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北风凄厉,战斗结束了。留在战场上的,是汉军!
此时他们大约还剩下了三千余人,匈奴人留在战场上的尸首与汉军相当,更多的匈奴人则是受伤而逃了。这种情况,就是击溃。假若有更多的兵力,可以在外侧加一层包围圈的话,或者能够分兵去追击的话,歼敌人数必将直线上升,那就是歼灭战而不再是击溃战了。
战场上终于安静了下来,精疲力竭的汉军骑兵们,目送着最后一批匈奴人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山梁后面,然后终于看到了下马休息的旗令。所谓下马,其实很多人已经下不了马了,都是直接从马上栽下来的,而倒在地上之后,就再没有力气撑起身体来了。
霍去病本人则是坐在地上的。其实他也很想倒下来,把自己的重量完全交付给大地,可是作为一军的主将,他知道此刻必须强撑住自己,绝对不能就这么躺下。于是他就这么强撑着坐着,头顶重盔、身披重甲、浑身颤抖、昏昏沉沉,一时之间没有别的感觉,只有深入骨髓的疲与累,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似乎生生世世都不会忘记......
片刻之后,他强撑着举目四望,打量起了周遭的情势。他的心中并没有一丝的轻松,虽然已经杀溃了敌人,但是自己的这些人,至少半个时辰之内是没有丝毫战斗能力的,甚至连马都上不去了!倘若此刻有一支敌人找回来,哪怕他们只有一千人甚至五百人,只要他们是骑在马上的,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里极度虚弱的数千汉军全数杀尽!然而此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的目光扫过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骑兵们,心里也多少带着几分听天由命的无奈。
好在,匈奴人并没有再找回来,霍去病也渐渐地明白过来了,他们确实是已经被杀得胆寒了——民间常用“头也不敢回”来形容逃跑,今天这句话则刚好可以用在他们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偌大的战场上,好长时间甚至连一个站着的人影都看不到。
最早慢慢站起身来的,是在远处的一个人。霍去病看不清楚他是谁,只能看到他穿的是汉军服色。这个刚刚站起身来的汉军兵士,似乎身上还剩下了不少力气,只见他向着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对着路上经过的匈奴人尸首,全部都是恶狠狠地再补一刀。说是尸首,其中恐怕也有不曾死透的,反正经他这一刀之后,也就统统都死透了。
霍去病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士兵的动作,根本没有气力说出任何话来,也没有力气做任何手势。随着这个士兵的走近,能看到他有着一张非常年轻的脸庞,可能只有十六七岁,是一个小兵,看起来并没有受什么伤。
这个小兵,是在战马中箭后被摔下来的,当时摔昏了过去,却幸运地没有被战场上的十万匹马踩踏而死,也算是够命大的,而现在,他成了唯一一个还有力气挥刀的人了。他正打算走到主将身边来,却忽然听到附近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到我这里来,有要紧话。”
声音来自一个老兵,这个老兵并没有受什么重伤,半躺半坐在地上,嘴里还一直念念叨叨的,只是因为脱力而声音低弱,所以根本没有人听见他在说些什么。见小兵凑近前来,他强自支撑着说道,“你快点......过去禀告将军,人不能就这么躺着......不然就起不来了!”
小兵不由得浑身一凛,再也顾不上给匈奴人补刀了,立刻转身奔向主将,禀告了老兵的这句话。
霍去病原本发白的脸庞,一下子泛上了红色,原本无力说话的他,也在急切间一下子恢复了语言的能力。虽然声音还非常低微,但这是一道命令,是下给这个眼下他唯一能够支配的手下的,“去喊!去拉!去命令全体坐起来!”
小兵匆忙地穿行在成片的汉军之中,不停地喊着嚷着,“都坐起来!都坐起来......将军有令,全体坐起来!你们都坐起来啊!”他一边喊着,一边不停地伸手去拉,一个又一个。多亏了他战斗中被摔昏了,否则的话今天真是不堪设想,只是他喊着喊着,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因为他惊恐地发现,真的有人再也拉不起来了!
霍去病此刻也是真的急了眼了,他不知怎么就站了起来,开始动手拉那些还躺在自己身边的亲兵......他们当中,也有两个,是再也拉不起来了的。
悲恸和痛悔的巨浪,瞬间就把他的心淹没了,“我刚才为什么不命令坐着休息......我为什么要任由他们躺下来啊!”他回身取下水袋,把冰凉的清水浇在这两个人的脸上,一边呼喊着他们的名字。水很快就浇光了,可是那两个人还是一动不动。
他猛地转身,向着河边的方向走去,他要去取水!他觉得他们还能醒来,只要有水,自己是可以把他们浇醒的!他们都没有重伤啊,他们刚才都还骑在马上呢!
半路上,他被人拉住了,正是那个老兵。老兵痛苦地摇着头,“没有用了,将军,没有用了!”
他呆呆地看着这个老兵,半晌好像才忽然明白过来,默默地转身走了回去。那两个亲兵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而一匹战马不知何时已经凑了过来,只见它低垂着头,正在用嘴巴轻轻触碰着其中一个的身体,好像希望能够把自己的主人唤醒。
如此通人性而恋主不舍的,都是精选出来的好马,霍去病伸手抚摸了一下这匹战马的脖颈,战马抬起头来,长长的睫毛下面水光滢然,一人一马默然对视了良久,霍去病只觉得自己干哑的嗓子里再也发不出来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胸前的铁甲之上。
经过将近半个时辰的喘息,脱力衰竭的三千汉军终于慢慢地恢复了行动的能力。不管多么疲累,现在也不是休息的时候,摆在面前的当务之急有好几个:第一是立刻布置必要的斥候与岗哨;第二是救治伤员;第三是清点人数、重新组织编伍;第四是赶紧给大家弄点饭吃,每个人都亟待补充体力;第五是尽可能地归拢马匹,喂粟、恢复马力;第六则是派人在战场上捡拾箭矢——因为箭矢已经用光了,有箭矢才有再次接敌的底气啊。
这三千人几乎人人带伤,只有轻重之分而已,凡是还能行动的,此刻都有任务。至于遍地尸首中还有没有生还者,有肯定是有的,但概率并不是很大,因为这次战斗持续的时间很长,而且马匹的踩踏也很严重。其实汉军的死者,除非是被伤到了要害,否则坠马后立刻就死去的并不是很多,相当比例的人当时并没有立刻死去,但是冲锋中的战友无法救起他们,等旋刀纵队冲过去之后,匈奴人再涌回来,他们就将死于敌人的补刀。还有一些,则是死于失血或者践踏,总而言之,战场上的死亡不见得是痛快的,更可能是个非常痛苦和残酷的过程,令人不忍去详细描述。
至于匈奴人,他们最后虽然是败溃了,但是在战斗过程中他们的人数占着绝对优势,所以他们的伤者大多数还是救回去了,汉军只找到了极少的活口,勉强能够审问情况。其实,匈奴人肯定也把尸首抢回去了不少,此役的实际歼敌数肯定要比留在战场上的匈奴尸首更多,只是统计不上来了。不过汉军顾不上计较歼敌数目上吃了多少亏,说实在的,他们都觉得自己能够活着就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天色渐渐黑透了,几件急事做得差不多了,该裹伤的已经包扎好了,饭也已经吃过了,按说此刻该休息了,然而还是有很多人无法入睡,在沉沉的夜色之中,只听得除了伤兵的呻吟呼痛之声,又渐渐地传出了凄痛的哭声......
霍去病自己也无法入睡,他的脑子一半昏沉一半清醒,身体的感觉则更加痛苦——左半边像发烧一般的滚烫,而右半边像雪水一样的冰凉,牙齿和四肢都在不时地颤抖。在这鏖战之后的战场之夜,他倾听着周围所有的动静,心中翻来覆去地只有一句话,“这一战,实在是太苦了......战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直到阳光再次照耀在了这片草原上,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打扫战场了。
汉军的尸首自然是入土为安,那么,匈奴人的尸首又该怎么处理呢?
其实最合理的做法是不处理,任其散落在战场上就行了。因为这是在匈奴人的地盘上,汉军马上就要离去,匈奴人很快就会回来,他们自然会按照自己的风俗处理自己人的尸首。然而赵破奴却提出了异议,“如果不处理一下匈奴人的尸首,倒好像我们急着要走似的!这岂不是示弱于匈奴人么?”
这一言既出,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之声,马上就有人说道,“对!应该筑一座“京观”!”——所谓“京观”,是自古以来处理战败者尸首的一种方式,就是把这些尸首在地面上垒起来,最上面用一层薄土覆盖,这种做法不但快捷,更有对敌示威之意。
霍去病多少觉得有点多此一举,因为匈奴人的葬俗也是土葬,等汉军撤走,他们回来肯定还是要拆掉“京观”重新土葬的。可是一众手下的说法也有道理,既然他们有力气去做,那就任由他们去做吧,他没有精力去关注这么多。
身为主将,他今天的主要精力,必须放在研判形势、确定路线上。此役虽然大胜,可是他们毕竟还是身处匈奴境内,离汉境还有将近一千里,而且只有三千人马了。回兵路上再次接敌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危险性还是不小的,他必须预作筹谋。
日已高升,阳光刺目,他觉得今天的身体有些乏力,但是头脑大体上还算清晰,他一个人坐在河边,心中默默地谋划着。与此同时,他的手里也没有闲着,正在仔细修理着自己的军刀——这是一把非常结实的好刀,尽管经此鏖战后也难免有了几处缺口,但是卷刃的地方并不多,他爱惜地修整着这些地方,又用鹅卵石反复地打磨。这把刀昨日饮了太多的鲜血,现在从刃口到刀身都已经微微发乌,他也试着擦拭过了,但这种痕迹是擦不去的。
部属们远远地看过来,只见骠骑将军面无表情、淡定如常,见到主将如此平静,大家也就各自心安了好多。表面上看,此刻每个人都是神色严肃、沉默寡言,每个人都在各忙各的、什么都顾不上想,但实际上,此刻每个人的情绪都是很强烈的,有悲痛、有后怕、有兴奋、有骄傲......这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每个人的心中都是波澜起伏。
正午时分,有人过来回禀:“将军,‘京观’已经筑好了,请您站到高一点的地方看看吧。”
霍去病有点不明就里,为何要站到高处去看呢?但当他走到山坡上面定睛一看时,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但见这座“京观”的外形,赫然是被垒成了四个巨大的汉字——“汉军威武”!
他瞬间感到胸口发热,强自用平静的口气问道,“这是谁的主意?”
“回将军,就是大家的主意。”
他只觉得自己胸中的热血翻滚沸腾,但他还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随即仰头看向湛蓝的高天,把自己的泪水控制在眼眶之内。士兵们能自发地垒出这四个字,这说明“汉军威武”已经扎根在大家的心中了!不经过这浴血的一役,这种坚定的信念是无法建立起来的,而它一旦建立起来了,就将是真正的军魂。
战场收拾完了,汉军开拔前的最后一件大事,是召开战斗总结大会。
如果算上前面十多天的成果,此次河西之战共斩敌八千九百六十人,此外,匈奴的折兰王和卢侯王被斩,浑邪王之子及其相国、都尉,全体被擒。再就是,休屠王最后溃逃时一片混乱,这位主管祭祀大事的名王,竟然顾不得带走他们的圣物“祭天金人”,结果被汉军缴获到了手中。
面对着人数缺失了一多半的部下,霍去病作了简短的战斗总结:
“从全局看,这次我们实现了突围的作战目标,而且这次的突围,并不是杀出一条生路的那种突围,而是以少胜多,把敌人全面击溃后,自己留下来收拾战场,从容离开!”
“这次战斗,我军损失了六千人。这个数字的意义是什么?是我们以六千人的损失,击溃了九倍于我的敌军!最后,是我们留在了战场上!”
“这次,我们确实没有余力进一步追击了,很遗憾无法扩大战果。但是我相信,此战已经击溃了匈奴人的意志!从今往后,匈奴必将畏惧汉军!”
他举起了手中的军刀,“汉军威武!”
“汉军威武!”此时此刻,天地之间的万物似乎都已静默,只有这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回荡在皋兰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