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惠卿早就听得不耐烦,人可以愚昧,但不能愚昧到这种地步。他走出来,用他标志性的福建普通话说:“祖宗之法并非一成不变。先王的法令制度,有一年一变的,比如《月令》中有言‘每年冬天结束的时候要修改国典,以适应下一年的需要。’《周礼》也说‘在宫廷外阙门开始宣布法令制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司马光的脑袋虽然还在摇晃,但节奏有些乱。吕惠卿又接着说:“除了一年一变的外,当然也还有几年一变的。史书上说,尧和舜都是五年之中修改了五次礼仪制度,《周礼》又说‘每十一年修订一次法则’说得也是这种情况。当然,法令制度还有一代一变的。史书上说的‘刑罚一世重,一世轻’就是一代一变的例子。当然,还有几十代才变的,夏朝的天赋叫做贡,商朝变成助,周朝又叫彻。它们各不相同。又如夏朝的学校称为校,商朝称为序,周朝的学校称为庠。它们一点都不同。这都是几十代才一变的。”
司马光的脑袋停止了晃动,指着吕惠卿,“你呀……”宋神宗听得正来劲,用手势打断了他。吕惠卿矛头放在了司马光脑袋上:“我刚才听司马光说,汉初的治理很好,就在于他们继承了萧何的法令制度。我记得曾经在史书上看到过,萧何虽然约法三章,但后来就变成了九章,由此可见,萧何自己也不能守着成法不变。汉文帝废除诽谤律和妖言律,废除秘祝法,这些都是萧何制定的法令制度,然而所有这些都被汉惠帝和汉文帝废除了。接着,汉景帝又因袭惠帝和文帝的做法。由此可见,汉初之治并非是一成不变地守着了萧何的法令制度而得到治理的。”
司马光的脑袋又开始动,是震动。吕惠卿话音刚落,司马光就站出来,大声说道:“吕惠卿这是在曲解历史。萧何变三章为九章,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增添。三代以前,诸侯如果改变礼乐制度,就会受到处罚。可见天子是不自行改变礼乐制度的。吕惠卿说,汉朝废除刑罚,那是因为在新兴的国家里,施行的刑罚是轻刑,而在混乱的国家里施行的则是重刑,这就是所谓的世轻世重,但并不是改变了已有的法令制度。”
司马光见宋神宗听的很认真,又见吕惠卿跃跃欲试,急忙说下去:“治理天下和国家,就像修理一个破房子一样,修破房子时一定要注意,这房子是否能住了,如果还能住,那就修理一下。如果实在破得不能住,就得改造。但是,改造也不是随心所欲的。如果没有高明的工匠和特别好的材料,也是不可能把它改造好的。如今,好的工匠没有(王吕等人),好材料也没有,怎么能把房屋修好呢?恐怕会越修理越糟糕,最后,下大雨时,外面中雨,里面却是大雨,大家只好跑到大街上去避雨了。”
吕惠卿出离了愤怒,正人君子都是就事论事,司马光明显是在搞人身攻击。他指着司马光,“你这是谬论。”司马光立即回敬:“究竟谁的是谬论,不是你说我说,而是天下人说的。如果你们的不是谬论,为什么那么多人反对你们!”
司马光说的“那么多人”到底有多少,真不好估算。司马光是不是在一厢情愿的代表北宋人,这也不好说。吕惠卿立即反唇相讥:“天下人之所以如此,就是有你这样的人。”
司马光头脑冷静,从不进展,也不发狂。见到吕惠卿开始抓狂,他知道对手的修养的确不怎样。他话头一转,对准了改革委员会这个机构:“三司是掌管天下的财政,倘若觉得它没有本事,那就把它撤销,但不能让中书省和枢密院侵夺他们的职务。如今又设置个改革委员会,这究竟是什么鸟东西!老祖宗说,宰相当以治国之道辅佐皇上,何必要用一些所谓的条例。如果用条例能把国家治理好,那么朝廷有办理文书的官吏就够了,还要宰相干什么?”
吕惠卿对司马光的言论无法辩驳,王安石不出嘴,吕惠卿只好动手。他揪住司马光的衣领,却不知道是该揍司马光还是该骂。大家见两个人马上要把课堂变成菜市场了,赶紧上来拉架。
吕惠卿用福建话骂娘,司马光回到椅子上巍然不动,仿佛刚才跟吕惠卿辩论的根本就不是他一样。
吕惠卿辩不过司马光,并非因为司马光善于辩论。而是司马光长期治史,早就从历史经验中学会了该学的和不该学的。他是个绵里藏针的人物,经验主义极其坚挺。他知道如何在不动声色中把对手激怒,然后让对手暴露命门。
吕惠卿和司马光的故事并没有结束。还有“据说”。
据说有一次,司马光在编辑《资治通鉴》时缺少可靠性的资料。当他听说吕惠卿的藏书丰富,并且恰好有他要找的资料书籍时,向吕惠卿开了口。
吕惠卿知道让司马光出丑的机会来了。他不怀好意的笑着说:“我的古书颇多甚重,您要借书,最好是找几十个大汉,再赶几辆牛车。”
司马光被带到沟里,“你太开玩笑了,区区几十册书,何必要车。”
吕惠卿等在这里,“竹简古书,数百上千斤重,你不搞个大车,如何拿回去?”
司马光知道自己中了吕惠卿的暗算,但还是要坚持下去,“你太开玩笑,自东汉以来,蔡伦改进了造纸方法,早就不再用竹简了。”
吕惠卿“哦”一声,“可你不总是说‘祖宗之法不可变;,我以为你要的是老祖宗的竹简古书呢!殷商时代文字写在甲骨上,号称甲骨文,战国时代用竹简,据说当时有个叫惠施的思想家,旅行时要用五辆车子装他所带的书。秦始皇统一中国,每天看公文竹简,也有一百多斤。如果老祖宗用的方法不能变,你要借书岂不是要派大汉和牛车来?”
司马光脸上发红,指了指吕惠卿,“你!”但却没有第二个字。
吕惠卿正说在兴头上,“用竹简为书毕竟笨重不方便,我们的祖先后来改用丝织品写字画图,就是帛书,但价格昂贵,后来改进成丝绵纸,再后来又用麻来造纸。到了东汉,蔡伦改进了造纸方法,才逐渐有了今天的纸。有了纸,手抄书就多了。本朝的毕升又发明了活字印刷术,才使书籍的印刷出现了一个辉煌时代。你说,古人的废旧立新的改革跟我们今日推行新法有什么区别吗?”
司马光在那里翻肠倒肚,准备反击,总算有了一个机会:“啊呀,你们搞的新法和造纸、印刷怎么能混为一谈?”
吕惠卿说,“道理是一样的。社会是不断前进的,不能死抱住祖宗之法不放。只有适应形势,实行新法,兴利除弊,才能通时势,利苍生,这同蔡伦改进造纸法一样,都是利国利民之举。”
司马光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的新法是祸国殃民,我早就说了。你……”
吕惠卿打断了他的话,“你要的书,我会派人给你送去。我只派一个人就可以拿给你。哈哈。”说完,吕惠卿很怕司马光反驳,一溜烟跑掉了。
吕惠卿的书是否送到,这个“据说”没有结尾。司马光独自生了会气,突然就想到,反对新法是时下最迫切的任务,绝对不能耽搁。
他给王安石写了封信,要王安石悬崖勒马、重新做人。信中说,改革委员会的一系列新法必将置天下人于水深火热之中。青苗法,均输法,市易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变暴敛为巧夺,这是国进民退,是国家成为敛财机器,剥夺百姓的钱。
信的最后,司马光对王安石做了一个评价:你小子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把祖宗成法当成脚底泥,这是迟早要遭报应的。
信,如同投进坟墓,没有一点回音。这是王安石多日来对攻击采取最有效的手段:老子是死人。
司马光闲的无聊,又写了第二封,投给王安石,结果和第一次一样。司马光第三次写信,这一次比较狠,让王安石不得不回。
他在信中说,大家从前是兄弟,但现在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了。你搞的狗屁变法,犯了四条严重错误:生事、征利、侵官、拒谏。你是否知道,现在读书人都把你当成五花肉,人人都想咬上一口。信的最后,司马光又把多年的友谊拾起来,做了一回先知:你现在手中有权,那些小人当然是围着你转,并且无时无刻不说你的好。当哪天有不测风云,一旦有一天你失势,必然有小人搞你。
王安石回信。王安石就是这样的人:你可以骂我八辈祖宗,但不能说我的朋友。这封信在文学史上也有一定的地位,名字叫《答司马谏议书》,立论明确,论据清晰,情绪饱满又不温不火,变法之志因受到强劲攻击而愈加坚定。这封信千余年后还被编笔试小学课本。信是这样写的:
窃以为与君实(司马光)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至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干入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矣……
王安石表示,现在前面有一条路,我告诉你,走到路的尽头就能春暖花开。而你们却不肯屈尊走一下,只在这里嚎叫,这路走不得。
司马光和他的同志们为什么不能如王安石所说,屈尊走上一走?
很简单,因为他们是保守派。保守派并不是贬义词,正如热狗不是狗一样。仅以北宋为例,王安石就写过本朝百年无事的论文。本朝为什么百年无事,肯定有原因。而这些原因随着时间的积累形成经验,这些经验是成功经验。保守派的任务就是护送这些成功经验到永远。
如果把王安石看成是变法派,变法派是摸着石头过河,而保守派是在走了多年的桥上过河。保守派认为,自己一定可以过河。因为桥是祖宗留下来的,祖宗也告诉了他,顺着桥走就能过河。变法派则认为,桥已经腐烂不堪,如果继续走桥,恐怕会人仰马翻,不如开辟一条新路。
司马光早就说过,不是不要求变,的确,桥是有点腐朽,但可以重新修,不能跑到河里去摸着石头过河,万一淹死怎么办。况且,王安石等人太着急,太激进。根本已经失去了度。
宋神宗丝毫没有感觉到王安石失去了度,各种法规相继出台,整个大宋帝国所有机器都开动起来,大有拦路者死的架势。
枢密院的主任吕公弼就是被这架机器碾到了。
吕公弼是吕氏家族成员,跟王安石是特别好的朋友,王安石当年做宋仁宗的秘书时就说,吕公弼不做宰相,天下就不会太平。王安石变法开始后,吕公弼在枢密院担任一把手。开始的时候,吕公弼对王安石急躁冒进的行为方式就很反感,所以就经常旁敲侧击的劝说王安石应该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王安石根本不理他,高歌猛进。但吕公弼像一只苍蝇,只要一有机会,就在王安石耳边嗡嗡。搞的王安石火冒三丈,就刺激吕公弼说:“当初,你们吕家玩命似的要推荐我为执政官,我现在如你们所愿了,你们又倒灶。这真令我莫名其妙。”
吕公弼被这句话憋了很久,一甩袖子,回家了。闭门三天,写出了一道奏折,他认为,变法之事已经进行了很久,但效果却未见,现在有必要重新审视变法是否可行,是否应该废除。
吕公弼当时是枢密院一把手,他的奏折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他的奏折上去,即使宋神宗不会把王安石和变法委员会如何,但吕公弼会成为一面反变法派的旗帜。王安石不希望有吕公弼奏疏送到皇帝这样的事发生,而这件事也正就没有发生,原因是,有人把吕公弼的奏折提前偷出来交给了王安石。
这个人叫吕嘉问,是吕公弼的孙子,是改革委员会的一名小科员。吕公弼在奏疏写好后,并没有上呈宋神宗,这个人是个慢性子,性格不温不火。他把奏疏放在家里是想再斟酌考虑一下。吕嘉问一般情况下是不来吕公弼家的,因为两人分属不同派别,一见面,先把亲情放在一边,争论的全是新法问题,而且一旦争论起来,最终都是不欢而散。
但那天,吕嘉问不知什么原因,就来到了爷爷的书房,爷爷不在,到别处去斟酌了。吕嘉问自然地就看到了那份奏疏。此人看完后,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爷爷还很“狠毒”,居然深藏不露。他立即把这份奏疏带给了王安石,王安石又飞快地将他带给神宗皇帝。
结果就是,对王安石信任百倍的神宗很恼怒,当即把吕公弼调出朝廷,让他到太原去做市长。据说,吕公弼在被贬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经多方打探,原来是孙子吕嘉问。此老儿似乎最恨小偷,尤其还是亲戚。于是宣布,称吕嘉问为“家贼”,并将其永远开除出吕氏家族。
吕公弼走后,枢密院的主任由谁来当,王安石就认为,不设主任,只设个副主任就得了。宋神宗自然乐意。于是,王安石晋级为正宰相,而枢密院副使的职务则给了司马光。司马光不要。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要配合王安石的变法。所以,他向宋神宗递交了辞呈。
辞呈写的悲戚而豪壮:陛下诚能罢制置条例司,追还提举官,不行青苗、助役等法,虽不用臣,臣受赐多矣。司马光是在玩致命一赌,押上所有筹码——自己的名望和才干,促使宋神宗调整治国大略。如果皇帝采纳他的意见,他就留下。否则走人。留在枢密院,必定配合王安石,他做不到。
宋神宗只好把他叫来,当面问他,为什么不想做这个职务。司马光告诉宋神宗,他现在与王安石犹如冰碳不可放在一个容器里,寒暑不可同时,并提出坚决离开东京的要求。
宋神宗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司马光的要求,让他到洛阳担任御史台小官。这是个闲散到不能再闲散的职务,司马光就是在这个任上,领着中央政府给的薪水,闭门编他的《资治通鉴》的。
很多人都在王安石变法的相关事宜中,认为司马光是反王的一面旗帜。从上面的论述中,我们可以得知,这实在是太高看他了。
反蛊往事
司马光走时,宋神宗特意请他吃了顿便饭。饭桌上,宋神宗给司马光一个面子,要他举荐一位谏官。实际上,这是例行公事,但司马光却当了真。自吕诲走后,御史台的价值就再也没有体现。司马光认为宋神宗这次是希望御史台再发挥作用,于是,举荐了苏轼。
传说永远都比事实更使人心动,苏轼就是这样的人。苏轼在北宋历史上的传说地位要远比他的政治地位、文学地位和思想地位高出很多
王安石当初与苏轼有过短暂的接触,无可否认,苏轼的文学才华使王安石震惊。据说苏轼思路开阔,运笔如飞,能玩诗歌,能玩音乐,能玩散文,总之,没有他不能玩的东西。与他同时代的才子,无人可以与他相提并论。而苏轼最开始时也是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可当王安石的新法推出后,他就开始反戈一击。
他就对宋神宗说:
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深浅,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贵。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富且强,不救于短而亡。
只要是正常人,都希望国家富强,都希望自己的国家是第一强国,而不是第一大国。不过,看苏轼上面的讲话,似乎不想让富强。其实,苏轼另有想法。
从大国到强国,这正是表面上王安石的变法目的。但苏轼却认为,中央政府挖空心思夺民财,只能是使国家富,而不能强。一个强大的国家必然是得民心的。王安石的市易法是典型的官方资本垄断市场,民间原本就有自由贸易,官方垄断资本市场,那就意味着无论是资金还是权力,都很容易把民间自由贸易击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