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霍去病沿着河西走廊从容回兵,这一路都是休屠王的地盘,当然,休屠王这次是抱定了一个“躲”字诀,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霍去病不死心,派斥侯在祁连山里反复地搜索,可就是一直找不到他们的主力,别说主力了,连稍微大一些的编队都没有找到。若说他们分散了,也不能这么零碎吧?一路上抓到的俘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连祁连山以南的羌人地盘都找过了,还是完全没有消息。休屠王不是单枪匹马,他有几万主力,这么多的人到底藏到哪里去了——这简直成了霍去病心里的一个谜了。
接近汉境时,他终于彻底放弃了找到休屠王的希望。这时候,右北平那边的战报也传过来了:原来李广与张骞分兵出右北平之后,竟然失去了联系!匈奴左贤王的大军将李广所部团团围住,汉军伤亡过半,箭矢也即将用尽,在万分危急的时刻,幸赖李广英勇,接连射死对方数名裨将,才暂时缓和了匈奴的攻势,撑到第二日,张骞方才率领一万骑兵赶到,左贤王见势解围,汉军也就趁此机会撤兵而还。
也就是说,这次对匈作战,公孙敖迷路,张骞延误,李广遇险,这几路将领全都无功有过,只有自己这一路大获全胜。然而,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在东渡黄河的前夜,骠骑大军驻扎在黄河西岸,霍去病登高而望,久久沉思。
不过当他下山时,赵破奴问他看到了什么,他却只是淡淡地回答道:“可以让小月氏人迁得离我们近一点,我看看这里是不是合适。”
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国土,汉军兵士们在兴奋之余,也总算没有枕戈待旦的压力了,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行军的速度。没想到就在此时,骠骑将军却下令全速行军,不得休息。前几天在敌境行军还能吃得上饭,而现在却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纳闷之余,三军不由得连声叫苦。
这日晚间一扎好营,赵破奴忍不住又来找霍去病了,一进中军帐,正好看到一名亲兵正在回禀,“将军,圣上给您带的那些食物,也没怎么吃,都已经臭了......现在快到家了,是不是就扔了算了?”
霍去病还没有解甲,看样子过一会儿还准备出去巡营查哨,此刻则正在灯下援笔直书,写的应该是发往大将军处的军报。听见亲兵的回禀,他头也不抬地说道,“都不许扔,全部带回长安去。”
亲兵迟疑着嗫嚅了一句什么,霍去病只得抬起头来,见对方完全是一副发懵的表情,只好多说了一句,“你现在就扔了哪儿行?全长安的人还不知道呢!”
那个亲兵当然还是不解的,不过霍去病已经不再解释了,而是飞快地把军报的最后几个字写完,封好交给亲兵,然后回头看向赵破奴,“你有什么事?”
赵破奴顾不上为那些食物纳闷,赶紧说道:“将军,属下不明白这几天是怎么回事,又没有什么紧急情况,为什么行军这么急?弟兄们连口饭都吃不上了。”
对方却反问道:“饿死人了么?”
“那当然没有!但是又累又饿,好多人的脸色都蔫黄了,这幸亏是在国境内行军,要是接敌可就完蛋了。”
对方口气轻松地说:“这不是不接敌吗?你担心什么。”
“可属下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霍去病转过身来,用稍微严肃的口气问道:“我问你,右北平那边打得怎么样?”
赵破奴愣了一下,回答道:“不是说损兵大半、无功而返吗?”
“对啊,这次只有咱们这一军大获全胜,还不够出风头的?这爱兵如子、同甘共苦的美名,就别再抢人家的了!”
赵破奴“哦”了一声,难道就为了这个吗?说到爱兵如子、同甘共苦,他当然知道,汉军中最负盛名的就是李广将军——李将军向来是要等士兵喝上水他才喝水、士兵吃上饭他才吃饭。可是,尽管骠骑将军做不到像李将军那样,但也不至于如此自毁形象吧?他看了自己的主将一眼,犹豫了一小会儿,终于还是说道:“这有什么抢不抢的?本来是怎样就是怎样嘛!”
霍去病微微冷笑了一下,“这你就不懂了,在长安城那些人眼里,我还不配跟下面同甘共苦呢!你想想,只有在上面的人,才能跟下面同甘共苦,是不是?像李广将军那样的出身,才能被称做同甘共苦,像我这样的,也就是被称做一丘之貉吧!”
赵破奴总算有些听懂了,“可是别人也不会相信啊!若真是连饭都吃不饱,咱们怎么打的胜仗?难道匈奴人是排好了队、伸好了脑袋等着咱们来砍的吗?那可能吗?实际上咱们杀牛宰羊的,吃得相当不错!”
霍去病听到“排好了队”时,已经是眼露笑意,待听到“相当不错”这四个字,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然而他还是迅速地板好了脸,“有脑子的人少,我料他们会相信的,因为他们就愿意相信这个。”
赵破奴毕竟还是有些为难,“可是,怎么跟底下弟兄们说啊?都是些粗人,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啊,再这么饿下去要闹乱子了!”
对方终于被他缠得有点不耐烦了,“你这个人有没有脑子?这么点儿事都不会说?去把校尉们都叫来!”
校尉们迅速地过来集合了,霍去病打量了一眼大家,开口问道:“都饿得怎么样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说话。仆多为人最为直爽,见别人都不说话,他率先开口道:“回将军,饿得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霍去病朝仆多胸口打了一拳,“看你脸色还很红润嘛!你这个样子回长安受阅,圣上看了会说什么?说我汉军威武雄壮?”
“圣上会说....”仆多完全晕了,“属下不知道。”
“你动脑子想想啊,”霍去病耐着性子,尽量循循善诱地说道:“圣上一定会说,你们打仗真如砍瓜切菜一般轻松啊!既然你们没有拼命,那朕也就不必重赏了!”
“啊!”所有校尉连同赵破奴,脸上一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个道理懂了吗?”霍去病再问,这下所有人纷纷使劲点头。
“好,吃饭的事我就不做要求了,你们自己看着办。解散!”
众校尉纷纷上马离去,霍去病又对赵破奴说道:“既然大家都抱怨走得太急,反正离长安也不远了,不如明天就早点扎营,既可以让马匹缓一缓,咱们也可以趁着天亮玩会儿蹴鞠,你看怎么样?”
“蹴鞠?”赵破奴没敢问出口,但他心里的想法是,“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看到对方脸上分明写着的“为什么”,霍去病只好说道:“跟你说点事怎么这么费劲呢?这跟刚才开会前说的是一回事,还用我再解释一遍吗?”
对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霍去病道:“去吧。”
赵破奴上马离去,霍去病则望向远处,继续想着自己的心思。
“河西两战打过,你虽然还不是当世第一名将,但已经是大汉最能打的将领了。那么,作为最能打的将领,你能爱兵如子、深得人心吗?不能。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像李广那样的,当然可以尽情地爱兵如子,反正他不打胜仗嘛。而一个极其能打的将领,若是再宽厚仁爱、再让人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再得到众人一致的赞美、再得到军中无比的拥戴,那天子会怎么想?自古以来这种人会有好结果吗?”
“舅父身为大将军,在所有人面前一直都表现得平和谦退、谨小慎微——问题是这一套你不能照搬,你完全不是那个性格,硬学也学不像,关键是别人也不会相信......”
不过,他确实也并不打算照搬舅父,而且,这件事也没有让他觉得很有压力。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就懂得,“不让别人知道你有多聪明,对自己比较安全”。现在刚刚登上巅峰,就立刻重拾韬光养晦之术,他觉得并不困难,“不就是演演戏吗?跟蹴鞠场上玩个假动作差不多,一点儿也不费劲。”
所以,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韬光养晦者,他虽然知道要韬光养晦,但骨子里又非常骄傲。对他来说,只要把天子对自己的观感处理好就可以了,至于长安城里的其他人怎么看自己,他根本无所谓。
“反正无论如何你们都看不惯我,就干脆再给你们送点谈资,让你们随便毁谤吧!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在乎。”
此刻不知他是不是正好想到了这里,只见他忽然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道:“叫你们议论我,偏就要气气你们!我蹴鞠我还能打胜仗,你爱兵如子你打不赢仗,怎么着?想不通吧?挺好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