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山到出山一共十多天,汉军骑兵在祁连山里整整穿行了一千里,出山之后,果然看到焉支山那近乎完美的祭台状外形,就出现在视野的右前方。霍去病不由得微微一笑,“又绕回这儿了,这不就是我打算养马的地方吗?今天就驻扎在这里吧!”
第二天,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应该向焉支山所处的东北方向行军,沿着河西走廊回兵的时候,却听到了骠骑将军出人意外的将令,“向西北行军,到鱳得去,我要在那里阅兵!”
到了鱳得,汉军主力与从小月氏回师的那六千人马会合,随后在此处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注:可能因为司马迁不太愿意溢美卫霍吧,《史记》中并没有记载这次意义重大的阅兵,但是班固的《汉书》中是有记载的,具体说法是“扬武乎鱳得”。)
汉军经常阅兵,但是霍去病想过了,这次阅兵的意义不一样——既不是出征之前的誓师鼓舞,也不是凯旋之后的表彰检阅,而是对已战败的敌人发动的再一次心理攻势。所以在下属提交受阅项目时,他删掉了一些在长安阅兵肯定会有的项目,比如队列行进、单兵对战等等,而唯独突出了旋刀冲锋,特别是重点渲染了劲弩齐射、万箭齐发的那个场面。
说白了,这次阅兵不是阅给别人看的,就是阅给那些不能带走的匈奴人看的!换句话说,这就是大汉的骠骑将军对他们的严厉告诫:“你们不要忘了,你们已经降了!上一战就已经降了!凡是顽抗到底的人,就会像这一战一样,遭到灭顶之灾!若是你们胆敢再降而复叛,等待你们的,就是像今天这样的旋刀冲锋、万箭齐发!”
除此之外,安排这次阅兵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目的——用胜利来告慰埋骨在皋兰山下的六千英灵。所以阅兵式之后,大军马上开拔,来到了三个多月前的战场,霍去病要在这里举行一个庄重的祭祀仪式。
才离开了三个多月,可是这个地方给人的感觉,却似乎早已物是人非。上一战踏平的牧草,已经又长了出来,而且比春天那会儿更高,在河西走廊的长风中,此地已经有了古战场那种荒烟蔓草、凄凉萧索的味道,若是单看此景,谁能想到那惨烈的一战就发生在三个月前呢?然而定睛细看,却能见到在遍地青草之中,到处散落着半残缺的马尸——有肉的地方已经烂完了,但是皮毛却还都在,骨架也尚未分散,森森白骨从毛皮中支露出来......,还有那随处可见的断箭、断刀、损坏了的弓和弩,残缺了的皮甲......,还有那在天空中飞来飞去的成群结队的兀鹰......,这一切无不提醒着人们,那惨烈的一战,确实才刚刚过去了一百来天。
战死的六千汉军,墓葬区就设在皋兰山对面那片矮山的阳坡,面向东南,因为东南正是长安的方向。霍去病站在这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是一个亡灵,忍不住也引颈向东南望了望,然而却哪里望得见长安?不觉间鼻子一酸,泪水已是溢满了眼眶。
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战死沙场容易,马革裹尸就是奢望了——如果不是重要人物,尸首是根本不会运回去的。真实的情况是,厮杀之后的战场上,那一个个草草挖成的墓穴,就是战死沙场之人的埋骨之所了,而且,还很有可能是多人合葬的。墓穴通常是很浅的,因为战场上并没有合适的掘土工具,一般来说只有断刀可用,根本谈不上趁手。匆匆掩埋之后,有名有姓的还可能给插上个写着名字的小小木牌,还有的连名字也没人知道,于是就干脆连一块牌子都没有。
这,就是战地的墓葬了。唯一能够告慰死者的,就是他们的军队还是胜了,还是留下来打扫战场的那一方,还能够让他们入土为安。如果留下来的是匈奴人,则连掩埋都不会掩埋,最多一把火将尸骨烧掉了事。
刚刚进行完的河西二战,因为是大获全胜,而且人手和时间都很充足,因此战死者得到了很好的埋葬,而且还举行了非常正式的招魂和祭祀仪式。相比起来,三个多月前的那一战,对亡者的掩埋和祭祀就都显得不够规格了,这也是霍去病心里的一个结。何况入土之后的一百日,本身也是一个重要的哭奠之日,因此汉军今天特意回到这皋兰山下,举行正式而隆重的祭供之礼。
这次出兵,仍然带有一坛御赐的美酒,只不过这次并没有三军同饮,而是在此祭奠了亡灵。
焚香献供之后,霍去病从祭台上下来,并没有习惯性地上马,而是步行走向那一片战地墓葬。他红着眼圈,在这片墓葬中默默地转悠着,一边转悠,一边默默地认读着牌子上那一个个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名字。
跟随在侧的赵破奴,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好几次看到熟悉的名字时,都哽咽到不能自制,“兄弟,跟我回家啊!”
当他们走到东北角的一隅时,却一眼看到这一片的墓葬并不整齐,竟有被翻动破坏的痕迹!赵破奴先是吃了一惊,旋即大怒,“是不是匈奴人为了泄愤干的?”
霍去病也觉得一股怒火直冲上胸中,“懦夫!有种来找我打!”他咬着牙吩咐亲兵,“这一带是谁的牧场?把他们留守的长老叫来。”
很快,一个匈奴老者被带到了跟前,霍去病对赵破奴说道:“问问他这是谁干的?”
赵破奴与那个老者用匈奴语叽里咕噜了几句,回禀道:“这个匈奴长老说,干这事的人,已经在这一战被我们杀死了。”
“那好,现在把我的话翻译给他。”
然后他眼睛盯着那个长老,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此处我们不是不回来了!你记着,告诉你的族人,若是再让我发现汉军的墓葬有哪怕一丁点损坏,你们全族老幼一个也别想活命!”
那个匈奴长老吓得瘫跪在地上,唯唯连声地答应着。
处理完这件事,霍去病向墓葬区外面走去,即将上马之前,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次回顾,然而这一眼看去,他却不由得心中一凛,“赵破奴你看!”
“什么?”
“你看这面山的形状,是不是很像一个死去的战士?”
赵破奴定睛一看,也马上就看出来了,从当前这个角度望去,这面山坡的形状完全是一个倒在地上的武士,身着甲胄,仰面向天,头朝西北,脚朝东南,甚至眉骨、眼窝和鼻子的轮廓都历历可见。
两个人对望一眼,都被这不可思议的巧合震惊了!霍去病不禁喃喃自语,“山形如此岂非天意?此处诚乃汉家男儿埋骨之地......”
思忖片刻之后,他端容面对虚空,恭恭敬敬地行过一礼,然后朗声说道:“山神有灵,拜托照看!只要山河不改,我日后必当再来!”
离开墓葬区之后,他终于骑上马去,缓缓地走出了一段后,山坡的形状早已改变,他的心情也缓和了一些,接着他想起了什么,便向赵破奴问道:“北边这座高山为什么叫做皋兰?”
赵破奴立刻答道:“匈奴语的皋兰就是水边的高山。”
原来如此!霍去病打量了一下面前的景象,这个名字诚然是此山的精准写照。他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那么南边这片矮山呢?有没有名字?”
赵破奴一怔,立刻回马,找到那个长老询问了几句,驰回来禀道:“他们说,此山原来没有名字,前几个月在这里打过仗后,他们才刚给取了个名字,翻译过来就是锯条山。”
“锯条?”霍去病的心情本来还颇为沉重,但是听到这个词却也忍不住嘴角一挑,“匈奴人真是粗鲁无文,什么锯条?明明是旋刀!”
赵破奴也觉得好笑,“那我告诉管地图的文书,把此山标为旋刀山。”
霍去病却忽然心中一动,猛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最喜爱的那件玩具,“不用了,就标为锯条山吧!”
赵破奴有些奇怪,只听对方解释道:“这缘故你不知道,不过圣上却是知道的,我小时候最喜欢拿着锯条玩,在未央宫里到处划来划去的。”
赵破奴吃了一惊,“什么?在未央宫里你也敢乱划乱刻?”
霍去病的口气倒很轻松,“那时候我还小嘛!圣上纵容我。就连他寝宫里的龙案,还被我偷偷地刻花了一条腿呢!”
“啊?!”赵破奴不由得挢舌难下。
只见对方的嘴角又是微微一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到底发现了没有......”
(注:河西走廊312国道山丹县城以西十公里左右,可以看到北边是高大的龙首山,也就是当时的皋兰山,而南面那片低矮的山地,至今仍叫锯条山。此处地势险要,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军事关隘和交通要塞,从这里向东能清晰地看到焉支山,而古长城的烽燧遗迹,则不时地出现在国道的南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