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里,吕老先生一直待在龙门,因为他要给子济操办婚事。素宁回家探母后,也带回过几封信,原来当她到家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好在女儿及时回家,陪伴母亲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现在母亲已经过世,她必须先在家里料理完丧事才能回程。
虽然吕老先生对于素宁的感情问题最终选择了放任自流,但是对于子济,既然他已经人力干预,那可真是尽到了一切人力,一向“不卜不筮,而谨知吉凶”的他,为了给爱徒选择佳偶,这段时间可是没少拆字打卦。其实这两种做法的本质是一样的,“无为而无不为”,都是顺其自然而已。
就这样逐个人选的细细筛查,他最终属意的是本地一位姓吴的才女。这位吴氏女出身于河东的名门大族,不仅品貌俱佳,而且据说对“一针先生”也是仰慕已久了,从卜算的结果看,与自己的大徒弟也是能够性格相合、偕老百年的。
婚礼仪节繁琐,这天好不容易把大体的安排确定了下来,他的心头一阵轻松,便来找自己的徒弟。只见子济还在忙着诊治病人,便连忙摇手不让他起身,自己则悄悄地在一边坐了下来,一边闲翻着医案,一边随意听着子济和病人的问答。
虽然吕老先生很懂养生之道,但是医术这一门,子济并不是跟着他学的,而是传承自另外一位师伯。在他们这些人看来,养生之术就好比驾车,医术就好比修车,驾车每个人都要学会,但是修车就不必每个人都学了,车坏了只要知道谁会修就行了。
此刻病人与子济的对话,则让吕老先生不禁莞尔一乐,只听那病人说道:“先生,我上月初十刚来过的,您记得吧?那时候我这儿长这么大包!现在包小多了,就是......”刚说到这里就被子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什么也不记得,你哪里不舒服,从头说。”
那个病人咽了一口口水,只得从头叙说自己的情况,心中不免暗自纳闷,“我这病也算难得一见了,先生咋这么快就记不住啦?哦是了,别人是说过这位先生向来记性不好的,因为记不住病人还闹过好几次笑话哩......”他偷眼看去,只见一针先生的面容冲和平淡,便不由得暗自感叹:“唉,这么聪明的医者,忘性却怎么如此之大呢......”
吕老先生虽然不曾给人看过病,但是他理解徒弟,不是徒弟的忘性大,是一般人理解不了徒弟的发心之大!一般人只会说“医者父母心”,然而这句话不对,医者岂能是父母之心?天天面对这么多的人间疾苦,若是像父母对待儿女一样,统统都放在自己的心上,那早该吐血累死了,如何还能活着继续给大家看病?这就不合道了。《易经》有云“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这个“合”是合道的合,关键在于合道,不在于表面是慈悲还是冷淡。
所以说,子济忘的是病人吗?不止是病人,还有名利、欲求、以及自我。对霍去病这个兵家来说,兵家前贤那句有着三个“忘”字的话,曾经那么强烈地激起了他的共鸣,其实对医家来说也是一样的,无论哪一门哪一家,但凡合道就是如此。当然了,“忘我”并非最高境界,后面至少还有个境界叫做“无我”,“忘我”已然相当不易,“无我”则是难上加难。在华夏的道统里,无论兵家还是医家,他们的修持之路都还长着呢,因为那个终点,叫做止于至善。
子济无暇分神理会师父在想什么,只是一个接一个地诊治着病人,大多数只用针,少数针药并施。他确实一向淡然,从不对病人嘘寒问暖,病人那些感恩的话,他也只当是耳旁风——他真的不觉得自己对他们有恩惠,如果不是他们,自己还学不会治病,何况还有那么多被自己误治过的病人,多亏了他们的宽大和克制。
好容易等到最后一个病人离去,吕老先生才跟子济说起了婚事的具体安排:入冬前就可以成婚,他本人是要留在这里喝喜酒的,其他师兄弟们也都会尽量赶来,只有刚刚丧母的素宁是来不了的......
子济听着这些安排,并没有多想自己即将婚娶的妻子,从来未曾见过她,也不知从何想起。倒是一提到素宁,让他一下子想到了有关霍去病的一件事情——过去他虽然也关注这位风云人物,但只是关注他的战功而已,而现在他开始关注他身边的朝局环境,尽管这本是他向来不感兴趣的方面,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毕竟师妹将来就是要嫁到那样的环境之中。
“师父,这次漠北之战后的封赏,您听到议论了吗?您不觉得不可理解吗?”
吕老先生点了点头,漠北战后的封赏已经天下皆知,相信不光是徒弟觉得不可理解,很多人都觉得不可理解。明眼人应该都已经看出来了,这次赏功有很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呢,就是赏罚不均的问题。骠骑将军益封五千五百户,他的麾下,新封侯的包括路博德被封为邳离侯,卫山被封为义阳侯,至于李敢,则被封为关内侯(比列侯低一级,有封户而无封国)。那两个匈奴降将,复陆支被封为壮侯,伊即靬被封为众利侯。早就封了侯的从骠侯赵破奴和辉渠侯仆多,也都各有益封,其他得到爵位或者受到重赏的,更是不计其数......骠骑将军这边获得的封赏如此优厚,然而与此同时,大将军及其麾下却毫无封赏,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按照天子的说法,这是因为西路汉军的战功未能超过战损。
战功未能超过战损?这可真是个令人费解的说法。军功总要先看总体的胜负吧?西路汉军明明是打胜了,明明是重创并击散了单于主力,按天子的意思却成了“你们胜是胜了,但是你们的伤亡跟敌人的一样多,所以不能计功”——这岂不是莫名其妙,胜了居然不算有功?再者说敌人的兵力是汉军的两倍,伤亡真一样多的话能赢得下来吗?只是很多斩首无法统计上来罢了,这个道理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退一万步讲,就算只有这个斩首数吧,军律是按斩首数论功的,斩首一万九千,为什么还是不给计功呢?
此刻听徒弟问到这里,吕老先生慢慢地说道:“你说得是,赏罚不均,天子在故意挑毛病。”
子济说道:“挑毛病?倒也是......天子对西路军的战绩,确实也可能不够满意,既然左贤王部是被全歼了,他看待胜利的标准自然就提高了,恐怕难免会怨怼大将军太过保守.....”
吕老先生却道:“你想偏了,不满意可能也有一些,但不是关键。如果仅仅是不满意战绩,不应该全军上下都毫无封赏。对总战绩负责的只有大将军一人,可以不封赏大将军本人,但是大将军的下属,总还应该正常地论功行赏吧?不然那一万九千的歼敌,功劳又落在何处呢?”
“赏罚不均......”子济沉思了一会,忽然心中一惊:“难道说,天子是故意在卫霍两部之间搞不平衡吗?这么明显地区别对待,不就是在人为制造对立吗?”
吕老先生颔首道:“很明显就是如此啊!你想想他当年那个“三子封侯”的老路数,简直就是如出一辙。”
子济忙问:“那么,为什么要在卫霍之间用这个路数?”
“因为要故意抬霍抑卫。”
“为什么要抬霍抑卫?”
“因为天子需要看到卫与霍的切割。”
“卫与霍的切割......为什么呢?”子济沉吟着,如有所悟,“也是,最能打的两个将领是一家的,换了哪位君王也不能放心......”
吕老先生却又否定了他,“不是这个原因,你低估了当今天子的心量。他对卫霍两位的忠心应该都是不怀疑的,对他们两位的爱重之心应该也都没有改变。”
“那么他为什么要切割他们呢?”
吕老先生说道:“因为如今他面对着一个实在绕不开的问题——大将军是太子的舅舅、是太子的保护人。一言以蔽之,卫大将军如今既是天子的人又是太子的人。而霍将军呢,天子希望他百分之百是自己的人,说到底,他想切割的不是卫与霍,而是卫太子与霍!”
子济有些恍然,却还是有些不解:“可是,霍将军不也是太子的人吗?他明明是太子的表哥。”
吕老先生摇头:“你换到天子的角度来想想看,表哥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太子的外家姓卫,而霍将军姓霍,说到底不是一家的!太子有十个姑母、两个姨母、四个舅舅,表哥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姓什么的都有!难道是表哥就得是太子的人吗?”
子济已经明白了,思忖着缓缓说道:“在天子的心目中,太子的人和自己的人不是一回事,那就意味着......意味着他对太子不是百分百的满意,意味着将来有可能......”
吕老先生点了点头:“就算现在满意,将来也可能不满意,有了更出色的儿子,考虑换人是很自然的,这也是为了天下社稷,当行则行不可拘泥。别忘了,他自己当初不就是这么被先帝换上来的吗?”
子济叹道:“易储的事情虽然层出不穷,但是多少风波正是由此生起,高祖和先帝也都曾因此引起过轩然大波,师妹将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唉,真是让人没法放心......”
吕老先生道:“你也不必过于顾虑,天子切割卫霍,不让霍将军跟太子掺合在一起,依我看,正是出于对他的保护之意。”
子济还是有些忧心:“我明白这个意思。可是即便如此,霍将军也是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这种事情一旦有错,后果都是极其惨烈的。师妹以后的日子,不可能那么清静了......”
谈起素宁将来的红尘羁绊,师徒俩人免不了相对嗟叹了一会儿。师父离开之后,子济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就又坐回案前,开始动笔整理今天的医案。天色渐渐暗了,他没有掌灯,等到实在看不清楚字了,他就将笔搁下,静坐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里,看着月亮逐渐升起在窗前,感觉这种景象是那么的熟悉。
冲和平淡、澄明自然,他的确是这样的,但是他毕竟还不曾修炼到心无所住的境界。他的心是有所执有所住的,他所执所住的是一片乐土——若是没有那片乐土,他怎么会有力量矢志不渝地成为一名医者?又怎么会有力量日日面对这无边无尽的人间疾苦?
那片乐土在苍翠而又幽渺的南山中。那里山上有一座草堂,山下有一间蒙馆;那里春有百花吐艳,冬有白雪皑皑;那里有顽童们摆图写字,有师兄弟练剑抚琴;那里在大柳树下站桩,在打谷场上观星;那里山下出泉,终年有流水潺潺;那里山中采药,白云曾遮断归路;那里还有人皎洁如夜空中的明月,娴雅如山谷中的幽兰。
他既没有奢求过永远不离开那片乐土,也没有奢求过永远相伴明月与幽兰,他早就离开了那里,只是每每在这样静坐的时候,他的耳中依稀还能听到流水潺潺的声音,似乎那段南山中的日子,还远远没有结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