进一套环保设备,这就需要增加投入和成本,这又是他们厂无力承担的。因此,他下定决心走引资联合的道路,此次出差,他就是想和一家实力雄厚的上市公司谋求合作。
一杯茶没喝完,灯光就暗下来,列车员开始查票。郑红伟一摸身上才想起,车牌让王科长带走了。他心想越帮越忙,就站起身朝硬座车厢走去。
硬座车厢里灯火通明,人声喧哗,喝酒、聊天的乘客兴致正浓,与幽暗的卧铺车厢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在晃动的人头中,郑红伟终于看到了王科长,他靠窗坐,正跟对面两个女孩儿说着什么,一副老江湖的模样。郑红伟走到王科长所在的座位前,叫了声“老王”。王科长一扭头,见是郑红伟,就像被弹簧弹起了一样急忙蹦起,惶急地问:“厂长,有什么事儿吗?”郑红伟问了车牌的事,他一拍脑袋,怪怨自己糊涂,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翻找车牌,郑红伟让他不必着急,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两个女孩儿身上,当他看到靠窗女孩儿的面庞时,不由得浑身一颤,心里暗叫:“这不是赵露吗?”他惊喜地正要叫她的名字,眼前忽然闪现了赵露那令他心碎的一跳。事情虽然已过去这么多年,他的心还是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情绪黯然了。同时也意识到,赵露即便当年被自己救起,也已年近中年了,而眼前靠窗坐的还是位年轻女孩儿,尚未摆脱学生模样。不过,在郑红伟心目中赵露是不老的,就应该是眼前这个女孩儿的模样。郑红伟的目光就滞留在那女孩儿脸上,越看越觉得她像赵露。不但形似而且神似:都清秀可人,都透露着某种忧郁。
王科长终于找到了车牌,他喊了声“厂长”,并把车牌递了过来,郑红伟这才把目光从女孩儿脸上移开,接过了车牌。迟疑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王科长在他背后叮嘱:“厂长,有事您打电话,不用亲自过来。”
走到两个车厢的连接处,郑红伟突然觉得怅然难耐,就在原地转了两圈,又返身走了回来,接近王科长的座位时,他朝王科长招了招手,王科长看见后赶忙站起身迎了上来。郑红伟扭转身,将王科长领到车厢的连接处将手中的车牌一递说:“还是你去睡卧铺吧,有人打呼噜,吵得我没法儿睡。还不如坐硬板儿跟人聊天儿呢!”王科长还要推,郑红伟一皱眉说:“你就别推了,再推,可就真见外了。”王科长看了郑红伟一眼,只好接过了车牌,去了卧铺车厢。
坐到王科长的座位上不久,郑红伟便从两个女孩儿的交谈中得知,靠窗的女孩儿叫乔洁,但郑红伟宁愿叫她“赵露”,更愿赵露因为某种奇遇而重生;另一个女孩儿叫王丽红。俩人是省大的校友,都刚刚毕业,要到北京谋求发展。俩人的话题简直无所不包,从时装到未来的工作,及至她们这个年龄最感兴趣的恋爱,都有所涉及。在郑红伟看来,关于恋爱似乎只应该在闺中密谈的,可她们却在这人声嘈杂的公众场合毫无顾忌地相互倾诉着,让郑红伟感觉到自己的某些习惯性看法在当代已显陈旧,自己已不年轻,和眼前的“赵露”已有了代沟。
“听说,你以前的男朋友是你们系足球队队长张涛,一位大帅哥,而且特有男人味儿。”王丽红关切地问乔洁。
郑红伟一怔,又觉出了眼前的乔洁和赵露的某种相似之处,假如他不是无神论者,一定会认为是有鬼神在暗中作怪。
“男孩儿的男人味儿是不能看表面的,要看内心。”乔洁苦笑了一下,颇有感触地说,“不瞒你说,我谈过不下五次恋爱。和张涛这次是最认真的。我甚至一度想过,非他不嫁,还憧憬过白头偕老。可结果怎么样?他还不是为了能留校,又去追校长的女儿。我们分手那天,他用玻璃片割破了手指,用手指蘸着鲜血给我写了忏悔信,我感动得泪流满面。可事后一想,那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他解除自己负疚的方法而已。”
“又一个古老的段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像你遇到的这类人生活剧还在我们生活中不断地反复上演着,男主角一直是陈世美,尽管他的长发长袍换成了板儿寸T恤,可骨子里仍是一成不变的。看来古往今来那么多文人墨客的口诛笔伐都像邻家二嫂的唾沫儿星子一样毫无价值。”王丽红略显激动地感慨道。
“什么都在变,唯有人心没变。”乔洁伤感地说,“不过,现在的人看得更开一些,要不,怎么就有了那句流行语:动什么也别动感情。”说完,她冷笑了一下。
郑红伟心里也一冷,不免想,眼前的“赵露”和他的赵露尽管外表和所交男朋友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可他们的内心还是有天壤之别的。假如当年自己和赵露双双考入了大学,而自己学了那个“张涛”,赵露也一定会绝望地“跳下去”的,绝不会像眼前的“赵露”这样看得开。而到底是应该至死忠于自己纯洁的感情呢,还是应该看开点儿呢?郑红伟有些迷茫了。
很多人都是用吃来打发列车上难耐的时光的。两个女孩儿嘴里一直吃着各种零食,过了子夜时分,她们还从旅行包里取出了碗装方便面。乔洁自告奋勇地拿着两碗方便面去接热水,快回座位时终于出了事。斜对他们的一个座位区里,坐着四个男子一直吆三喝四地喝酒,乔洁端着加了热水的方便面走回来时,一个靠走廊坐的瘦男子猛地站起,一边和一旁的酒友说话,一边奔向走廊,刚好撞到了乔洁的面碗上,乔洁手里的一碗面便扣在了对方腿上。乔洁惊叫一声,那瘦男子先一愣,接着怒吼道:“你瞎眼啦?”
“对不起!可您也有些冒失。”乔洁带着歉疚说。
“怎么,泼了人家一身面,你他妈还有理啊?”另三个男子如狼似虎地蹦起来喊。
瘦男子倒冷静了,冲那三人摆了摆手说:“咱们都是高素质的人,跟她讲理,以理服人。”又貌似平静地转向乔洁说:“别管谁冒失,你把一碗面扣在我身上,这总是事实吧!看你是学生,烫伤费,我就不跟你要了。可我这条裤子是世界名牌,花了一千块钱买的,这你总得赔给我吧!”
“对,这一定得赔!不赔,就把她的行李和身份证扣了。”另三个男子凶霸霸地说。
乔洁看了看四人凶恶的面容,又扫了一眼四周一张张敢怒不敢言的面孔,流露出又急又气的表情。王丽红走过去,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口。郑红伟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管了,便走过去,冷静地说:“整个过程我都看见了,可以到任何地方作证。要说责任,双方各负百分之五十,她弄污了您的裤子,应该赔偿,但不能赔偿您一条新裤子,只能赔偿相应的干洗费。而且干洗费应双方共同负担,所以说,她赔偿您伍块钱就足够了。”
“你他妈算哪根大葱?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两男子凶狠地跳起,一副要扑上来的架势。
“你把嘴巴放干净些。现在是法制社会,你们想以身试法吗?”郑红伟冷冷地逼视着他们,威严地说。
车厢里的人纷纷议论:这人说得有道理,应该按这人说的办。四人中,靠窗坐的一位胖子见状,忙站出来打圆场:“我跟王科长是哥们儿,看在你是他领导的份儿上,我们放过她,但她必须向我朋友道歉。”
“她刚才就已经道过歉了。”郑红伟说着,将乔洁拉回了座位区。
半夜一、两点,是在列车硬座上最难熬的时光:最困,睡又睡不舒坦。郑红伟身旁是一个和他同龄仿佛的男子,一上车,就靠着椅背睡着了,现在更鼾声如雷。还数次倒在了郑红伟身上,头也枕在了郑红伟肩上。郑红伟倒不是嫌弃对方,只是觉得一个大男人躺在自己身上,心里别扭。只好数次推开了他,可对方又数次倒了过来。郑红伟便叫醒他,提醒了他一下,对方道了歉,表示一定控制自己,绝不再往郑红伟身上躺。可睡着后,又依然如故地倒了过来。郑红伟有些哭笑不得。乔洁见状,竟主动提出与那人换座位,那人见能坐到靠窗的位置上,自然求之不得,立马起身和乔洁换了座位。郑红伟有些过意不去,埋怨乔洁不该这样做,并主动要和乔洁换座位。乔洁坚决制止,还用微笑示意他不要在意。郑红伟只好和乔洁一起闭上了眼,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可只过了一会儿,发出轻微鼾声的乔洁也倒在了郑红伟身上。她轻柔的发丝,绵软的身体及灼热的呼吸,不禁让郑红伟怦然心动。再看到她酷似赵露的面庞,郑红伟心底更涌上了无限爱怜。郑红伟竟难以自制地想去爱抚她。可他的眼前忽地闪现了许琳的面容,身上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猛然惊觉;同时,他还有些困惑:一向自认为有超强自控力的自己,怎么会险些失控呢?
所幸乔洁很快自己惊醒,望着郑红伟露出了妩媚的笑容。郑红伟站起身,让乔洁靠窗坐,乔洁却提议到车厢连接处去清醒一下。
俩人缓步来到车厢连接处,一对青年男女正在这里忘情地热烈接吻,看见郑红伟和乔洁过来,也只换了口气,仍接着啄。小时候,郑红伟看外国电影《卡桑德拉大桥》,曾在里面见过类似的镜头,当时觉得外国人就是外星人。不曾想,若干年后,这种情形会在他的生活中活生生地发生。不光是此刻在列车上,在其它公共场合,大庭广众之下,他都见过类似的情形,心里总会感到厌烦。他也搞不清是别人做了不恰当的事,还是自己的观念落伍了。现在,他仍然像逃一样地快步离去,可他身后的乔洁却毫不掩饰地直视着他们,远远地落在郑红伟后面。郑红伟不得不回身拉着她走。乔洁一边跟郑红伟往下一个车厢连接处走,一边盯着他们说:“真羡慕他们。”
郑红伟一惊,脱口问道:“要是对象合适的话,你也会这样做吗?”
“当然。”乔洁毫不犹豫地回答,还盯着一脸不自然的郑红伟半认真半戏谑地说:“要说适合的对象,你就挺适合。”
已有十多年婚史的郑红伟一下涨红了脸,但他急忙掩饰了一下自己的窘态,皱着眉说:“我老了。”
“姜是老的辣。”乔洁挑衅似地说。
俩人刚好走到下一个车厢连接处,郑红伟就转了话题:“你非要到北京发展吗?留在咱们北疆也有很多发展机会。”
“可北京的机会更多更大。”乔洁回答。
“竞争也更激烈。”
“你对我没信心吗?”
“当然,看得出来你很出色。”郑红伟由衷地说。
“可不如你。”乔洁微笑着说,“听你那个老马仔说……”
“什么老马仔?他可是正经八百的国家干部,工龄比我长十多年呢!我刚入厂那会儿,追着他喊‘师傅’,他都不搭理我。”郑红伟回忆着说。
“可他现在就像一条嗅觉灵敏的老狗,随时在洞察你的需求,以便讨好你。”
“说话不要这么难听!”郑红伟皱着眉说。
“你别训斥我。我可不是你的员工。”乔洁做了个鬼脸说。
“对不起!”郑红伟也觉出语气有些严厉,就带着歉意说,“老王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你是北疆最年轻的大企业领导,有少帅之称……”
“你别听他们胡说,什么少帅?无稽之谈。”
“总之,也是一种赞誉吧!你们厂有招聘新人的打算吗?”乔洁注视着郑红伟问,“当然,如果是机密,你可以不回答。”
“这怎么能是机密呢?我们厂是打算招一些人,可都是营销人员,固定工资比较少,提成多。一般新毕业的大学生不愿……”
“你刚才还夸我出色,怎么不鼓励我干这富于挑战性的工作?看来,你刚才夸得言不由衷。”
“你要这样说,那我就正式邀请你来参加应聘。”
“我现在还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我把手机号告诉你,等贵单位招聘新人时,烦你给我发短信,我要能赶来,一定来参加。好吗?”乔洁说着掏出了手机。
郑红伟点了点头,也掏出手机,往手机里输乔洁报出的手机号。输完后,郑红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乔洁显然明白了郑红伟想说什么,微笑着说:“你是不是想跟我说,我如果参加招聘,你不会给我特殊的优待?”
郑红伟点了点头说:“你怎么猜到,我想跟你说这话?”
“因为你身上有股正气,像传说中的雷锋。”乔洁认真地说。
郑红伟心里“咯噔”一下,暗想,她怎么也把自己比作雷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