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每天吃了早饭,必然要去一趟钟山。钟山上有座宝公塔,他的爱子王雱的祠堂就建在塔院内。王安石常去那儿怀念爱子。一次扫完墓,王安石下决心将宋神宗赐给他的田产捐给寺庙,为王雱积些“功德”。他甚至还一度相信“转世”之说,因为这个,有人就想借这个攀攀老相国。
兴化县尉胡滋的老婆就曾四处放话,说自己怀孕时梦见了神仙,神仙给他说他生的儿子就是王雱转世。王安石听说后,非常欢喜,听说胡滋要带着老婆孩子过江宁,顾不上自己年老多病,天天守在江边等候他们。看到胡滋两口子后,王安石吁寒问暖的,十分亲切,又抱着孩子失声痛哭。
后来又邀请他们住到自己家里,胡滋趁机给王安石说自己在官场上被人陷害,王安石利用自己的关系,很快就帮胡滋摆脱了困境,还让他升了官。这时,王安石提出收养孩子,胡滋老婆见要官目的达到后,又不答应了。王安石无法强求,只好又把孩子还给了他们。
后来,王安石又将半山园捐出来作为寺院。如果在钟山上走累了,王安石就会在定林寺休息,直到天黑了才回去。
和当时的大儒张载、程颢不同。张、程二人是反佛道的,王安石却在实践着佛道。他对当时社会上那种反佛的浪潮很是不以为然。他认为,读孔孟之书的人中出了不少小人,而在佛家中却出了很多高洁之士。这个社会的不纯洁绝不在于佛道,而在于士大夫们沉没在利欲之中,不能自拔。因此,王安石喜欢佛道之士。
其实王安石年轻时就接触过佛道,与很多大德高僧打过交道。他与蒋山觉海禅师的交情就很深。觉海和尚外表木讷而内隐慧珠,年轻时就与王安石成了好友,义若兄弟。王安石做到宰相的高位后,觉海为了回避结交权贵之嫌,故意疏远了王安石。直到王安石辞官归隐,两人才又和好如初,清谈终日。
王安石在因母亲去世丁忧期间,开始潜心于经书,与赞元禅师交游密切,亲如兄弟。王安石曾向赞元请教禅宗宗旨,但赞元不回答,王安石再三追问,赞元才说,你要获得般若智慧,有三大障碍,但也有入禅道的一种资质。王安石说,那就请你详细说说。
赞元说,你志向远大,意趣广泛,世俗缘分又深,胸有大志,以天下为己任。如怀经天纬地之志不能充分发挥,那么心里就不平,以不平之心,持经世济民之志,又怎能达到一念万年的旷寂境界呢?这是障碍一,其次你性格急燥,容易发怒,这是二,再是你崇尚学问,而对佛家的道不甚了了,这是三。但你像行脚头陀那样甘于淡泊,对于名利象脱发般的漫不经意,这是你的向佛基础,只要你以后多读经书,以教乘不断提高自己的认识就可以了。看来,赞元禅师的分析还是十分中肯的。
王安石最喜欢读的佛书是《维摩诘经》和《楞严经》。维摩诘曾与文殊菩萨一起共论佛法,认为解脱是不一定要出家的,只要在心灵上修行就可以。维摩诘这一观点,正符合王安石不用落发为僧,在家信奉佛教的需要,所以他对《维摩诘经》表现出特别的喜好。
对《楞严经》,王安石同样特别喜欢。王安石的大女儿挺有文采,出嫁后给他寄来一首诗,以表达对远方亲人的思念。王安石接到诗后,给大女儿寄去一本自己的《楞严新释》,劝她用佛法作解脱,从中领悟诸缘如梦、不可执著之理。最能体现王安石学佛成果的,其实莫过于这本《楞严新释》,可惜这书和好多王安石的著作一样,没有流传下来,成为了佛学上的一个重大损失。
王安石学佛,并不像农村那些老太太一样天天阿弥陀佛的念,只想着佛祖如何能保佑自己。王安石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一个有知识的老和尚。当曾巩讽刺王安石“用老而逃佛时”,王安石正色说,要是一个人善于读书,义理自然会来,只要所讲的内容跟我的内心相同,我就会认为他说的是对的。如果跟我内心不一样,就算他是孔子周王说的,我也不认同。至于是佛是道,何必要去计较呢。曾巩被王安石一席话说得理屈词穷,只得红着脸说:“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王安石晚年主要信奉禅宗,禅宗的思想抚平了王安石刚强执拗的个性。政治恩怨、荣辱盛衰,在佛的洗礼下,王安石很快过渡到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新阶段。这种清心寡欲的生活和心境,也让王安石的作品内容和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退休后的十年间,王安石以诗言志,以诗说禅,引禅入诗,做了大量参禅悟道的禅理诗和雅丽清绝的写景诗。
比如他的《梦》:“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王安石认为,世间如梦如幻,不可捉摸,因此人应该具有无所求之心。心无所求,则一念不起,清净空寂。这都是佛教的老生常谈,并无新意。然而王安石笔锋一转,指出世间既如梦幻,修行功德又何尝不是梦中之事呢?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显示出了他独立思考的精神和无所不疑的风格。这首诗既有很高的艺术成就,也体现了他对佛教禅宗独到的见解。
禅宗有禅无处不在,也就是处处都能发现,时时心契合的说法,这在王安石的诗中也多有体现。他的《昆山慧聚寺次孟郊韵》“扫石出古色,洗松纳空光”;《游北山》“烟云藏古意,猿鹤弄秋声”。都以轻倩之笔写淡远之思,追求空灵超然的情感,意境风格深蕴佛门妙道,在有意无意之间,透露出了大自然无处不在的禅机。
禅宗讲究以淡泊宁静之心来对待人生的大起大落,这一点王安石也做到了。他的《游草堂寺》“只有春风似我闲”,《游钟山四首》之一“山水空流山自闲”,都表达了他对闲适生活的满足,深合禅宗要旨。
不过,幽居的生活并没有让王安石与世隔绝。与朋友相往来,也是晚年王安石生活的重要内容。在王安石晚年的交际中,只有吕嘉问是革新派成员。王安石罢相之后,吕嘉问也走到了人生低谷,两个不得志的人在患难之中,心意相通,因此多有互相坦白心迹之举。
有个叫俞秀老的,也是王安石晚年交游较密切的人物。这俞秀老是一个隐士,一生都没娶过媳妇,行为十分怪僻,但王安石与他却十分合得来。王安石与俞秀老的弟弟俞清老交情也很深厚,这俞清老为人诙谐,放荡不羁,经常做些别人难理解的事,有他在不会缺少笑料。有次俞清老起了出家的念头,王安石就想俞清老在半山寺出家,而且给他取了个法号叫紫琳。但俞清老生性放荡,当了和尚后仍然喝酒吃肉,王安石也不生气。
司马光复活
元丰年间的宋神宗,没了王安石掣肘,情绪变得躁动不安,性格也变得非常偏激。以前苏轼也发些言论,宋神宗总是温文尔雅,谦虚恭听,可这次,宋神宗忍不住了,苏轼一发飙,他即毫不犹豫地将苏轼投入了大狱,由此亦可见宋神宗态度的转变。
宋神宗这时仅有三十多岁而已,如果说他是人到晚年才变得这样偏激的也不像,其实究其根源,还在于王安石的隐退,没有这位大佬给他拿主意,他心中那根弦就绷得越来越紧,以致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毕竟他还希望变法继续下去。
宋神宗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在他的直接主持下,新法没有被反对派逆转,反而是继续得到了深化。这一时期的变法,比之熙宁时期,有两个明显的变化。
一是宋神宗对一些新法进行了调整,纠正了一些新法中的弊端。这其中主要是针对熙宁新法对贫民百姓盘剥太甚,引起朝野上下不满之后的调整。比如在放贷青苗钱的时候,一半留存,一半继续贷给民户,这种做法从熙宁九年开始,元丰年间继续实施。这对强行全部放贷青苗钱的高压政策,无疑有一定程度的缓解。
同时,在遇到水旱天灾时,政府赈灾所需要的粮食也能有一定程度的保证。神宗又通过调整免役法,整顿了江南、两浙的冗占役人问题。市易法上,宋神宗下令免除了贫苦行人的“免行钱”,让八千六百多位分期行人的生产生活有了保障。应该说,宋神宗这些改良都是具有正面意义的,就差没给国人制定最低工资标准和建立保障房了。
效果也挺明显,元丰元年,神宗在景福殿建了一个私房仓库,又叫封桩库。这个私房库是不受国家财政系统管辖的,共有三十二个小仓库组成,神宗为每一个小仓库都起了一个名字,后来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前提下,神宗的这三十二个仓库竟然很快就填满了,后来甚至还增加了十二个仓库。
另一个方面,这个时候宋朝政府与邻居的关系持续恶化,神宗不得不将重心转移到了“强兵之术”上。元丰年间,民兵合一的“保甲法”被大规模推广,禁军也由熙宁时的五十六万多人增加到了元丰时的六十一万多人。
“保马法”也有大的发展,元丰三年春,宋神宗颁布法令说,城镇中家产达到三千贯的,乡村中家产达到五千贯的,家中都要养一匹马,家产增加一倍,增养一匹马,一户家庭最多养三匹马。这种方法,保证了国家在战时战马的供给。
变法增加了国库的收入,但宋神宗却忽略了一点,他只看到富国,却没想到要用这些钱去解决实际问题。他就像是一个守财奴,一心只想着抓钱抓钱,钱抓来了,却不知道施舍给别人。现在大宋朝就是这样,虽然国库里的钱已经够三十年用的了,但各部门间的财政困顿问题依然存在。
同样存在问题的还有军队素质。人员增加了,马匹增加了,将兵素质不增加,打仗照样是一群绵羊。这时军队中的实际情况是,因久未有战事,好多士兵连弓都拉不动,至于一些战术阵法,就更没几个人知道了。
兵器质量也同样不行,元丰元年十二月,宋神宗曾随机在兵工厂抽取了三张弓作为兵器质量的样本,结果三张弓的质量相去甚远,有一张弓甚至根本就不能用。元丰时期的宋夏战争,宋军连连失败,就是宋神宗“强兵无方”的有力证据。
关于这一点,司马光看得很清楚。所以他连上几道奏章,要求废除保甲法、将兵法,重新整顿军队。但是宋神宗不听,而且很快他就尝到了自己酿下的苦果。
元丰四年,西夏统治阶级发生内讧,宋神宗认为这是灭掉西夏的最好机会。于是兵分五路,他分别从东北、西北和正北三个方向直捣西夏重镇灵州(今宁夏灵武)和兴州(今宁夏银川),统帅是太监李宪。
宋朝兴国以来,武人地位就不重,中央宁可用文人和太监治军,也不把军权大量交给武将,防的就是造成五代那种武人动不动就翻身作主的局面。防了这着,却没防到那着,文人统兵,国内武人虽不反了,但在对外作战中,宋军就熊了。
五路大军出击,神宗想给西夏来个毁灭性的打击,谁知西夏政府坚壁清野,把黄河以南的夏军主力撤到黄河以北,又出奇兵截断了宋军粮道。没饭吃的部分宋军很快在灵州城下惨败,宋军损失惨重。只是这次宋夏两军还算不上真正交锋,神宗皇帝又梦想着另寻战机,逆转致胜。
元丰五年,神宗得报西夏准备反击,大喜过望,让沈括和种谔草拟作战计划。本来这种谔,就是《水浒传》那个“老种经略相公”,一直在跟西夏玩游戏,能力还是有的,如果让他来,未必不能反败为胜,可惜在神宗的安排下,他却做了沈括的副手。神宗又让徐禧和太监李舜举去前线,全权主持作战事宜。得,又来几个坏事的。
结果由徐禧作主,几个书呆子作出了一个荒唐透顶的计划,意思是在离银州城不远的永乐埭另筑新城,说的是新城比旧城更能控制险要。神宗也是个不知兵的主,很快批准了徐禧、沈括的主张,虽然种谔全力反对,但神宗就是不鸟他。
徐禧与沈括打仗不行,筑城却是把好手,俩人用了二十四万多人,从延州出发,只用了十四天时间就筑成了新城,取名永乐城。筑城过程中,西夏军队探视,徐禧兴高采烈地摆出POSE,让他们参观,以示对夏军的蔑视。
不久,夏人倾国来攻永乐。大将高永亨委婉地提醒徐禧,让他放弃永乐,保存实力。本来是个好建议,徐禧却认为高永亨在扰乱军心,把高永亨铐了起来,几乎要将其处斩。高永亨的哥哥高永能又建议,趁夏军刚来,出城迎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迂腐无能的徐禧又否定了这一提议,还搬出儒家典籍来说教,即“君子不鼓不成列”,意思是说大宋朝的军队要彰显大宋威仪,怎么可以随意出战呢。
夏军的精锐骑兵称为“铁鹞子”,这时开始强渡无定河,有人建议徐禧该攻了,徐禧还是不听。直到夏军都过来了,徐禧才举旗发动攻击。当时作战最勇猛的还是种谔,以一当百,只是夏军人数太多,根本敌不过,只好退回永乐城中。回城之路上,宋军乱得也可以,“将校寇伟、李师古、高世才、夏俨、程博古及使臣十馀辈、士卒八百余人尽没。”
宋军回城后,三十万夏军即将永乐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永乐城刚筑,水源短缺,只靠近一个无定河,又让夏军夺了。没粮食都没有没水惨,这一堵,宋军有半数都渴死了,剩下的人也只得喝马粪汁解渴。
神宗得知永乐城被围,惊异失措,诏令李宪、沈括率军往援。如果宋军能够统一指挥,或许还能上演奇迹。结果却是宋军各自为政,到处被夏军打得落花流水,士兵役夫二十余万人战死,只有数千人逃回,永乐城也给夏军抢去,徐禧等主将也在永乐城中战死,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永乐城之战。此役之后,宋军在对西夏的战略意义上,真正从攻势转为了守势。
战败的消息传到开封城中时,宋神宗正在城郊主持完典礼回城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浑如五雷轰顶一般,瘫软在轿中,冷汗浸衣,浑身发抖。从人们赶忙把神宗抬进宫,交由御医诊治。这个消息对宋神宗的打击相当巨大,回宫后就一直在生病,连续三月未能上朝。
病好以后,宋神宗想起了司马光。在元丰五年将要颁行新官制的时候,宋神宗就想任用司马光,但这个提议却遭到了蔡确和王珪的反对。他们都不希望神宗起用旧人,神宗说不过两位大臣,只好留着司马光继续在洛阳编《通鉴》。
不过神宗却并没有放弃对司马光的重视。元丰七年在一次宴会上,神宗突然感觉身体不适,不久前打西夏没打赢,国库也弄得一空,这些打击均让他感到体力不支,开始思考接班人的问题。因此他对辅官说,让司马光、吕公著给太子当老师。把未来的天子交给司马光,足可以见神宗对司马光的信任和尊重。
提起司马光,也可以看出神宗在变法问题上的改变。在对西夏的战役中遭受惨败以后,神宗就一直在扪心自问,为什么有那么多大臣不顾个人生死反对变法,为什么励精图治数十年还是没有实现“富国强兵”的效果?
这会儿,司马光的出现还是让一些朝中不满,他们纷纷阻挠,当然最主要的是怕司马光被重用以后,自己的位置就不保了。为了不让大臣们闹出更多的事情,神宗只好又把司马光放在一边,不过他还是起用了一些反对派的人物,如范纯仁、李常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