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星期很快过完,夏晓菲并没有按时上学,而是嚷着再多待一天,可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
以往任何时候,夏晓菲上学,夏婶都会送一节,待夏晓菲坐上车走了,她再回来。而现在,夏婶送不了了,夏叔又忙着喂鸡子,今天就只好夏晓菲一个人去坐车。
夏晓菲把我从鸡舍叫出来,只说了句“我妈叫你哩”就没了下文。我跟在她的身后,疑惑万分。走到夏婶的跟前,才知道夏婶让我干什么。
下午三点时分,夏晓菲收拾完,又叮嘱自己的母亲安心养病后就拿着雨伞准备上学,我帮她拎着书包一起和她走出了家门。
从家里到坐车的地方,一节路,500米不到,闭上眼都能瞎摸到,夏婶却要用每次的送别来体现母爱的至臻完美,不管刮风下雨,不管风和日丽,夏婶总会为夏晓菲拎着书包,然后母女俩说说笑笑,直到夏晓菲坐上车,夏婶这才放心回去。母爱,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平淡无奇,但足见伟大。
我走在夏晓菲的后面,沉默不语,与她保持安全距离,生怕她再次因为怒气未消而对我大发雷霆。谁知这一节路,夏晓菲走得也是相当安静,安静得让人感觉不可思议。我的内心犹如翻江倒海,想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如何开口。人说,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那么,我想,如果夏晓菲能够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我宁愿在沉默中默默消沉,静静消亡。
可我不能消沉,也不能消亡,我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每次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生怕自己一开口,又搅起夏晓菲本已平静的心湖,怕自己一说话,又惹得夏晓菲勃然大怒。短短不到500米的路程,走得竟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长,都要慢,眼看着都快到达终点了,我的内心就更加犹豫,想着自己来这里这么长时间所造成的误会,闯下的祸,实在难以启齿,但不说,可能待到她再次回来,有些话就永远也没机会说了。
“夏晓菲,其实……”我吞吞吐吐,还是主动给夏晓菲说起了话,但显得有点腼腆,也有点胆怯。
夏晓菲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面无颜色,口无语言。
“你放心吧,时间会过得很快,马上就要高考,你安心学习,我会好好照顾你……照顾好夏婶的。”不知思考了多长时间的一句话,说完,两个人已经站在路边等车了。夏晓菲仍是不语,但头却微微下沉,似有话要说。
真是时运,好歹这场面没有疆太久,远处班车的喇叭声清亮入耳,不时鸣起,似在催促那些要坐车的行人。班车越来越近,夏晓菲接过书包,蓄势待发。
“到学校给家里打个电话。”我顺着时机,又是一句,但此时的内心和表情已由紧张变为平和,“我到这里只是想跟着夏叔学点技术,并没有想要打乱你们的生活。”
“知道了。”夏晓菲终于开口了,我耳边一惊,像突然刮起的一道旋风,在耳边回旋,激荡。这时,可以分明看到我微微翘起的嘴角旁边皱起的笑纹,这笑纹让人等的太久。
我伫立良久,像夏婶送夏晓菲时一样。在回去的路上,步伐也是异常轻快,步调缓和,尽管双脚已沾些泥,但也不足为惜。我如释重负,心里已是晴空万里,任外面的世界如何的阴霾冷咧,我只需勇往直前,从不回头。
时至冬日,天短夜长,阳光明媚的时候如春回大地,阳光灿烂,但天气不好的时候,便是雨雪交加,寒风刺骨。
在这变幻莫测的天气中,冬日,给我以独特的感受,心中偶然暖阳如春,又时而感到一丝伤心,自知前途渺茫,去无定向,思来想去,便也只好安于现状。
忙完事之后,我会躺床休息,时不时地翻几页枕边书《平凡的世界》,也偶尔会记记笔记。想着孙少平的平生事迹,家族变迁,人生往事,情感纠葛,无不为自己的生活也增添浓厚的一笔,感叹自己生活的同时,也会为主人翁的生活情感经历而褒扬和痛惜。
自从来到这里,我不多以往家里打电话,只会偶尔向我姐发去短信,报一下平安,说一切安好。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此时又在负责哪个工程,进展是否顺利,身体是否健康。
我还曾无数次回想起夏晓菲上次所说的那三个字“知道了”究竟包含了什么意思,或许她真的理解和明白,也或许仅仅知道了到学校向家里打个电话。
日子很快到了年底,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我在心里思忖,在这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一切都可以成为过眼云烟,无非是当时心中的一点点感触和悸动,唯有夏晓菲对我称不上误会的误会,会让我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我无数次想,我仅仅是一个过客,在这里学习一段时间后便会离开,不想掺和任何的人和事。但我完全没有想到我已给别人的生活带来了阴影,生活在了别人所主演的角色当中。
此刻,我也可以想象,夏晓菲坐在人满为患的教室里,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斯竭里底地讲着几何知识,吐沫四溅,不知疲倦,学生个个精神紧张,面无颜色,时而低头快速书写几笔,做一个简单的标记,时而又抬头凝神静听,专心致志,而夏晓菲却爱学不学,似对这复杂的空间几何知识不感兴趣,在摆弄她那本已很秀美的指甲。我已历经高三,而夏晓菲却不知是否意识到这是一场严苛的命运选择,也许现在的她衣食无忧,待高考过后,却有可能无路可走。她也许还不知,此刻她的母亲夏婶在为我的即将离开而泪流满面,不忍离别。
人生没有彩排,每一天都是现场直播,不仅收视率低,而且工资不高。青春,仅有那么一次,我更不想浪费掉,尽管是辞职回来,也要让我的心灵和梦想做一次充实的旅行。
不是我做作,刻意表现,而受家庭影响,骨子里就是那种踏实,勤奋,热情的人。我在夏叔家的这段时间众人已皆知,任别人怎么夸奖,我也只一笑而过,没有浮躁,也没有骄傲,就算我离去,我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
言到无尽是无言,夏婶拉着我的手,没说一句话,面无表情,神色渺茫,却分明可以看出她眼睛里划过的伤心与不舍。我也是紧紧地握着夏婶的手,透过她手心的温度可以感受到夏婶紧张的血液和跳动的脉搏,那是鲜红鲜红的血液中热情的留恋和一张一弛的脉搏中绳子一般的牵连和不舍。
此刻,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莫过于人是有思维有感情的高级动物。看着夏婶和夏叔对我的挽留,我也痛心不已,明知自己不愿意离开,却也不得不狠下心来。
在夏叔家的最后一夜,我辗转反侧,左思右想,不是眷顾着夏婶那一条还未痊愈的腿,而是从上次送走夏晓菲后就没再见过面。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直到现在还让我忧心忡忡,心神不定。在这里的一幕幕,浮现眼前,历历在目,就这样一走了之,不说个来龙去脉,我总是过意不去,因为我不想为别人留下误会而转身离开。思考再三,我还是准备写下一点东西。
夏晓菲:
等到你这次寒假回来,我就已经回老家了。上次送你回学校没有把话说完,我思考再三,还是决定给你写点东西,以励共勉,请你不要误会。
在这里学习三个多月,我获益匪浅。夏叔热情耐心,不吝赐教,我倍感欣慰。夏婶视我如亲人,我更不胜感激。晓宇哥对我称兄道弟,并时常激励我,我更感激万分!
我本是一个过客,从广州辞职回来,想着在家会无所事事,便辗转来到这里学习一段时间,做些自己喜欢的事,随后便会离开。但我没有想到我的到来会给你们家庭造成这么大的波动,以至于我心有不愿,问心有愧。
我们生活的每一天,都是余生中最年轻的一天。人的青春只有一次,我不想白白地浪费掉,所以就选择了这么做。如果青春的时光在闲散中度过,那么回忆的岁月将是一片凄凉的悲剧。我最喜欢这句话。
我不知道你的学习怎么样,我已历经高三,我对高三的生活深有体会。也许那个年纪的我们是懵懂的,也或许是懂事的,也许我们多考几分,命运青睐于我们的就会多几种选择。我们同样不知道未来等着我们的是什么,所以每一步都得脚踏实地地走过。在此希望你加把劲,考入理想学府!
我向你说过会好好照顾夏婶,就绝不会食言。夏婶的病已经好了很多,但还需要更多的休息。夏叔夏婶对我的挽留,我已感触在心。我也想多照顾她些时日,但我还必须离开。作为儿女,我们应多予父母一些关心和照顾,就像父、母对我们无私的关爱一样。血浓于水,每每想到夏婶送你上学,我何尝不是想到我的过去,父母对我们的爱都是一样的。
你的家人待我如亲人一样,滴水之恩,必将涌泉相报,我不知道是否还有这个机会,但我必会牢记于心。别不多说了,希望我的到来不要给你造成误会,也希望我的话语不会给你带来心灵上的伤害。
林少阳
2009年1月
写完,已是深夜,心情也放松了许多,我这才安然地睡去。
第二天,生活如常。我先为夏婶拿去两个鸡蛋,随后再到厨房盛饭。
饭罢,我收拾东西,还是满满的两大包,便准备起程到市里坐回家的长途汽车。
为不给夏叔家造成误会,我光明正大地将写的东西递给夏婶说:“夏婶,我昨晚写了点东西,晓菲回来你交给她。”
夏婶嫣然一笑,说:“好,你放她桌子上吧,她不在家,没人去她的房间。”
我扭头向夏晓菲的房间走去,脚步却突然慢了下来,这三个月来,我从来没有踏入过她的房间半步。无论夏晓菲是否在家都是关着门,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现在却可以大步流星的进去,真是半惊半喜。我悄悄打开门,大含不忍打扰之意,抬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但见一个宽大的双人床,干净整洁,方方正正的被子在床头放着,柜子下边一排鞋子整齐有致,书桌上摊开的还未看完的小说,还有两个相框,一个是个人写真,另一个则是全家福。她灿烂的笑容,优美的姿势,纤细的蛮腰,有神的眼睛,无不让我为之一震。我环视而赏,如临美景,心旷神怡,飘飘欲仙,就连墙上张贴的刘亦菲画像,也向我投来蒙娜丽莎般迷人的微笑。
欣赏完毕,我缓过神来,将纸压在了夏晓菲书桌上的杯子下面,这才又小心翼翼地关门离去。
夏叔正在喂鸡子,我过去准备帮夏叔喂完再离开,还未踏出大门,就听见嗡嗡的车响,晓宇哥驱车而至。
我打过招呼,又向鸡舍走去,个个鸡子精神矍铄,在小小的空间里蹿来蹿去,嗷嗷直叫。我看着这一切,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开个养鸡场,然后对着它们讲自己心酸的往事。
从鸡舍出来,夏叔给我递过来手巾。晓宇哥便询问哪是我的行李,说完后就要往车上搬。我明白了晓宇哥今天回来就是为了专程接我,突然感觉有点受宠若惊。
堂屋里的座钟滴答滴答,仿佛在催着我赶快离开,可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定格,一分一秒也不要逝去。夏婶已经能拄着拐杖顺利走路,我看着是高兴的,但我不希望她们再伤心,老泪纵横,步履蹒跚地为我送行。夏婶叮嘱我有机会一定要再来,我点头答应。夏叔从屋里出来,一脸茫然,甚是不舍,走到我的身边,将一个信封递给我,声音微弱,颤颤抖抖地说:“少阳,来这么长时间,叔家也没啥东西,这点钱你拿着。”
我煞是一惊,连忙拒绝,死活不要。
众人皆让,就连村上来的大妈也都劝我收下,而我再三拒绝,终究寡不敌众。我打开信封,很是惊讶,足足一沓,封装完好。于是我就查了五张,余下的又重新包好,走到夏婶身边,双手相握,四目对视。
“夏婶,这些钱让晓宇哥多给你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说着我已是泣不成声,语无伦次。
见夏婶和我争相不下,晓宇哥就走到我的跟前,又从夏婶手中拿出钱,一只手扶着我的胳膊说:“少阳,你听哥一句话,这些钱你拿住,这段时间你没少帮忙,要不是你的精心照顾,你婶的伤也不会好那么快,你叔、婶俺都记着,回去好好干,有啥困难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也是满眼泪花,不肯罢休,连声喊道:“晓宇哥,晓宇哥,我知道,钱我已经拿过了,够了,我来就给恁添了不少麻烦。”
夏婶又走到我的面前,已是老泪纵横,握着我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我感到夏婶这双苍老的手的份量,老态龙钟,满眼期待,已不忍拒绝,环望四周,只好对夏晓宇说:“晓宇哥,我再拿五百,这是夏叔的心意,但我不能全收下,你们别让了,不然大家心里都不舒服。”
夏晓宇点头,只好说行。
晓宇哥上车了,转向灯亮起,一闪一闪,反映在人们的脸上,可以看到每个人眼中那闪烁的泪花。
泪水在我眼里打转,我微笑着,扭头,挥手,夏叔微笑着,夏婶也微笑着。
谁知我这一路走的竟如此沉重,如此不快,如此难舍难割!
坐在车上,晓宇哥不时向我投来欣赏和感激的目光,问我什么车次,什么时候,我都微笑作答。市汽车站到了,晓宇哥将车停到门外,吩咐我坐车里等候,他却下车朝候车室走去。我看着晓宇哥的背影,又环顾一下车子,却不敢离开半步。一会儿晓宇哥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我看到,多有猜测,不觉叹了一声。
“看,是不是这辆车,到这里?”晓宇哥递过汽车票,指了指车票上的地点。
“晓宇哥,你……”看到晓宇哥买的汽车票,我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走吧,我送你上车。”说完晓宇哥打开后备箱,拎出皮包。一个人一大包,一晃一晃的拎到长途汽车旁,又装入底箱,安顿好之后晓宇哥又对我说:“你坐上车等着,我一会儿就过来。”说着便扭头走了出去。
我凝神凝鬼,不知晓宇哥又要搞什么名堂,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走去。
一会,只见晓宇哥搬来两箱封装完好的鸡蛋,上面又有满满一塑料袋东西,用尽全力,步幅铿锵地向这儿走来,我盯着他,直到他完成所有的动作。
我仍是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晓宇哥将鸡蛋放到底箱之后,又拎着塑料袋走到我的身前,用微笑着的语气说:“给,这东西路上吃。”
“晓宇哥,你……”
“你夏叔千叮咛万嘱托一定要把这给你,你就拿住吧。”
先斩后奏,我再怎么拒绝也没有用了,只好乖乖的“束手就擒”。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放车上的,我竟全然不知。此刻我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像个不经世的小孩,吞吞吐吐,竟是无语。
“傻小子!”晓宇哥第一次这样骂我,但我心里却听得舒舒服服。
“好了,赶紧上车吧,我有事还得回去,到家记得……”晓宇哥用右手摆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放到耳边。
说罢晓宇哥欲转身离去,只不想再多逗留,怕他自己也受不了这种分别的情形。其实,晓宇哥完全知道这段时间我的所作所为,自己忙,也没有时间经常回家看望自己的母亲,而夏婶又多归于我的照顾,感激之情自然是油然而生,难以表达。
“哥!”我第一次把“晓宇”二字去掉,这一声喊的干净洪亮,却不知自己再次两眼绯红,泪流满面。
“好了,好了,赶紧上车吧,记住,以后有啥困难了给我打电话,哥能帮到的就尽量帮。”
周围也有过来观看的人,但他们却不知道这个场面的背后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车辆颠颠簸簸,缓缓驶出市区,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我极目向西望去,因为那个地方就是我大学三年的母校,但却被林立的高楼所遮挡,无奈我只好收回目光,正视前方,车辆行人,依旧川流不息。
心情如这冬日里的天气,时好时坏,喜忧参半,时而清新明朗,时而雾气腾腾,我摸着口袋里的一千块钱,如此沉重,后悔自己不应该再多拿五百。人走茶凉,放下心情,就此作罢,希望夏婶夏叔他们也归于平静,生活如旧。如有机会,一定会再来看望夏叔和夏婶。
汽车疾驰在高速路上,窗外枯萎的风景一闪而过,我昏昏欲睡,双手抱怀,双目紧闭,仿佛刚过去的一切都是梦境,希望这一觉醒来眼前又是熟悉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