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红伟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跑进考场,考场里的人都向他投过来惊讶惋惜的目光。他急切地朝自己座位跑去,却被监考老师拦住了去路。监考老师严厉地说:“考试已进行了半小时,你的参考资格已被取消。”郑红伟心里忽悠一下,双腿发软,险些摔倒。他拼命摇头,不相信这是事实,还异想天开地设想,这要是梦该多好!他便怀着侥幸心理,开始验证这假设。他先使劲儿睁眼睛,眼皮僵滞得很,失灵似的不听使唤。他又用手去揉眼皮,终于揉开一道缝。他心里一喜,忙用手指掰开了眼皮。一束灰蒙蒙的阳光扑入了眼帘,他看到了他屋里摆放的写字桌和书架是那样真实,那考场却灰飞烟灭了。他心里顿时无比熨贴,还懒散惬意地翻了个身,仔细享受了一下虚惊后的欢愉,并习惯性地将手伸到了枕头下,取出手表,举在空中,不经意地一瞟,头上却像挨了一闷棍,心脏也剧跳起来。他看到,表上的指针已指向三点四十分。他火烧屁股般地蹦起来,匆忙戴上表,拿起写字桌上的准考证,撞出了家门。
他骑上自行车,狂蹬了十几分,冲进了五十二中。五十二中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自行车停放场,里面已空空如也,只有风肆意地戏弄着几张纸片。他的心陡地沉了下去,觉着自己像纸片一样被所有人遗弃了。但他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跑进了楼里。他眼前熟悉的楼梯、走廊、教室都和上午一模一样,他却觉得和它们恍若隔世。等他跑到他所在的考场门前,门上赫然上着锁,他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他的眼前即刻闪现出同学们惊讶的表情和同情的目光,还闪现出赵露失望的神情。他冲动地扑到了门上,擂着门喊:“开门,开门!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做,我为这场考试奋斗了十一年,你们没有权利遗弃我,开门——”正惊叫着,忽然感觉有人摇他的肩膀,他一激灵,睁开了眼,看到妈妈站在眼前。他一愣神,才明白自己做了个梦中梦。他妈妈给他端来一杯凉白开,还递给他一条湿毛巾,让他擦把脸,清醒清醒,准备参加下午的考试。郑红伟用毛巾擦着汗,觉得刚才这梦中梦太离奇了。
郑红伟是中午一点半准时离家的。今天下午是高考的最后一个下午,一共要考两门课,考试时间要比平时早半小时。郑红伟一反常态没有骑自行车,而是步行上了马路,准备坐公共汽车去考场。这是他妈妈的主意,她妈妈觉着大中午坐汽车既安全又防暑,而且,这个时段乘公共汽车的人最少。郑红伟听从了妈妈的意见。妈妈一直把他送到马路上,她原本是要陪郑红伟一起去考场的,可郑红伟像前两天一样坚决地拒绝了。郑红伟一直认为让家长陪着考试是不成熟的表现,甚至是件丢人的事。可后来,他却觉着自己这时的想法是一种年少轻狂,恰恰是不成熟的表现。而到了如今,整个社会都在关注高考,关心高考生,在一次高考期间,郑红伟坐着他的专车途经一个考区却被交警阻拦被迫绕道时,他的心头没有一丝不快,反而充满了温暖。可一九八八年的高考还是一部分局内人自己的事。
白热化的高考进行了三天,天气也白热化了三天。郑红伟走到公共汽车站牌下时,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强壮的他也感觉随时会被阳光晒干水分。好在公共汽车很快驶来,他急忙跳上了车。车里乘客果然很少,但十分闷热,像蒸笼一样,还飘荡着浓重的汗腥味儿。郑红伟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来,拉开车窗,把头探出一些,一面感受着热风,一面看着街景。街上的行人非常少,大都显得没精打采,晒蔫了似的,只有飞快地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游泳裤衩的青少年还在大声说笑。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郑红伟正要收回目光,闭目养神,忽见从北边飘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立刻惊喜地瞪大了眼,并将头完全伸了出去。公共汽车驶过了十字路口,这人刚好骑到了路口前,郑红伟更确认了这人就是一直让他牵肠挂肚的赵露。他心里一阵狂喜,正要喊她,却见她脸色苍白,精神恍惚,完全不看红灯地强行左拐。郑红伟张了张嘴又怕分她的神,而未喊出声来。这些天,赵露总是这样一副几近崩溃的精神状态。郑红伟不问可知,赵露一定在考试中发挥失常。他也曾一度想帮她作弊,可这又违背他多年严格恪守的应试信条,他猜想以赵露的为人也不会接受,最终作罢。而每次考试结束,郑红伟都想上前宽慰她,可她一看见郑红伟过来便远远地躲开了。郑红伟为了不使她难堪,也没有强行去追。现在,路上的车辆虽不多,但都速度奇快。郑红伟不免为闯红灯的赵露担起心来,眼睛牢牢地盯着她,就见一辆汽车朝她急驶过来,她却浑然不觉,汽车按响了喇叭,她才猛地一惊,张皇失措地乱摆车把,郑红伟急得大叫:“捏闸!捏闸!”赵露也紧急地捏住了闸,可汽车从她车前急驶过去后,后车胎还是挂了一下赵露自行车的前轱辘。赵露两手一扬,连人带车摔向了路面。郑红伟心揪了一下,忙从车外收回身子,跑到了车门前,央告司机停一下车。司机却置若罔闻,不理不睬地继续开着他的车。郑红伟血往上涌,心头涌起了打人的念头。他向前冲了两步,可还是控制住了冲动的情绪。
公共汽车终于停到了站牌前,车门一开,郑红伟就冲下汽车,向后飞奔。离着老远,郑红伟就见赵露坐在马路上,几次尝试着要站起来,可又都面目痛苦地坐回了原地。后来,她不得不放弃挣扎,捂着脸痛哭起来。郑红伟急忙加快了奔跑的速度,终于来到她身前,弯下腰急切地问:“赵露,要不要紧?我送你去医院吧!”
赵露挪开捂着脸的手,见是郑红伟先一喜,接着又意识到了什么,焦急地问:“你怎么不去考试?快去考试呀!”
“你伤得到底重不重?”郑红伟关切地追问。
“我不要紧!你快去考试呀!”赵露失声喊了起来。
“要去,一起去考。”郑红伟坚决地说。
“可我站不起来,自行车也坏了。”赵露泪如雨下。郑红伟瞅了一眼自行车,见前轱辘扭了麻花,他这个“自行车班长”一时半会儿也毫无办法。他就拉起赵露的一条胳膊,果决地说:“走,我背你去考场。”
“那怎么行?”赵露急忙去推郑红伟的手。
郑红伟却强行把赵露背到了背上,并用两条胳膊紧紧地箍着赵露的身体,向考场方向飞奔起来。赵露不停地说:“你快放下我,我已经没有希望了,何苦拖累你。你快放下我……”郑红伟却踩着被阳光晒软的马路坚定地向前跑着。他希望自己和赵露一起跑到高考的终点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