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吕老先生这种明眼人所看出来的,刘彻人如其名,是个在政治上极为透彻的人。一方面,他从霍去病年幼时就极其欣赏他,多年来亲自把他栽培成一代名将;另一方面,古往今来名将的下场,他是太清楚了!远的不说,就说汉初那些名将,韩信、英布、彭越、周勃、灌夫、周亚夫,哪一个是有好结果的?
他们的问题都出在哪里?为什么会功高震主?不管别人如何评说,刘彻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无论韩信、还是周勃,他们谁都没有真正地成为天子自己的人。
所以他想得很清楚,“朕亲手栽培的这个年轻人,眼看着他建功立业,眼看着他并不逊色于韩信、周勃,却没有让他真正成为朕自己的人,而是任由他顺着多年的习惯心理,自居为卫氏的人、太子的人,那可就是朕身为帝王最大的失误了!”
“选谁做继承人,绝对只能是朕圣心独断,不能受到任何掣肘,这个朕最为欣赏倚重的晚辈重将,更是绝对不能掺合到这种事情里面来!掺合这种事情的后果是什么?是很有可能身死名裂的!他与卫氏以及卫太子的关系,必须得早日切割清楚!这既是出于朕的需要,也是出于对他的保护!”
在刘彻看来,帝王之术并不等同于权谋,然而权谋也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该用时也就得用。他诚然很懂得权谋,绝对是个“用三”的高手,当年的三子封侯,是他在权贵集团与卫青之间用三;而如今漠北赏功的抬霍抑卫,又是他在卫与霍之间用三。
然而这两着棋,还并不代表他的最高水平,很快他又走了一着棋,居然同时用了两个“三”,既在权贵集团与卫霍之间用了三,又在卫与霍之间用了三。
这一着棋,就是大司马的设置——首先晋升骠骑将军的秩禄,与大将军相等,都是金印紫绶、位同三公,随后增设大司马称号,令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分别居之。
汉高祖时曾设有太尉一职以统领全国军事,但自从刘彻登基以来,废除太尉之职已经二十来年了。这次新设的大司马称号,猛地一看,貌似只是取代了过去的太尉,作为掌管全国军事的最高长官,但是实质却不是如此。大司马不仅是管理军事,更重要的是“领尚书事”!尚书是皇帝的秘书,说白了,就是让大司马统领内朝政事,拆看处理奏折,也就是说,什么都可以管。而且引人注目的是,大司马是一项加官,并没有自己的官署,就在宫中办公,实际上就是内朝。
所以,大司马的设置标志着刘彻正式地设立了内朝。既然外朝一直主要由世家权贵把持着,他就干脆启用卫霍主持内朝,以便与之分庭抗礼。这个举措既可以达到进一步集权中央的目的,又捎带着进一步对立了权贵集团与卫霍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越对立,皇权就越有空间施展,这正是典型的用三。
而同时设置两个大司马,就是在卫与霍之间用三了。自古以来的老话是“爵以赏功,职以任能”,霍去病的功劳再大,酬功应该给的也是爵赏而不是职务。而且霍去病的能力一直是体现在军事方面,政务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能力,更何况年仅二十一岁的他,在政治上还远不成熟,如今却一下子就与卫青并列成为了内朝首脑!虽然人们在称呼时,还是大将军在前、骠骑将军在后,但是在实际上,无论是秩禄还是权限,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如今都已经是完全一样、分庭抗礼了。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难免有一种秩序被打破的感觉,所以这一手确实挺高明的。卫霍长期以来相处得十分亲密,其基础正是舅父作为外甥的上级,现在一下子把这个基础打破,他们还能自安吗?就算他们能自安,他们手下的人都能彼此相安吗?打破既有秩序一定会引起一些不平或者争夺,他们周围的人如果对立了,他们自己的心里能不起芥蒂吗?
从狼烟遍地的漠北回到长安,本来霍去病的感觉是身心疲惫,最希望的是能够喘一口气,稍微休息一下。可是这个小小的愿望却实现不了!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的心思不得不从战场上的杀伐决断,尽快地切换到朝局上的权谋斗争中来。
天子在这么明显的用三,霍去病当然不可能察觉不到,他对此的感受也分成几个层面:
第一层,关于世家权贵与卫霍的进一步对立,他倒并不在乎,反正也早就对立了,他从小就是在这么一个氛围里长大的。
第二层,天子希望自己与舅父分庭抗礼,而不希望自己与舅父过于紧密,这点他看出来了,他尽量从理智上去理解此举,尽量说服自己“陛下这么做也有道理,这只是君主统御臣下的常见手法......”可是在感情上,他对此是很难接受的。
第三层,天子还隐藏着为易储预留的地步,这层意思就太深了,说实在的他一下子并没有看到这里、想到这里。
目前摆在他面前最直接的为难之事,就是封赏的不公,自己这边的封赏如此优厚,而舅父那边却毫无封赏,这实在太令人难受了!他觉得自己没法面对舅父,更没法回到军中,去面对西路汉军的众多将士。西路汉军明明是战胜了单于主力!没有封赏意味着对他们战功的否定!出于军人的袍泽之情也好,出于大司马的职责所在也好,他都必须为他们的拼死力战讨个说法。
他并不想触怒天子,因此只能选择单独伴驾的时候来设法进言,他一直在留心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今天好不容易才抓到了一个空儿。
此刻他正在汇报着对朔方的打算,“陛下,朔方这个地方,过段时间臣想过去看看。”
“去看什么?”刘彻随口问道。
“那边屯垦的区域越来越大,如果粮食问题基本解决了,那么当地的驻兵可以增加一些,就地训练,各种补给的设施也可以开始建设了,将来再战漠北时,直接从朔方出兵就行,能够节省两千里路程。”
刘彻点了点头,“好,过段时间你亲自去看看也好。”
此时近旁无人,霍去病知道机不可失,他稳了稳自己的口气,直接了当地说道:“陛下,这次的漠北之战,西路汉军上下皆无封赏,此举恐怕有伤军心,还请陛下三思。”
刘彻怔了一下,盯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然而一开口就根本不假辞色,“有伤军心?死了那么多人!光抚恤就是多少费用?原来应该拿这些钱来封赏啊!你这么做就不伤军心吗?”
霍去病也怔了一下,没想到陛下的口气竟会这么刁难!他从小到大,还从未听陛下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过话!他一下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心里也觉得隐隐不安,但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如果不把话说完,自己的心里只会更加不安。
于是他停顿片刻,还是开口分辩道:“陛下,西路军的战损是比较大,但是斩杀绝对远远多于战损,只是未能获得打扫战场的机会而已。”
“是吗?你数过吗?你亲眼看到的吗?”刘彻盯着他,声色俱厉。
这么问就让霍去病没法回答了,他当然没有亲眼看到,可这还用亲眼看到吗?他只好再次停顿了下来,片刻之后又尝试着换个角度再说:“还有,如果跟随大将军出征的将士都无封赏,也有伤大将军威仪,下次用兵......”
然而话刚到这里就被一口打断了,“下次?下次你自己去!”
这话太重了!不让大将军再用兵了吗?霍去病抬眼看过去,然而对方却根本没有解释的意思,两人之间一时静默了下来。
在这沉沉的静默之中,霍去病能感受到来自天子的巨大威压,然而此刻他也横了心,无论如何,今天总要把话说完!
“陛下!”他跪下了,“臣只想请问,西路军到底是不是打胜了?打胜了到底是不是有功劳?这个功劳到底是落在哪儿了?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落上?这么做难道全天下会看不出问题吗?”
话音未落,只听得“啪”的一声,天子摔碎了手边的一只杯子!
“天下?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种话了?越大越不知轻重了!”刘彻盯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年轻人,“还知道跪着说?你给朕起来!”
霍去病没有动,“陛下到底能不能给臣一个回答?”
刘彻拂袖而去,“你喜欢跪着就跪着吧!”
霍去病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又跪了多久,直到一个郎官过来传旨,圣上命令大司马骠骑将军,今天就把往朔方调兵的部署安排下去,不得贻误。
他只得默默地起身,这就是这位天子的风格,“你小子想跪着?朕让你跪不成!还能由着你的性子来?还调教不了你了!”
确实,刘彻今天的发作带着很明显的调教意味。在他看来,这个从小就倍受他宠爱的年轻人,心理上确实是太幼稚了,只会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理解问题,只执着于自己的那一点是非对错的分别!你觉得自己占理儿,问题是,这世上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占理儿!要是全都论起是非对错来,那什么事也不用做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又跟你讲的什么道理!就算跟你讲了,以你的格局和视野,就能听得懂吗?
霍去病被发作了这一顿,觉得心里乱极了。过去他不是没有被发作过,但那都是他确实有错,而这次不一样。在今天之前,他的世界里敌就是敌、我就是我,爱就是爱、憎就是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是毫不含糊的,但是今天,界限忽然变得不那么清楚了。
等到他终于把今天的事情都料理停当,日影早已偏西,他默默无言地向宫外走去,举目看向周围的巍巍宫阙,只觉得这自幼出入的未央宫,再也不是自己熟悉的样子了。
而这三伏季节的长安城,更是让他憋闷得简直透不过气来,他哪儿都不想去,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跑会儿马,于是径直去了上林苑。
天黑了,他既没有回军营,也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去了舅父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