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节,是齐锋有生以来过得最不舒心的一个节日。第一次经商受挫,还在叶知秋的宿舍里出了丑。前些天,杨全利又来宿舍找他,主动提出要教他如何做买卖,更严重挫伤了他的自尊心。而最让他难受的是,卫玥那样冤枉他,偏偏他仍情不自禁地思念她。他便怎么也振作不起来,每天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萎靡消沉。
这天傍晚,齐锋懒洋洋地躺在宿舍里看书,同宿舍的李俊清脚步匆匆地走进来,冲齐锋说:“齐锋,你阿姐又来看你了。”齐锋拿开眼前的书,冲他瞪起了眼,李俊清忙躺回自己床上。一会儿后,叶知秋敲过门,走进了齐锋的宿舍。自打齐锋和叶知秋进入省大,叶知秋就经常到齐锋的教室和宿舍找齐锋。齐锋的大学同学一致认为叶知秋是齐锋的女朋友,齐锋横眉立目地坚决否认,可同学们仍坚持那样的看法。齐锋大闹女生宿舍,叶知秋悉心照料他的事很快传到了齐锋他们班,齐锋他们同学更认定他们是恋人了,还一致跟齐锋开玩笑说:“看来生物系那女孩儿,不是你阿妹,是你阿姐。”从此以后,他们一见叶知秋来找齐锋,就会跟齐锋说:“瞧,你阿姐又来看你了。”齐锋吹胡子瞪眼地发脾气也无济于事。
叶知秋进屋后,李俊清和另几个躺和半躺的男生都坐直了身子。齐锋曾听宿舍里的男生不止一次地说过,叶知秋身上有种莫名的威慑力,使人在她面前不得不正襟危坐。高中时,齐锋也听到过类似的议论,可他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叶知秋坐在齐锋床的床沿儿上,齐锋才没精打采地坐起。叶知秋关切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淡淡地摇了摇头。叶知秋就叫他一起去吃晚饭。
俩人下了楼,天色已暗下来,给校园的景物上涂了一层朦胧色彩。他俩踏上一条林荫路,前面也走着一对青年男女,这对男女一会儿亲昵,一会儿笑闹,一会儿又含情脉脉地相视无语。齐锋越看越觉得那女孩儿的背影像卫玥,心口像被人挠了一把似的,又鲜血淋漓,他便拉着叶知秋的胳膊快走了几步,超越了这俩人,向食堂拐去。叶知秋却停下脚步说:“今天我拿到一笔稿费,咱们到外面改善一顿吧。”齐锋略一迟疑,就跟着叶知秋走向了校门口。
对于叶知秋拿稿费,齐锋并未显出丝毫意外。从高一起,叶知秋就经常在省市一级的报刊上发表作品,领上稿费,经常请他吃冰激凌。俩人出校门时,叶知秋还温柔地说:“想吃什么,随你挑。这回,我的稿费可不少。”齐锋想了想,想起那天在聚鑫酒家只吃了一口的面十分香甜,就领着叶知秋走向了聚鑫酒家。
俩人走进酒家时,还不是就餐的高峰期,里面的人并不多。他们在一张小桌旁落了座,服务员拿着菜谱走过来殷勤地招呼他们点菜。齐锋并没有看菜谱,只点了两碗面和两个凉菜,叶知秋让他再要俩炒菜和一瓶啤酒,他却挥着手,坚决地拒绝了。他没有喝酒的兴致,也不想让叶知秋多破费。服务员拿回了菜谱,表情一冷,拉长了脸离去。
凉菜早早地上来了,热腾腾的面却迟迟不见踪影。齐锋站起来要去催,叶知秋拦住他说:“不着急,你先坐下,我想问你个事。”齐锋心里咯噔一下,不情愿地坐了下来,他已猜到叶知秋要问什么了。叶知秋故作轻松地问:“听说你赶时髦,也当了一回小生意人?”
一路上,齐锋见叶知秋几次流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早猜到她要问及此事了,心情预先烦躁了。现在,听她果真问了出来,他就皱紧了眉头,预想一番老生常谈的说教呼之欲出了。叶知秋虽也看出了齐锋的厌烦,还是觉得有责任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就耐心地说:“你这样尝试一下可以,千万不要为此分心。这股大学生经商的风潮长久不了,只是特定时期内的短期现象。”
知道就是这一套。齐锋这样想着,不耐烦地站起,看也不看叶知秋,走向那个服务员,来到近前,厉声问:“我们的面还能不能吃上?”这时,他才注意到酒家里已坐满了顾客。
服务员也立起了眉说:“厉害什么?现在没有做面的火,您要等不及,可以退掉嘛!”
怎么连服务员也挤兑自己?齐锋的火腾地升了起来,瞪起眼正要发作,叶知秋快步走了过来,边劝解边把他拉回了座位。齐锋窝了一肚子火,完全没有了食欲,很想一走了之,却发觉有人冲他耻笑。他的目光就迎向对方,发现那人竟是石俊,他身边还坐着一个面目凶恶的秃头。他们显然来得要比他们晚,不然,齐锋他们进来时会看到他们,他们所在的饭桌离齐锋他们并不远。可他们饭桌上已满满当当摆放了一桌子饭菜。齐锋心里不但有火,还有了气,本想负气离去,又觉得像逃兵,会被石俊他们耻笑。齐锋就喘着粗气冷着脸,直挺挺地坐着,故意不去看石俊他们。
齐锋不想看他们,他们偏要惠顾他。齐锋的气还没喘匀,就见叶知秋先惊异后气恼地瞪起了眼,齐锋顺着叶知秋的目光一扭头,就见石俊满脸自傲地端着两盘热菜站在他身边,齐锋一时有些发蒙,石俊却将手中的菜放在他们桌上,讥笑道:“大学生们,可真够节俭的!来,给你们两盘菜,让你们也享受享受。”
齐锋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一时间竟不能站起来反击。石俊更加得意了,昂着头扭身离去。叶知秋却呼地站起,将两盘菜端在手里,快步追到石俊的饭桌前,冲刚坐下的石俊厉声说:“你好慷慨,好大方!我倒要问一问你,你给贫困山区捐过多少钱,你给失学儿童捐过多少钱,你帮助过多少需要你帮助的人。”叶知秋又扫了一眼满桌注定要剩下的饭菜,声音更加严厉了,“看你的样子也不像八旗子弟,更不像王孙贵胄,怎么就学会了剥削阶级那套奢侈浪费呢!你父母没告诉你,我们中国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勤俭节约吗?”石俊转着眼珠子,张了几次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旁边的秃头气恼地站起来要扑向叶知秋。叶知秋毫不畏惧地怒视向对方,手中的两盘菜也被她下意识地端起。那架势分明在告诉对方,如果他胆敢动粗,那这两盘菜一定会摔在他脸上。石俊忙用力将秃头拉回座位上,叶知秋才放下两盘菜,冷冷地说:“把这盘浅薄和这盘无知收回去。”
在场很多人都为叶知秋的言行鼓起了掌。齐锋却不以为然地想,你叶知秋也就会讲空洞的大道理,人家确实比你我有钱,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想奢侈,想浪费,那是他们乐意,你行吗?他便心烦意乱地站起,招呼也没跟叶知秋打,独自出了酒家的门。叶知秋看见齐锋走向了门口,正要去追,服务员却拦住她说:“哎,先别走,请您结一下帐。”
齐锋走出去老远,才听到身后叶知秋的叫声。他本没心情应答,却猛地想到,在酒家里旁观的人多,那俩人不敢对叶知秋怎么样,出了酒家,路上行人稀少,他们一定会报复叶知秋的。他的心一下揪紧了,忙返身往回跑,刚跑出两步,就见一辆出租车飞驰而来,停在他面前。石俊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恶狠狠地讥笑道:“你他妈一个大男人,也五尺多长,一尺多宽,怎么老让一个女人替你出头撑腰?你干脆天天躲到她裤裆里得了!还他妈大学生呢,真给我们男人丢脸。”
齐锋怒不可遏,恶狠狠地抬起脚照他脸上踹去。石俊却早有防备地躲回车里,出租车也猛地一下向前急驰而去。齐锋向前追赶了几步,见出租车越开越远,只好停下脚步。他的肺都快要气炸了,而又无从发泄,只能愤愤地想:“我这是怎么啦?怎么啦?费尽了千辛万苦才考上了大学,却事事不如意,事事不顺心。杨全利——我过去的跟屁虫,竟来指导教训我;石俊——一个小混混、小市侩,竟敢来嘲弄、欺凌、侮辱我!我他妈这个大学是不是上出错误来啦?”
正在这时,叶知秋快步走了过来,见齐锋脸色灰白,眼睛发直,忙拉住他的一条胳膊,急切地问:“怎么啦,小锋?他们又怎么你啦?”
齐锋粗暴地甩掉了叶知秋的手,怒吼了一声:“不用你管,我的事不用你管。”说完,扭头就走。
省工大南门外的学苑酒楼里,气氛热烈。机械系足球队在刚刚结束的校足球赛决赛中,战胜了对手,荣获了冠军。这项荣誉似乎比校运会团体总分第一更让人兴奋,系里破例拿出一笔钱,在这里摆了两桌庆功酒。参加酒宴的,无论是队员,还是有关人员,都异常欣喜,不停地说唱笑闹,情绪一个比一个亢奋,只有郑红伟显得心事重重,总一个人发呆。好些人都摇着他的肩膀,晃着他的头问:“你怎么啦?是不是让胜利冲昏头脑了?老一个人犯傻?”更有人和他频频碰杯,竖着大拇指由衷地赞叹:“你可是这次夺冠的头号功臣呀!”郑红伟却仍自顾自地想心事。他被送上门的桃花运搞得不知所措。
今天下午,比赛一结束,郑红伟先去学校的浴室洗了一澡。洗完澡,回宿舍换了身衣服,正要出门,来参加庆功宴。门猛地被人推开,吴东俊兴冲冲地闯进来,差点儿和郑红伟撞个满怀。郑红伟敏捷地后退一步,才让开吴东俊。吴东俊满脸兴奋地对他说:“报告队长,有重要情况。”
“有事儿说事儿,别一惊一乍的。”郑红伟不动声色地说。
“你还装没事儿人,你命犯桃花儿呀!”
郑红伟觉得这是在他伤口上撒盐,就皱了皱眉,刚要发火,却发现吴东俊手里捏着一封写着他名字的信。他先接过了信,平淡地问:“一封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没收到过?”
“信不奇怪,奇怪的是落款呀!”吴东俊拍着大腿,急切地说,“你没见落款是内详吗?这一内详就详出情况来了。”
郑红伟这才注意到信下方的确写着“内详”。郑红伟也有些莫名地兴奋。做学生多年,他十分清楚这种写“内详”的信,往往是从哪儿发出再寄回哪儿的。他原本想一个人时再拆开,可吴东俊一个劲儿地催促他拆,他只好启了封,只见里面的信纸上写着几行秀丽的字:
球场上的王子:
你可知道?一个灰姑娘时时刻刻注意着你,她的心脏为你跳动……
你肯和她相约黄昏后吗?若愿意,请于本周日下午六点,在实验楼后的树林里见。她的标志是头戴一顶小红帽。
场下的灰姑娘
信上虽没有署真实的姓名,郑红伟却隐隐猜到对方是谁了。那天,在“缘聚”咖啡馆,郑红伟情难自抑地对许琳讲了他和赵露的一切。许琳一直陪着他流泪,直到离开咖啡馆。郑红伟一路无语地把许琳送到宿舍楼前,俩人分手的刹那,郑红伟在许琳眼里猛地看到了她对自己浓浓的眷恋,他情不自禁地心旌摇动了。收到这封信后,他思前想后,越来越觉得是许琳写的。他虽然只见过许琳几次,但在不知不觉间已喜欢上了许琳。可他仍十分思念死去的赵露,这是否对许琳不公平?明天就是周日,他该如何对待这份儿感情呢?他思虑再三,也拿不定主意。别人都在欢庆胜利,只有他一个人呆呆地想心事。
卫玥也来参加庆功宴了。她似乎完全融进了欢乐的气氛中,和众人一起玩棒子打老虎的游戏,一起听蹩脚的笑话儿,自己还讲了一个蹩脚的笑话儿。可冷眼看去,郑红伟发现,卫玥眼里居然隐藏着深深的忧伤。
酒宴开始后,卫玥居然喝起了白酒,对男生的敬酒也大有来者不拒的意思。后来,还主动来到郑红伟身边,要和他碰一杯。郑红伟拿起了酒,见她的身子有些摇晃,担心地问:“你行吗?”
“你行吗?”卫玥响亮地和他碰了杯,竟将酒一饮而尽。郑红伟也不肯示弱地一仰脖,喝得滴酒未剩。俩人对视了一眼,都想说什么,却又等对方开口。郑红伟示意卫玥先说。卫玥控制了一下摇晃的身体,直视着郑红伟的眼睛,动情地说:“人不能总生活在过去,总得展望和拥抱未来。”
郑红伟明白,许琳一定对卫玥讲了他和赵露的一切。他便对卫玥艰难地点了点头,关切地拍了拍卫玥的肩说:“少喝几杯吧!白酒不适合你。”
“高兴嘛!”卫玥苦笑道。
“你真的高兴?我怎么觉得你在努力掩藏什么?”郑红伟注视着卫玥说。
卫玥眼里忽地涌出了泪水。她急忙扭身离去。郑红伟正要拉住她追问,一名同学走过来向他敬酒,郑红伟只好去端酒杯。
马拉松式的酒宴发展到后来,很少有不发展成歌咏比赛的。当一切游戏乏味后,似乎只有歌声才能维持众人的兴奋。两桌中几乎同时有人提出,人人必须唱一首拿手的歌,谁不唱,就罚谁三杯。当一名同学站起来要唱王杰的《安妮》时,郑红伟急忙站起身离席。其他人拉住他说,必须喝完三杯罚酒,才能离席。郑红伟几乎没有犹豫,一口气喝下了三杯罚酒,扭头就走。
进入校园,郑红伟越来越感到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才领略了那三杯罚酒的“罚劲儿”。走到图书馆后的树林边时,实在忍不住了,便呕吐起来。直到吐无可吐了,仍恶心不止,只好干呕着。有人忽然来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背,柔声说:“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了?就不能少喝点儿吗?”
郑红伟扭回头,见是许琳,脸上立即流露出惊异和羞惭的复杂表情。他急忙后退了一步,掏出手绢捂住了嘴,着急地说:“我没事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许琳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大胆地说,“我一直在校门口等你。”
郑红伟心里一热,激动地问:“那……那封信是不是你……”
“是……是我写的,我……我等不到明天了。”许琳难以自制地流下了眼泪。
郑红伟情不自禁地一把将许琳搂入怀中,泪水也绝堤而出。
“我……我对你是一见钟情。那天,本来是有人替我送铺盖卷的,可我……可我……”
郑红伟急忙用滚烫的嘴唇堵住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