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谁都没有找到“射石饮羽”的感觉,但是气氛却着实融洽了,复陆支和伊即靬不再拘束,那二十多个匈奴好手也放松了下来,于是大家又进来继续吃饭。
此刻李敢正跟复陆支和伊即靬聊到他们的部众,霍去病忽然插进话来,“前些天匈奴左贤王袭犯了定襄,离你们那里很近,不知你们家里受没受影响?”
一说起这件事来,两个匈奴降将都是面露怒色,因为他们现在的地盘正是在云中郡(郡治在今内蒙托克托县)的外围,离定襄(内蒙和林格尔县)只有不到二百里,这次也受到了波及。复陆支操着生硬的汉话开口道:“他们大军没过来,但是小队过来了,抢走了我很多牛羊,还抢走了我一百多名部众!骠骑将军,我要找左贤王报仇!”
霍去病点了点头,“所以你们都明白,到漠北去作战,不是我们希望打仗,而是为了保卫自己的部众和财产,不得不打!”
李敢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明白了霍去病插话的用意。这其实正是设置五属国的高明之处:不但消除了河西匈奴人的战略纵深,牢固控制了河西走廊,而且还能以夷制夷,五属国就在大汉的北境屏藩,漠北匈奴若再南下,首当其冲的就是五属国的匈奴人,对他们来说,对漠北匈奴作战,首先是为了保卫他们自己的家人部众、草场牛羊。
而从这两个匈奴小王的反应来看,他们对于掉头去与匈奴人作战,也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这也不难理解,因为匈奴人内部,原来也不是铁板一块,而是早就习惯了非常激烈的内斗。
比起农耕民族,游牧民族的生活是非常脆弱的,他们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像农耕那样可以存粮备荒,当然他们也没有建立以丰补荒的概念。在天时好的时候,绿油油的草场看上去一派繁荣景象,所谓“风吹草低见牛羊”。但是用牧民的话来说,这叫做“带腿的财富不是财富”,一旦草场闹了雪灾、旱灾,或者是蝗灾、鼠灾,牛羊就会大批地死亡,人类的生存也就受到了直接的威胁。每当这个时候,就必须转移去别处的草原,所以为了争夺草场,游牧部落之间的战斗往往是非常残酷的。
所以说,匈奴人也有他们的无奈之处,但是,世上哪个族群没有自己的无奈之处呢?若是因此就认为他们那种弱肉强食的逻辑也是合理的,那就大错特错了。在没有圣贤教化的匈奴人看来,抢掠就是唯一的出路,但在华夏文明看来,却绝对有更好的出路和办法。只是如果一个族群的心性里只装进去了抢掠,那就装不进其他更文明的东西,他们既然已经抢掠到我们的家里来了,也就只能先跟他们用武了,先把他们打服了,才能再谈其他的。
大家又聊了一会儿,霍去病说道:“对了,你们的汉话都说得不错了,会写汉字吗?”
他忽然有此一问,复陆支和伊即靬都是一愣,两个人对望了一眼,还是由复陆支答道:“会写的不多。”
霍去病再问道:“会写用武的‘武’字吗?”
见两人摇头,他微微一笑,“好,今天我来教你们写这个‘武’字。”
说着他以手指蘸水,已经在桌案上写了一个斗大的“武”字,指着这个字对两个匈奴人说道:“汉字是上古圣贤所造,每个字从字形上都可以看到它的含义。这个‘武’字,乃是由‘止’和‘戈’两字合成,止戈为武,也就是说止战才是真正的武功。如何止战?以战止战。这就是我们要出兵漠北的原因,我们不是以杀戮为光荣,而是以战争求和平。这就是华夏文明关于战争的道理,这个道理你们明白了吗?”
复陆支和伊即靬从没听到过这番道理,此时满面都是震惊之色,显然是心中受了很大的触动。即使汉军中其他诸人,此刻也都各自沉思,一时偌大的餐厅安静了下来。
霍去病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那个教会自己拆字这一招的人,不由得转目望向窗外的隐隐南山,心中一阵微微的恍惚。
不过片刻他便意识到自己有点走神了,赶紧将心神收摄回来,觉得厅中的气氛似乎有点凝重,便打算换个话题,“呃,今天就你们五个人射中了铜钱吧,真算得上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了。”
不料此言还没有说完,就见到两个匈奴小王的神色有些古怪。霍去病停下话来,询问地看了一眼,复陆支犹豫了一下说道:“还有一个射中的,不过那是个奴隶,不配到将军席上来吃饭。”
“哦?”霍去病的眼光在厅中的匈奴人身上扫视了一圈,果然看到一个匈奴兵站了出来,单腿半跪,双手合拱,面向他行了一个汉军的军礼。
“不必行礼,过来坐吧!”霍去病对那个匈奴兵说道:“在这里吃烤肉只凭本事,不看军阶,更不问出身。”
那个匈奴兵走过来坐了下来,旁边两个匈奴小王的脸色都很难看,霍去病便问道:“按照匈奴的制度,是不是生下来是奴隶,一辈子就都是奴隶?”
三个匈奴人都点头称是,霍去病展颜笑道:“看来,我们大汉的制度要好得多!你们知道吗?大将军小时候就是一个奴隶,他十五岁之前都是平阳府的骑奴,但是现在呢?他是大将军,是平阳长公主的丈夫!还有我本人,我出生的时候母亲也是一个奴隶。”
看着那个匈奴兵不敢置信的眼神,霍去病缓缓说道:“大汉的皇帝陛下说过,只要能效命疆场,只要能多建军功,谁都可以是下一个大将军!”
此刻比匈奴兵更不敢置信的,恐怕就是李敢了,他完全没有想到,霍去病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谈起他们舅甥两个的出身!在他看来,这种不光彩的事情,任何时候都是避免提起为好。
但是霍去病这番话的作用无疑是巨大的,那个匈奴兵的眼睛一下子就发亮了。
而霍去病心中闪过的念头则是,“论军力、论制度、论文明,大汉哪一样都比匈奴强!匈奴人先是被打服,长远来看应该会心服的!匈奴骑兵完全可以为我所用,我们完全可以有这个自信!”
他又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匈奴兵,只见对方眼神单纯、脸颊黑瘦、鼻孔粗大、上嘴唇比下嘴唇要厚,不由得暗自点了点头——这种面相在士兵中颇为典型,有这种面相的人,心机少,言谈不会太利索,但通常心地忠厚、重情重义。
然后他紧紧盯着这个匈奴兵的眼睛,“你是世代为奴吗?”
对方回答道:“回将军,我是鲜卑人。”
霍去病马上明白过来,八十余年前,匈奴的一代枭雄冒顿单于,用骄兵之计一举歼灭了东胡,从此东胡各部沦为匈奴人的奴隶,而鲜卑,就是东胡中的一支。
换句话说,鲜卑人对匈奴人的仇恨也是相当深刻的,霍去病再次在心中暗自点头,继续盯着对方,“调你到我的亲兵队来,冲锋时就在刀尖左右,你可愿意?”
这是极大的擢拔,对方眼中立刻放出惊喜的光芒来,霍去病看得很清楚,此人并没有一毫的犹疑,他第三次暗自点头,“这样一个人,应该靠得住。”
用餐完毕之后,霍去病把最主要的几名手下叫到议事厅里,商议这批匈奴骑兵的具体安排。他首先开门见山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这五千名匈奴骑兵,我准备全部打散,混编进我们已有的营伍中,每个十人队里掺入一个匈奴兵,最多两个。”
这个安排大大出乎李敢的意料之外,他立刻表达了反对意见,“就让他们保持原来的编伍关系,岂不是也可以省些麻烦?”
霍去病摇了摇头,“不可,那样麻烦只会更大!必须打散混编。你记着,一个匈奴不是匈奴,一群匈奴必是匈奴!”
李敢没再公开争议,但脸上的神色仍然是犹疑不定,霍去病见状,知道对方还需要说服,于是慢慢说道:“单个的匈奴人都是人,都有人性,做人的恩义感情,也都跟我们是一样的!他们混在营伍中,跟我们的士兵没有区别,该怎么管就怎么管,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不需顾虑。”
李敢的神色逐渐缓和,但还是没有开口说话,霍去病继续说道:“何况,这五千人又不是上无爹娘下无妻子,他们是举族来降的,他们的阖家老幼就在五属国,就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你们试想一下,他们真的敢在阵前反戈吗?”
最后这句话说出来,李敢的顾虑总算是基本打消了,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轻松之色,点头认同了上司的安排。
不过霍去病的神色倒没有变得轻松,他转向一侧,“仆多、高不识、卫山,你们三个是负责武刚车的,每辆武刚车上的十个人,一个匈奴人也不要掺,懂了么?”
三个人齐声应命。这个道理太明白了,武刚车到了战场上,每辆车都是相对独立的作战单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哪辆车真的被匈奴人控制了,面对汉军放起箭来,不但杀伤力极大,而且还真的拿它没有什么办法!
霍去病又转而看向赵破奴和李敢,“你们两个负责的是旋刀队列,记住,向前放箭的事情,也不可安排给匈奴人。”
这也不必多说,两个部下自然都很明白,瞄准军旗前方放箭,这是多大的干系?非我族类,还是不可一上来就如此信任啊!
但是李敢又问道:“那么,总得给他们找个理由吧?”
霍去病略微沉吟一下,“理由嘛,就说匈奴人善于用弓箭,而武刚车和旋刀队里都是以弩箭为主,不宜舍其长而就其短。”
这既是一个为了找理由而找的理由,却也是合乎实际的最优安排。今天大家也都看到了,那些十二箭十一中的匈奴人,全部都是用的弓箭。毕竟,大部分匈奴骑兵都是自幼弓马娴熟,而很多汉军骑兵则是农家子弟出身,从军前既没有骑过马,也没有摸过武器。培养一个好弓手需要两三年,所以汉军中以弩手为主,好弓手并不多,一下子得到这么多弓手,还是能派上很多用场的,毕竟到了实战时,弩箭射一箭的工夫,弓箭就能射三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