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军务繁忙,这段日子霍去病回城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但今天却是七月初七,是天子的圣寿之日,晚间开设在金华殿的筵宴他不能不到。因为今年的水灾,圣上有减衣减膳的旨意,所以今晚的筵宴与往年相比减了些奢华,但是参加的人数还是不少的,从皇亲贵戚到一应后宫人等,全数出席。
觥筹交错的宴席之上,高高坐在上首的天子刘彻,遥遥地看着霍去病,心里暗自拿定了一个主意。
尽管从未明说过,但刘彻的心中从未放弃让霍去病当自己女婿的想法。之所以一直没有明说,主要是因为这几年来,对方用行动作了非常明确的表态:自从有了尚主的资格,他就一直躲着自己的表妹。此外,他定是跟家里人强调过自己不想尚主,因为从卫皇后那里传过来的,就是这个意思。
自古以来,不愿意迎娶公主的人虽然少之又少,但还不至于绝无仅有,刘彻其实能够理解这些人的想法,换了他恐怕也不愿意——大丈夫该当自建功业,何必为了沾点恩惠,就在婚姻中受如此的委屈和束缚?但是理解归理解,他毕竟知道女儿的心思,何况自己也不情愿就此放过这么好的一个人选,“这事连提都没有提过,难道就这么算了吗?再者说,朕就提一提又能怎么了?”
“当然应该怎么提才好,还是需要斟酌一下的,既要让他不容易拒绝,又必须留下足够的回旋余地,还绝对不能失了皇家的颜面......”总之还是有点难度的,好在今天,就正好有了这么一个机会。
筵宴过半,正是酒酣耳热之际,刘彻招手把霍去病叫了过来。
打量着眼前这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他笑着开口了,语气中带上了五六分酒意,“去病啊,你这两年虽说三番两次地得到益封,但好像还没有一座像样的侯府吧?”
虽然这句话是带着酒意说的,但是霍去病心中一凛,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对方的意思。像样的侯府?像样的侯府意味着什么?一座像样的府第能没有女主人吗?哪怕是老百姓,盖房子不就是为了娶妻成家吗?
他紧张地考虑着如何对答,一时之间心跳加快,感觉自己好像置身于战场上一般。耳中只听得圣上继续说道:“朕也知道你顾不上这些,总得替你多操点心!去年就已经吩咐动工了,给你造一座府第!这几天已经完工了,说是还不错,跟长公主府的规格一样!你过去看看吧!”
刚才还喧闹的筵席,此刻已经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皇帝这边,随着“跟长公主府规格一样”的话音落地,人群中传出了一阵轻微的啧啧称羡声,相当一部分人都听明白了这句话中隐含的意思,如此看来,圣上今天是要当众挑明了?
因为根据汉家制度,公主秩比列侯,而长公主秩比诸侯王,冠军侯虽然是万户侯,但说到底还是列侯,是比长公主低一级的。他的采邑可能会比长公主的采邑更大,但是他的侯府,规格绝对不能跟长公主府一样!——除非,那也同时是长公主的府邸!而还有谁可能是长公主呢?
刘彻自然知道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里,他醉意朦胧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大女儿那边一扫。这座侯府的修造,显然是为了两全其美,一方面是为了霍去病,一方面是为了自己最宠爱的大女儿,因为他早就打算好了,自己的长女一旦下嫁,就马上破格晋封、让她的位秩等同长公主。
“陛下,”霍去病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气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细想,他必须开口了。虽然这两三年来他一直戒备着天子提这件事,但是天子是在这个场合、用这种方式、绕这么大弯子,还真是让人,怎么说呢,挺感叹的吧!他也能感觉得到,这座府第确实是体现了圣上对自己的厚爱,人家真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嫁女儿!但是,无论如何,自己这里是一点缝也不能有的!
可是真的不好推辞。自己从来就不是个把身外之物放在心上的人,一座府第无论对自己来说、还是对圣上来说,又能算得了什么?说到底真没什么可辞的,自己却郑重其事地推辞起来,不是显得很奇怪吗?别人会说,“区区一座府第你就推辞,四次加封,一直封到了万户之多,比一座府第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怎么也没见你辞过一次呢?”
然而片刻之间,也无法考虑得更周详了,他只能尽量选择一个听起来比较有温度的回答,“陛下,连年用兵,民力劳瘁,山东灾民也尚未安置完毕,陛下尚且减衣减膳,人臣岂能求田问舍?”
刘彻看了他一眼,品了品这话的意思,笑着说道:“都已经盖好了!你不受难道白放着吗?”
霍去病明白了,自己必须更坚决一些!
坚决?那又该怎么说呢?
他紧张地思考着,却忽然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坚决?其实也用不着多么坚决啊,用得着像皋兰山决战时那么坚决吗?用得着像辞别心上人时那么坚决吗?在那种时刻,一个女人尚且知道跟自己说‘将受命之日忘其家,张军宿野忘其亲,援枹而鼓忘其身’,在那些最需要坚决的时刻,最最宝贵的尚且都只能忘记,能有府第的什么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睛注视着天子,“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去病谢过陛下,府第万不敢受!”
周围瞬间安静得可怕,他收回目光,静静地听着自己呼吸的声音,自己已经做出了回答,这是唯一可能的回答,于公于私,自己都只能这么回答。
刘彻瞬间明白过来,对方终于还是拒绝了!但是,他这个拒绝又让自己无法拒绝!
“你小子!竟敢跟朕玩这一套!”这个想法从他的心里一闪而过,然而他却只能大笑起来,“哈哈哈,有志气!那好......等灭了匈奴,朕赐你一座更大更好的府第!”随即他又看向下面众人,面上露出勉励之色,“朕也希望皇亲贵戚中,能再多出几个这样有志气的子弟!”
底下的人们也纷纷发出赞叹之声,眼见众人的表情都已到位,刘彻欣然举起面前的酒觞,“来,为国家康宁,大家再饮!”
一片繁华中,卫皇后端坐在席上,脸上始终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然而心中却悄悄地舒了一口长气,“这样是最好的结果,公主快要十七岁了,论年龄不能再拖了,这件事今天终于有了个了结,而且结果正是自己所期待的。”
这真是场漫长的筵宴,似乎总也不能结束,霍去病心思不定,只能趁乱默默离席。然而,他刚刚转到廊下的侧门外面,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表哥!”
是公主。她的眼睛微红,然而声音却很清晰,仪态也未失端庄优雅,“表哥,我有点话要跟你说,请你随我来一趟。”
霍去病微一凝神,就点头走了过去,这一刻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该面对的还是要去面对,该说开的早晚总得说开。
偏殿里寂然无声,沉默了一会儿,公主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表哥,你很清楚今天你拒绝的不光是府第,还有我,是吗?”
对方无言点头。
公主的眼泪夺眶而出,“表哥,我只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对方叹了口气,“请你相信,不是你不好,你一直都很好。”
“表哥,你一直都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可是这几年你一直都在躲我。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今天我求求你,请你实话告诉我,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难道仅仅就是表哥和表妹的那种情分吗?”
霍去病想了一下,慢慢地开口了,“怎么说呢?假如敌人在我的面前,而你在我的身后,那我宁可死,也不会后退一步的。”
“世上的表哥都愿意为保卫他的表妹而死吗?”公主微微一笑,眼泪簌簌而落,“可是表哥,你为什么不愿意娶我呢?”
“因为大将军那样的生活是我不能接受的,我不想回到家还要低头称臣。”
公主大声道:“不,表哥,我绝不会像姑母们那样的!请你相信我!”
然而她的表哥完全不为所动,“很多事不是你能决定的,比如说,那座府邸会被叫做卫长公主府,而不是冠军侯府。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也不是你能改变的。”
“表哥,你这样一个人,还会真的在意这些吗?”公主哭着问道。
“我当然在意。一桩联姻,又没有真正的爱,不在意这些还在意什么呢?”这声音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如同如同一柄薄薄的利刃,仅凭寒光就足以伤人。
公主哽咽起来,“果然.....在你看来只是联姻!没有真正的爱......你不爱我,我早该知道的......”
“对,我的确不爱你,而且,你也不是真正地爱我。”
公主苦笑,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说什么?难道我不是真正地爱你吗?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从小就没有爱过别人!”
“你爱我什么呢?”
“爱你的一切。”公主坚定地回答。
“准确地说,是我外在的一切。”霍去病冷静地纠正道:“容貌、才能、功业,所有所谓爱我的女人,不外也就是为了这几样吧?”
公主一凛,旋即回答道:“不,假如你这一切都没有了,父皇不再恩宠了,甚至身体残了、容貌毁了,我也还是爱你的!”
“是,这是你比一般女人强的地方。”对方终于以赞赏感激的眼光看了她一眼,但随后又说道:“可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假如当初我不是最耀眼的那一个,假如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才能、这样的功业,你还能爱上我吗?”
“可那就已经不是你了呀!”公主说。
“不,”霍去病摇头,“还是我,至少我认为还是我。因为一颗心并不曾改变,因为灵魂还是这个灵魂!那么你说,你还会爱上这个人吗?或者换句话说,你还能认出他来吗?”
公主沉默了。
良久,她问道:“那么,你认为真正的爱,是必须能把你认出来的了?”
对方苦笑了一下,“是的。或者......”
“或者什么?”
“我能把她认出来。”
霍去病的声音一直很冷静,然而他的手已经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自己也知道,今天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自己实在是太无情了!他也不曾料到,这个局面远比自己设想的更为揪心。“对不起”也许有一万种说法,可是自己却找不到更柔和的,只能实话实说了,而且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再温柔的对不起,不也还是对不起吗?再者,这种事拖泥带水的能行吗?
沉默了很久,公主用力抬起头来,大声道:“不,我不理解,我也不相信,这世上能有这种爱吗?”
“你可以不理解不相信,但不见得没有。”
灯影渐渐幽暗,寂静中,公主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是怎么认呢......”
这个问题她并没有指望得到回答,然而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表哥的回答,“但凭心光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