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苗法一直就受到反对。苏轼说,你国家搞高利贷公司,这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百姓不借也要借。王安石虽然说不强行摊牌,但王安石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帝国这么大,某个小县城的官员搞强行摊派,谁能管得住!
即使没有强行摊派这回事,可国家搞高利贷公司,就意味着天下通吃。要知道,利息可是百分之二十!
这是什么,这是典型的朝廷敛财!
朝廷敛财对谁有好处?大家都以为对朝廷有好处,实际上是对官员有好处。因为朝廷倡导敛财,各部门、各州县必定“兴利以聚”,变尽法子搞钱,绞尽脑汁生财。官员利字当头,必定横征暴敛,制定各种苛法,让百姓无法生存。
朝廷虽然有了钱,但却失去了民心。到时候真正受害的是谁,当然是你皇帝!
苏轼还说,以前的确有贫富差距,问题是,这种贫富差距老百姓还能受得起。因为真正富裕的人其中很多人都是通过艰苦奋斗积攒的财富。那些官宦之家虽然有强势资源在手,可很少有人利用官方力量来使自己富裕。这正如旧社会“黄世仁”和“周扒皮”类的地主寥寥无几一样。可是,一旦官方提倡敛财,很多人就会跟官方勾结,百姓最恨的不是你有多少钱,而是恨你的那些钱不是正道来的。
苏轼最后提醒宋神宗,王安石和您的这变法,就是胡搞一气。短时间内能看到不错的成效,时间一长,必然出问题。因为它必然会加剧贫富分化,这种贫富是因为官方而造成的,所以,更让百姓愤恨!
宋神宗对苏轼的印象深刻,所以当司马光提出让苏轼做谏官的头目时,宋神宗当即就承诺下来。宋神宗为什么要使用这个愤青苏轼,可能就是因为苏轼敢说话。这是北宋诸多皇帝最使人喜欢的地方。他们从来都很民主。
可当他把这件事对王安石讲后,王安石极力反对。他说,苏轼这人比吕诲还难搞,如果让他当谏官的头目,那变法肯定无法进行。宋神宗说,但这件事我已经答应下来了,王安石说,孟子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宋神宗说,那如何安排苏轼?
王安石说,这简单,让他滚蛋。
宋神宗说,苏轼什么错误都没有犯,如何滚蛋。
王安石说,只要是当官的,都有错误。
苏轼的“错误”就是,几年前,苏轼回老家,利用官船贩卖海盐。而指出苏轼“错误”的是苏轼几年前的好朋友、现在的改革委员会委员谢景温。谢景温的妹妹是王安石的弟妹,谢景温积极支持王安石变法,并且呈飞升之势平步青云,被王安石派到御史台做内鬼。
苏轼和谢景温当年结交甚欢,二人的翻脸,是因为苏轼看到这小子不太地道。据说有一次,大家出外公费烧烤。一只受伤的小鸟突然一头栽倒在谢景温脚前,老谢鼓着腮帮子吃,脚上一用力,鸟被踢飞。苏轼说,你这小子如此轻贱生命,将来必然要祸害全人类。
我们知道,苏轼是个预言家,他当初预言章惇会杀人,现在又预言谢景温祸害全人类。都预测准了,也都没有预测准。章惇是杀人,但是开疆拓土;谢景温根本就没有祸害全人类。就是因为这件小事,苏轼和谢景温吃了顿绝交饭,从此形同路人。
这一次,王安石让谢景温出手,恐怕也是为谢景温报当初绝交之仇。
问题是,这是典型的诬陷,苏轼根本没有贩卖私盐。但证据不足,只存在民主国家。专制社会,只重口供和人证。至少有十几个人都作证,说苏轼就是贩卖私盐,搞得苏轼后来恍恍惚惚,认为自己当初真就贩卖了私盐。
案件定型,王安石想把苏轼搞到荒山野岭的颖州去。宋神宗很担心苏轼死在那里,于是改为发配杭州做市长助理。
司马光离开东京时所制造的影响力远没有苏轼离开东京时的大。苏轼离开东京后,王安石变法派内部开始急剧分裂。
首先就是那个变法理论家程颢,这小子和他哥哥程颐后来被尊为理学“二程”。当初,程颢板着一副正经脸积极要求变法,王安石变法开始后,他充当王安石的理论打手,为王安石攻城掠寨。不过,程颢这小子玩理学的。理学要求人生必须要严肃,而且要极端的严肃。人除了努力做圣人外,其他事情都不能想,更不能做。
王安石的变法本来就是让人释放贪欲之心,努力发展经济,国家聚拢财富。而圣人最反感的就是争名夺利。可想而知,程颢的理学理论肯定是帮倒忙。而程颢本人也逐渐对变法深恶痛绝。当他知道用自己的理学无法让王安石迷途知返时,他立即抱着行李卷,带着家人跑到贵州去做小官了。程颢虽然身子跑了,但心依然在东京城。他在贵州从来没有闲着,一封封信从贵州传到东京。人们看到程颢全副武装,挥舞着理论武器,单挑王安石。
王安石看着这些信,想死的心都有了。这可是当年最支持变法的人之一,怎么跟狗脸一样,说翻就翻!狗脸的还不止程颢,还有曾巩的弟弟曾布。曾布是改革元老,改革委员会刚成立时,他就在里面担任要职。可几年后,曾布走火入魔,突然调转枪口瞄准新法,一梭子子弹射了出去。
曾布攻击的和苏轼攻击的一样:“市易法”是官方垄断资本,是在搜刮百姓的钱财。他曾在东京城中明察暗访了很多贷款的人,曾布说,这些人都想操政府的八辈祖宗。曾布还指出,官商勾结根本就不算什么新鲜事,已经被政府默认。现在居然是,很多官员也干起了大生意,日进斗金。
曾布这个叛徒,让王安石很长一段时间睡觉都会哭泣,咳血。当曾布被赶出京城后,王安石才能睡上几个不做噩梦的觉。最无法忍受的是,他的两个弟弟也跳起来和他唱起对台戏。他两个弟弟几乎是他一手拉扯大的,进入官场后,又是王安石让他们比别人少走了十年的路。可现在,他一回家,兄弟俩像是见到瘟神,要么是吵架,要么就是冷若冰霜。
王安石伤心欲绝。
据说,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出差,回东京后,宋神宗召见他,问他:“你哥哥管理国事,外边有什么议论吗?”
王安国一肚皮不愤,说:“人们都说他信任小人,刮钱太凶。仿佛是欠债鬼托生。”回家后,王安国就对王安石说:“你再这样干下去,把天下人都得罪完了,咱们王家也要惹大祸了。”
王安国知道自己无法说法哥哥,因为哥哥的性格,他还是比较了解的。不过,他所不知道的是,王安石一直在心里打鼓。他很疑惑,难道地方上对种种新法真的很反感吗?
几天后,他的一名学生从地方进京述职。他特意叫来,问地方上对新法有什么反应。学生仔细想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老师制定的新法的想法很好,可惜地方官一执行起来就走了样,违背朝廷的意思,结果惹的老百姓反而对新法很不满。”
地方官为什么一执行起来就走样,难道是他们天生弱智?那位听到杜鹃叫的大学问家邵雍给他学生写的信可以解答这个问题。
邵雍桃李满天下,而且他的学生都是地方官。当新法执行的命令到达地方上时,这些学生给邵老师写信,不赞成新法,打算辞职。
邵老师赶紧回信,说:“你们真是猪脑子。现在正是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新法制定的再严密,总会有孔子可钻。你们在地方上手握大权,完全可以想方设法,拖延抵制,保护良民。要是你们都辞职不干,由那些支持新法的人放手大干,天上的神地下的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邵老师指点迷津,他的学生们自然是敬如圣旨。所以,王安石的新法在很多地方上的进展都极不顺利。
王安石为了获得地方上最真实的情报,专门派特派员到地方上去侦查。但这些特派员侦查的结果却让王安石很兴奋:地方上对新法的执行那真叫一个到位。
这可能是官僚作派,也可能是,这些人去的真就是执行很到位的地方。
除了与新法做思想上的做对外,还有一些官员正如苏轼所说,利欲熏心,急吼吼的想创造业绩,大揽钱财。正是在这样的群体情绪下,爆发了东明事件。
东明是东京城下属的一个小县城,“免疫法”在那里推行还不到半年,就出了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应该是蓄谋出来的。东明县的县令贾蕃是文彦博的学生,在神宗的压制下,文彦博已经不好当面反对王安石的变法了,阳的走不通,那就玩点阴的,文彦博授意贾蕃在新法实行过程中做起了手脚。
贾蕃故意把东明县的很多四等户改成三等户,拧紧免役法的规定,三等户需要缴纳的免役钱比四等户要多得多。这样一来,以前没什么负担的人家现在就要多缴一大笔钱,这事放谁家身上都会生气。然后,贾蕃又放出谣言说,重新划分户等都是王安石搞出来的。这下,民愤爆发了。不明真相的一千多百姓冲进了开封,到开封府告状,被告就是免疫法。开封府伶俐到极点,立即把状子扔回,让他们去找王安石。
这是一招典型的嫁祸于人,王安石家门前,顿时被一千多人围的水泄不通。王安石下朝回家,看到这样的情状,赶紧动用各种感情,把这些人都劝回家。王安石温情的警告这些人,越级上访这种事可大可小。但又对他们说,你们回家把事情经过详细的写给我,我必然会给你们一个公道。农民们走后,王安石又让东京知府给这些赶了半天路的人发上一顿饭钱。
想不到,这些百姓一走,御史台的几位御史立即就跑到宋神宗那里报告了,他们提醒宋神宗:“东明百姓闹事,是由于新法害民,请领导您下令严办主管官员,取消‘免疫法’,安定民心。”
宋神宗还没有找王安石问原因,王安石已经查清了真相。真相就是,这完全是东明县前任县长贾蕃搞的鬼。贾蕃讨厌新法比讨厌蟑螂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与御史台的几位谏官(就是那几位心急火燎跑去宋神宗那里告状的人)关系很好。
在试行“免疫法”时,贾蕃和东京城中反变法派的人互通过消息。然后把本该划在第四等的穷苦户民全划成了第三等。当王安石把这件事情准备好好解决一下时,才发现问题很严重。因为贾蕃已经进了枢密院工作。而调他进枢密院的正是当时的枢密使文彦博。王安石还想深入调查文彦博的罪过,却被神宗以文彦博年老为由压了下来,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反蛊”中最厉害的人当属唐坰。唐坰这个人年轻气盛,是个急性子。王安石刚推行新法时,唐坰看准了改革委员是个升迁的好地方,就上书宋神宗说,变法想要取得成功,就必须采取非常手段。既然有那么多大臣反对,就该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示众,新法就畅通无阻了。王安石听到有人这样说,是极大的高兴。就让唐坰做了崇文殿的校对员。
唐坰这人不但急功近利,嘴巴还没有把门的,经常说应该杀这个还要杀那个。宋神宗真想把祖宗家法拿出来让他看,其中有一条是,不得杀读书人。唐坰的“好杀”引得宋神宗很不满意,想把他踢出中央,让他当钱塘知县。但王安石当时太缺人了,就让御史台的一位伙伴保了唐坰到御史台。
结果就是,唐坰的大嘴巴让王安石也开始反感起来。大嘴巴的特征就是,说话做事草率,没有责任感。王安石预料到这种人必是败事有余,所以就又把他踢到谏院去了。
北宋时期有两个监督部门。一个是御史台,主要监督中央干部和封疆大吏的行政;一个是谏院,主要监督皇帝的言行。表面看,御史台监督的是干部,而谏院监督的是领导,以为御史台低于谏院。实际上恰好相反,谏院的谏官们都想去御史台。因为北宋的皇帝大都做的很好,没有什么事可以监督。而御史台的官员经常有事做,所以权力自然就大些。
唐坰大发雷霆,破口大骂,在心底发誓从此与王安石不共戴天。唐坰是个行动力强大的人,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唐坰连上二十份奏章,认为新法不可行。王安石应该滚蛋。可是,宋神宗把这些奏章全都扔进垃圾桶。唐坰等的抓耳挠腮,知道按照程序上奏章,一定会被“法律”掉。他决定出奇兵。但如何“奇”,仍然是一头雾水。
急功近利的人,都相信天命。唐坰也不例外。有一天,他找来一位传奇的半仙。半仙就给他卜了一卦。卦图上显示:一人衣金紫,持弓箭,射落一鸡。
唐坰摸着脸,拼命琢磨。正所谓希望干掉王安石,所以相信能干掉王安石。而这副画就是证明:持弓的人必然是我,而姓王的属鸡,我一箭必然射死他。只要射落他,我还愁富贵荣华?
他身边的一位跟屁虫提醒他,您都射了二十次,如同射天,箭是有去无回。唐坰说,我之前的不算数。这一次,我要出奇制胜。跟屁虫说,出奇制胜,莫如当面锣对面鼓。唐坰说,对啊,我可以在“起居日”跟他过招。
起居日是指每五天,文武百官按照法律规定入宫拜见皇帝。法律同时规定,这一天,不允许奏事。唐坰选择这样一个时间,显然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写奏折,这一次的奏折写的飞扬跋扈,给王安石的脑袋上扣了六十顶大罪帽,他可能想的是,不能把王安石干掉,也要把他的脑袋压到胸腔里。
唐坰在这份奏章里把王安石刻画成了极品奸臣的形象,除了装腔作势,使国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外,一无是处。把王安石写的整个就是唐朝的李林甫。整个奏章虎虎生威,不但骂王安石,还骂了吕惠卿、曾布、所有变法派人士,甚至连反变法的文彦博都没放过。说他们或是擅权,或是为人爪牙,或是明哲保身,劝告神宗皇帝应速速杀王安石以谢天下。最后,唐坰又给宋神宗来了记闷雷:专作威福,天下但知惮安石,不知有陛下。
这话是阴毒到极致了,众所周知,专制王朝的皇帝们最怕的就是手下犯上。而手下有能力犯上的人要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要么就是声名显赫的宰相。唐坰这话的意思是天下只知道王安石在当政,没人知道还有你这个神宗皇帝。再过段时间,可能会有人以为天下是姓王,而不是姓赵了。
起居日那天,神宗皇帝和大臣们正按惯例聊天,唐坰突然就从官群中闪出来,说有要事。宋神宗很讨厌,告诉他,今天是起居日,你有事,改日再说。
唐坰立即趴在地上,声震屋瓦,大声说:“此事刻不容缓,国家社稷危险啊。”因唐坰不合常规,这番表现出来把所有人当场都给雷了个外焦里嫩。
宋神宗知道御史都是危言耸听之辈,但想不到唐坰居然危言耸听到这步田地,就叫他爬起来,让他有屁快放。唐坰严肃的吓人,整理衣冠,走到神宗皇帝的御座前,展开奏折,盯住王安石,仍然是声震屋瓦:“王安石,到这儿来!”
王安石懒得理他,想不到唐坰口出毒蛇,“领导在这,你都如此,在外可想而知!”这话使人只能顺从,不能违抗。王安石走到前面,唐坰大嘴巴一张,滔滔江水滚向王安石。
王安石是越听越气,听完后,正要和唐坰理论。想不到,唐坰一宣读完,给宋神宗磕了头,转身就出去,等待被人追究责任。神宗皇帝也是非常气恼,一个小小御史,居然说要杀宰相,把祖宗家法抛到九霄云外,这真是不成体统。
若按神宗皇帝的意思,唐坰这样的人就该扔进大牢,好好反省。可王安石被攻击的习惯了,还替唐坰说好话。他说,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他这样做,其实也是想吃骨头的狗,跳大墙。不过,死罪可免,活罪是不能逃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