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汉军在漠北草原上驰骋扫荡,霍去病本人,自然也不会在弓卢水边的帅帐里安安稳稳地待着,他来回巡视,甚至随着向北搜索的汉军,一路到达了翰海之滨。
所谓翰海(又称瀚海),实际上是一座大湖(今名贝加尔湖)。单于腹地的所有河流,包括流经东西两座王庭的河流,最后都是汇入了郅居水,而郅居水(今名色楞格河),最后就是注入了这座东西宽百余里、南北长达上千里的大湖。
所以不难看出,对于漠北草原上的匈奴人来说,翰海之于他们,就如东海之于华夏人是一样的意义,都是百川的归属之地。这种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对霍去病这种好奇心极强的人有着绝对的吸引力,他必须亲眼来看个究竟,否则是万万不能安心的。
沿着郅居水一路北行,到了下游地带,草原与森林开始交替切换。当然,草原上已经看不到匈奴人了,他们都赶着牲畜躲进了森林之中。其实匈奴人这么一躲,汉军也真没有什么好办法,森林既不是游牧民族合适的居所,也不是骑兵合适的战场,只不过根据“寇可往吾亦可往”的原则,既然已经打过来了,总要在匈奴人的老窝里好好搅扰一下才是。
此时从节气上说早已过了立夏,然而到了翰海之滨,此地依然凉如初春。虽然气候寒冷,但是此湖景色绝美,湖水如同天空一般湛蓝,宁静广袤,深不可测,霍去病很喜欢这里的景色,甚至暗自与祁连山的雪峰作了一番比较。
宿在翰海之滨的这天晚上,他照例巡视营地,刚一走出营帐,寒冽之意扑面而来,这里的夜晚是真够冷的!头顶上晴朗的夜空群星璀璨,银河如水一泻万里,但是当他抬头细看时,却一下子茫然了,北斗七星呢?
夜晚观星,首先要找到北斗七星,然后指向北极星确定方位,北斗七星当然应该位于北方的天空,然而此刻他明明是面北而立,但在满天耀目的星光中,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北斗的踪影!
很难描述这一瞬间他内心的感觉,这是一个人类在面对星空时的震惊与恐惧,大约可以用魂魄被摄住这个说法吧。好在这个感觉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刹那,他很快仰头一望,才发现北斗七星并没有真的消失,只是已然越过中天,向南偏去!
猛然看到倒着的北斗图案,还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他抬手揉了揉眼,然后定定地看了好久。他回想起来,出兵以来一路北行,每次仰望星空,都发现北极星的位置更高了,相应地,北斗七星的位置也越来越高,可是谁能想到,北斗竟然还能到了南天,这在中原简直是不可想象!(注:当时他所处的位置为北纬53度左右,时间为五月中下旬,所以会看到如此一幕。)
霍去病仰望着头顶的天幕,一瞬之间,对“远征”这两个字的感叹,充满在了他的胸臆之间。不知道自己此刻距离长安到底有多远,恐怕得有四千里地了吧?此处的星空,都与长安如此不同了!
在下一个瞬间,他却又忽然有所会心,明白了为什么人们都是望月相思,而不是望星相思,因为尽管星空有了如此大的改变,然而此处的明月,却与长安的明月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个每晚观星的人儿,恐怕也不知道在这么北的地方,竟还有这番倒看北斗的景象吧!等自己回去时,一定要告诉她这座翰海,以及这里的湖水与星空。
虽然距离长安非常遥远,但是此役的捷报,还是早就由快马一站一站地递到了长安,当霍去病从翰海南返,再次回到弓卢水边的大本营时,已经收到了从长安发来的诏令。
漠北大捷,此时的大汉可以说是举国欢庆,汉帝刘彻的欢喜之情更是难以言表,特地诏令霍去病在战地寻找合适的地点,代天子行封禅之礼,向天地汇报大汉这次反击侵略的重大胜利。
接到这封诏令,霍去病好好地考虑了一下。封禅,是君王祭祀天地的仪式,祭天为封,祭地为禅,从黄帝开始,历代君王在功成业就之时,往往皆有封禅之举。最重要的封禅之地,自然是泰山,当今圣上即位以来,曾经两次动议前往泰山封禅,然而皆未成行。换句话说,圣上也认为自己的功业,还不足以上告天地。而这次的漠北大捷,在他看来是一个极其重大的事件,意味着在军事上终于取得了足以向天地汇报的标志性成就。
想通了这一节,霍去病知道自己首先要做的,是找到一座合适的山,用来举行这个重要的仪典。哪座山呢?他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这座山有着极强的象征意义,它是匈奴人的圣山,它周围有大片的草原,它不但是方圆千里之内的最高峰,更是单于领地与左贤王领地的分水岭。站在此山的山顶,向西俯瞰是单于的腹地,向东俯瞰则是左贤王的腹地,如果看得足够远,向南直到大戈壁、向北直到翰海,视线也都再无遮挡。
这座山,就是狼居胥山的主峰。(注:今名扎卢丘特山,肯特山脉的最高峰,北冰洋水系与太平洋水系的分水岭,海拔2799米,位于乌兰巴托东北方向一百公里左右。)
东路汉军扎营的弓卢水,就流经狼居胥山的东麓,不过二百里的路程。登上主峰之后,霍去病命人在山顶以土垒起圆台,圆以象天,又在北边较矮的姑衍山上垒起方台,方以象地。虽在战地,一切从简,但其实还是挺有样子的,祭品很丰盛,因为此役的缴获很多,不过礼乐不可能全套,只能从简了。
祭文则是从长安送来的,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然而这篇文章尽管辞彩华瞻,但是作者毕竟没有亲临战地,不少事情说得似是而非,甚至驴头对不上马嘴,霍去病读完一遍,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当然他得首先判断一下这到底是谁写的,因为圣上很有文才,也非常喜欢亲自作诏为文,若是御笔,那是断然不敢改动的。但是圣上的文风特点是“选言弘奥”,这篇文章显然不是他的亲笔,很可能是司马相如这种文学之臣代草的,这些人当然得罪得起,所以他考虑了一会之后,还是提笔濡墨,开始在祭文上改动起来。
其实霍去病的文才也还可以,只不过没什么人知道罢了,因为他一向隐藏很深,刻意给别人留下一个只擅武事的印象。当然了,正常情况下,也绝对达不到能给司马相如改文章的水平,只不过这次修改祭文,毕竟代表的是天子,面对的是天地,所以他是用尽了全力,焚香斋戒、恭谨诚敬地写了一整夜。
这一夜他的心情并不平静,因为他的思绪穿越了时空古今,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人要祭祀天地?因为人终究要与天地接通,终究应该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来做什么,这一生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你总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可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这个问题他从小就开始想,今天在狼居胥山顶上,终于彻底想明白了:“以武止戈、不给子孙留后患,这就是你的使命。”
当他终于搁笔时,东方天际已是微露曙光。他步出账外,慢慢踱步,呼吸着凌晨冰凉的空气,心中的情绪仍然起伏未定,既有壮怀激烈,又有幽微宛转,口中不由得喃喃念道:“在师中吉,承天宠也,王三锡命,怀万邦也......”
这正是《易经》“师”卦九二爻的象辞,这一爻说的是领兵的将军,也是前年出征前素宁对他说过的话。那块“在师中吉”的素绢一直放在他的贴身之处,这十六个字早已是熟得不能再熟了,然而此刻刚一念完,他的心中却蓦然一亮,竟把另外一个问题也想通了。
“原来你并不孤独!原来她早就认出了这个灵魂,早就与你心光相见!她明明早就把这十六个字说给了你,她明明早就说过“这就是你”!可笑你白白地疑惑了那么久,人家早就知道了这就是你,而你还不知道这就是自己!”
看来,这一整夜虔敬的功课没有白做,若不是这一整夜的诚心正意,断不会有此刻的慧光独照。一瞬之间,巨大的欢喜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他猛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向那座高大的祭天圆台,在心中默默发愿,“天地神明鉴之,愿生生世世有此心光相见之人为侣,直到......”
直到什么呢?山无陵?江水为竭?不,想说的不是这些,立在那里想了半天,他终于缓缓说道:“直到我再也感觉不到生死和时间。”
天亮之后,庄严的封天大典开始了。霍去病本来以为封禅之礼十分繁琐,恐怕自己得捺着性子才能坚持到底。但他没有想到,当他站上祭坛、行礼如仪的那一刻,却忽然头顶发麻、心中出现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似乎在那一瞬间,他的灵魂确实与天地融合为一了。那篇洋洋洒洒的祭文,他读到后来已是热泪盈眶,似乎就在那个时刻,他向天地确认了自己这一生的使命。
当他终于缓步从祭台上走下来的时候,心中忽然涌出了一首庄严而又祥和的乐曲,词曰:“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一等回到帐中,他便急索笔墨,将这词句记了下来。他不曾想到“封狼居胥”有朝一日会成为华夏兵家最高成就的象征与标志,他想到的是:武,止戈也,以战止战,一向是历代华夏兵家的理想境界,自己的情怀也概莫能外。所以此时此刻,他一字字地认真写来,一笔笔地描画着自己心目中的家国:和平安定、强大威严。
只是当他写到最后一句时,却不由得神驰南山蒙馆,心中柔情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