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记得小时候,自己曾经在《道德经》里读到过这样一句话“杀人众,以悲依立之,战胜,以丧礼处之”,他记得自己当时只觉得此语也太矫情了——悲?都战胜了还悲的什么悲!然而征战到了今天,他对这句话有了越来越深的认同,对什么是“悲心”慢慢地有了一点感觉。
“杀人众”,是名副其实的,漠北之战的场面,比河西之战更加惨烈得多,连敌人带汉军,那是总计八万多人陈尸沙场啊!那惨酷的一幕简直不能回想,尸骨枕藉,血流成河,残兵断箭,断臂残肢……
这次战后,为了处理敌人的尸首,高级军官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次争论。
当时刚刚安葬完汉军的亡者,很多人都还泪痕未干——正如常见的情况,在安葬死去的战友时,开始是没有人哭的,但是一旦有人开始哭,很快就会哭成一片、哭声震天。
这时有人来请示匈奴人的尸首如何处理,霍去病想了想说道:“挖几个大坑埋了吧……死了七万多人……”他不能确定自己这句话在多大程度上是出于悲心,但理性的考虑还是主要的,因为整整七万具尸首,如果都筑成“京观”,是有引发疫情的风险的。
没想到这句话甫一出口,气氛立刻就不对了,半天没有一个人答话。
好一会儿,路博德口气严肃地说道:“将军,这个坑,右北平的弟兄们恐怕挖不了!这么多年了,左贤王在我们那里杀过的人何止七万!我们右北平的子弟,都是亲眼见过自己的亲人曝尸荒野的!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报仇雪恨的!”
话音未落,李敢已经激愤地接上了:“我也挖不了!我宁可死,也不会让匈奴人入土为安!前年那一战,我死了多少好兄弟!他们……他们全都尸骨未收……”说到这里,他的嘴唇已经颤抖了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涌出,声调也几乎有些凄厉,“你不让我亲眼看着匈奴人变成白骨,何以解我心头之恨!啊?!”
霍去病一时无言可对,僵立在了那里。又过了一会儿,赵破奴站了出来,“将军,听我说两句,我明白你的想法,也明白他们。如果说,今天站在这里的都是跟着你打过河西的老人,我觉得这个坑是可以挖的,因为‘汉军威武’的京观咱们筑过、浑邪王的降书咱们接过,咱们知道全胜是怎么回事,咱们扬过眉、咱们解过恨!但是大多数人是没有经历过这些的!您得理解他们……”
霍去病理解了。他沉吟了片刻,沉重地说道:“就依你们吧。但是不要戮尸,另外,给匈奴人也安排一个招魂仪式……”
尽管给匈奴人安排了招魂仪式,但是霍去病的心里非常明白,“悲心”绝对不等于“止戈”二字!相反,他早就想得非常清楚了——“下一战,我必须打得更狠!”
为什么?因为这个大患必须尽快地彻底地解决掉,不能把后患留给子孙!如果不能彻底地解决问题,汉人也罢、匈奴人也罢,子子孙孙,这种惨烈的杀戮,只能会不断地重复……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究竟几时才是止戈之时呢?答案很明确:像是匈奴这种族类,“人面兽心”、“无已之诈”(《汉书》),他只要不服你,就会来欺负你,所以对付他们,但凡不服,就必须打!打服之后,才谈得上收服,只有那时,才是真正的止戈之时!
大扫荡持续了一个月,到了后来,已经连续多日未曾见到匈奴人的踪影了,只是此役的缴获比较丰富,汉军的吃喝并不匮乏,又正值水草越来越丰茂的季节,所以霍去病并不急于回兵。不过再在漠北待下去,确实也没有更多意义了,这一日他终于吩咐传令兵召集下属,准备安排回兵事宜。
正在这个时候,亲兵匆匆地送过来一份军报,这是刚刚从大将军处传来的。霍去病打开一看,不由得万分震惊——李广将军自尽而死了!
他捧着这份军报反复看了几遍,原来李广和赵食其率领一万人从东面迂回,结果在戈壁之中迷失了道路,他们在迷路之后放弃了向漠北的行军,直接返回了漠南,所以根本未曾参战。大将军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直到回兵至漠南的时候,才与他二人会合。按照军律,迷路失期是一项重罪,必须交付有司审判。大将军在向皇帝奏报之前,需要召李广来问清楚到底是怎么迷路的,而李广却没有再来面对他。也许是过于怨愤懊恼,也许是不愿意受那些刀笔之吏们的折磨,李广没有为自己的失误做任何辩解,就直接引刀自刭了。
突然接到这个噩耗,霍去病心中的感觉不仅是震惊,更是五味杂陈。作为一代名将,李广成名甚早、而且名扬天下,多少如自己一样的军中后辈,小时候都是听着“李将军射虎”的故事长大的!但是按照本朝的军功标准,他但凡大战屡战屡败,终身不得封侯也确实不算冤枉。这样一个人物,这样一个结局,又怎能不让不心生感叹呢!
很快,李敢赶来开会了,一见面就笑吟吟地跟众人打着招呼,他此战夺得了敌人的军旗战鼓,立功甚多,这些天正在兴头上。
霍去病默默看了他一眼,在心里反复掂量着,“现在就告诉他吗……”
“不行,他父亲的这个消息,现在不能公开。一位素著盛名的老将自杀而死,这不仅仅对于李敢是个噩耗,对于全军的军心,也不是什么好事,此刻远离国境,绝对不能生出任何变故……”一念既定,他收摄住自己的心神,如常地部署起了回兵事宜。
每一项任务都安排好之后,大家静等着骠骑将军做结束发言,霍去病开口了,“前年我们断掉了匈奴的右臂,今年断掉了它的左臂,就剩下单于一个了,下一战我们一定可以解决他!”
“还有,这些天我转了一圈,这地方其实可以屯兵的,等下一战打完单于,我一定要请旨在此屯兵!虽然此地苦寒,不像河西那里可以屯田,但是屯兵不见得只有屯田一条路,我们也完全可以屯牧嘛!否则这块地方空出来,其他游牧民族就会趁虚而入,说不定就会演变成下一个匈奴!总而言之,咱们千万不能给子孙留下后患。”
部下们本来都很庄重严肃地聆听着,但是听到最末一句,却是人人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因为“不能给子孙留后患”这句话,骠骑将军这段时间特别爱说,几乎已经成了他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了。
回兵路上,刚刚越过大戈壁,霍去病竟然又病倒了!连续数日一直低烧昏迷,情况一度颇为凶险,只能被安置在车里。随军的医生已经知道这是他的宿疾,自然是每日精心给他用药,只是军医主要擅长治疗刀枪损伤,内科上面肯定是差了点意思,好在前两次生病都是御医治的,方子都有保存,可以供军医参考,反正凑合着治了六七天之后,人总算是醒过来了。
当霍去病终于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是躺在一辆武刚车里,颠簸得很厉害,只觉得全身骨头都疼得快要散架了,他试着伸展了一下,第一个凑过来看视的却是苏建。
霍去病不由得疑惑起来,“已经到代郡了吗?”
“没有没有,”苏建赶紧解释:“不过也快到了,我是听说你病了,迎出来一段。你放心,全军正常。”
“哦,”霍去病放下心来,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回想起自己生病的经历,心里也多少有些后怕,“前两次都是回到长安附近,一口气一松就病了,这次却还在长城之外,看来这口气松得太早了!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苏建忍不住埋怨道:“你都病成这样了,他们还把你放在车里行军!你身边怎么就没有一个老成一点儿的人?仗都打完了,回师还不能变通一下吗!”
霍去病道:“不是他们不老成,是我交待过的,必须按照预定日程回师,不入长城不能休息,他们只是服从命令而已。”
其实苏建说的没错,他的部下确实是没有什么老成之辈,再说病了好几次之后,大家也都习惯了,“虽说骠骑将军生起病来挺吓人的,那是因为出兵打仗过于劳累了,一旦病好了,他的身子骨不是又结实得跟铁打的一般吗?”
苏建继续以不赞成的口气说道:“你就是年轻,不懂得顾惜身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
霍去病却道:“你这个年纪生病当然没什么了,我这个年纪生病有什么光彩的?你说同样是出征这些天,怎么别人都不病,单单就是我病了呢?难道我的身体还不如别人吗?”
苏建不禁摇起头来,眼前这个人真是当惯了强者,责己也太严了!看他如此虚弱又觉得心疼,只得宽慰道:“此言差矣!同样是出征,别人操的是什么心,你操的是什么心?这差别可太大了!”
霍去病正要再说什么,却忽然想起一事,一下子有些紧张,“对了,你见到李敢没有?”
苏建连忙自责地说道,“怨我怨我……我跟他父亲是多年的交情,所以一见面我就忍不住先哭上了,我应该想到你还没有告诉他的……”
霍去病叹了口气,“也没什么,早晚是要知道的,他怎么样?”
“很不好,我劝了很久了……”苏建答道:“毕竟是引刀自刭啊!这个死法太惨了……,真要战死倒也罢了,现在让他儿子怎么接受啊……”
霍去病也黯然道:“我不知道李将军是怎么想的,他完全可以不死,圣上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苏建叹道:“唉,李将军这个人啊,怎么说呢,长处和短处都是特别突出,总之是命运太不济事,怨气太大,这份怨气最后葬送了他……,他是天下闻名的人物,又是这么一个结局,所以天下哭他的人很多啊……”
[本章按:司马迁在他的《史记》里,详细描述了飞将军的一生事迹,对比之下,他对卫霍的记载就显得很吝啬了。他写李广时,别说带兵作战了,就连脱俘、射虎都有很精彩的成段描写;而对于卫霍的几次大战,那都是汉匈之间的关键性战役,却没有什么具体的描写,几乎就是引用一下皇帝的表彰诏书、报一下人名地名和数字而已。引诏书也就引诏书吧,还偏偏把诏书里最关键的一句话给省去了——那句话正是汉武帝对霍去病的评价,“可谓能舍服知成而止矣”,意思是“能宽大降服者,功成而知止”,如果不是班固在《汉书》中又把这句话给记上了,后人都不知道霍去病得到过这么高的评价!
就从司马迁这句有意无意的遗漏之中,后人也不难推测出霍去病曾经的处境,不难推测出当时对立集团对他的偏见之情。所以历代以来,在充分肯定太史公巨大成就的同时,也一直都有人指出他在刻画同代人物时的偏颇之处,更有不少人为了卫霍而打抱不平。不管太史公是真没把这几场战争弄明白也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好,总是给后人还原那段历史带来了多少难度,千载之下,这也让人不能不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