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进入九月,圣上召回大司马骠骑将军的诏命果然到达了。奉诏之后,他必须快马先行,素宁则要花点时间收拾收拾东西,坐车在后面慢慢走。
正值重阳时分,这一路上秋光无限,黄花铺地,红叶满山,素宁沿途计算着里程,只怕他已经快到长安了。如果自己也走得足够快,长安的秋色应该还不会错过,但愿他到时候不要太忙,两人能找一天时间同登南山高处,同饮菊花美酒,同赏渭水之滨的蒹葭苍苍。
两人都只道这是个短暂的离别。
谁也没有想到,生死诀别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当她接到亲兵报来的急信时,心里一下子慌了,但也只能加快赶路。很快第二个急报也来了,她已经隐隐地知道不善,一边恨不能插翅飞过去,一边派人到河津去找子济师哥。很快第三个急报又来了,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
最后等待她的,终究是人天永隔。
在很久之后,她才终于体悟出来,他们那曾经一次次的别离,其实每一次都是在提示自己,最苦的并不是别离,而是别离了就再也不能见到了。原来能相见的别离并算不得漫长,生与死的别离,才是最漫长的啊。
很多人都赶来了,师父和叔父也赶来了,不过她什么都不知道。子济师哥也赶到了,一看到这里的布置,就知道自己还是来得太迟了!顿时觉得心中痛得不能呼吸。
未及向师父问候,他先趋到里屋看了看,“师妹一直这么昏迷着吗?”
师父无力地点了点头。子济一瞥眼间,师父的头发似已全白......他实在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取出了针包......
整整一天,他感觉自己都是在木然地忙碌着,除了医学问题,他什么都不敢去想,因为一想就心痛如绞,什么都做不下去了。
到了晚间,师父过来问他,“那边你看过了吗?到底是什么原因?”
子济用手扶着头,声音疲惫而微弱,“看过了。我同意御医的意见,不是中毒,是旧疾复发。”
他又抬头望向师父,“我问了跟他最久的亲兵,是四年多前落下的病根,以前发作过三次,但是最近两年没有犯过,大家都当已经好了,这事他曾跟您说过吗?”
师父痛心地一拳捶在了桌案上,“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
子济也只能扼腕叹息,“这么要紧的事情,他为什么提都不提呢!”
只听师父又喃喃地说道:“他这六七年以来,确实是消耗太过,身心交瘁!旧疾突然复发,这路上又没有医生......”老人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子济默然点头,是啊,消耗太过、身心交瘁!然而,他这六七年里建立的功业,别人六七十年也不可能想象!这样一个人,只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若不是这个人真的存在过,又怎能想象生命可以燃烧到这个程度?
“师父,您还是尽量节哀吧!”
师父摇摇头,慢慢地垂下泪来,“我今天知道孔子哭颜回是怎么回事了!”
是啊,这么豁达通透的老者,早就把几乎一切的事情都看开了,唯独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何况这个早逝的,又是晚辈中最优秀的那一个,这就是连孔子也要恸哭啊!子济的泪水也是簌簌而下,他真的不能继续往下想去,因为这个逝者的身边,还有多少比师父更加钟爱他的长辈啊!那些人又该怎么面对今天的一切啊!
良久,他再次劝慰师父,“您得保重,师妹很快就会醒了,往后......”他哽咽了一会儿,才终于把话说完,“......还要靠您开导。”
师父慢慢地开口,“还记得你说过‘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如果他真是亡在阵前,你师妹也还好过一点,可是谁能想到......”
子济知道师父要说什么,如果他真的是阵亡在战场上,师妹应该是有心理准备的,应该是能够撑得下去的,可是现在好端端的一个人,并没有出征打仗,谁想到竟会突然就没有了呢!这让人如何接受得了呢!
师父老泪纵横,沉痛地叹息着,“我料到了他无寿,但没有料到他竟然不是亡在阵前!我料到了他们不能白头偕老,但没有料到他们的缘分竟然短促至此!天地不仁啊!”
子济心中也是同样的悲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道德经》里的话,天地之间,就是不让你料到究竟会发生什么,在这种生死猝然的时刻,这种体会更是痛彻心扉。
他也只能强自振作,像是劝慰师父,又像是喃喃自语地说道:“师妹自幼心性端严,相信她可以不失其所的......”
“不失其所者久,死不忘者寿”——这也是《道德经》里的话。逝者已矣,但是他将永载史册、辉耀千古,岂可纯以世间寿夭论之?而活着的人呢,只有持守正念、不失其所,才是对他最好的告慰。子济并不知道逝者曾经对自己的师妹说过,“若真的碰上了什么大事,我相信你也一定会不辱使命”,但是他了解自己的师妹,尽管以死相殉是个更容易的选择,但是,无论遇到什么都要持得住心、不失其所、守正则吉,这是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
茕茕孤灯之下,师徒两个垂泪沉思、相对无言。
默默沉思之中,子济追想着这位从未见过一面的逝者,揣摩着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像他们这种隐于民间的有道之士,在这位逝者闪耀天空的这几年中,都只是远远地观看着他的闪耀,暗自欣幸着华夏毕竟是有兵家!他们并没有来得及揣摩他的内心,更谈不上做出什么结论,他们都以为这场闪耀还远远没有结束,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这就到了要做出结论的时候!
这是天意不亡匈奴吗?应该是的。这是过刚易折吗?应该是的。这是一位兵家,一位真正解决问题的兵家;这是一位英雄,一位流星一般划过的英雄。只可惜使命未竟、英雄已去,他是带着遗憾走的,这怎能不让所有的人泪湿衣襟!
流着泪揣摩逝者的人,今夜肯定不止子济一个,相信哪怕千载之下,也仍然会有人这么做。尽管无缘见上一面,尽管钻研的领域相去甚远,但是他们同在一个道统之下,从这个角度看,这些人彼此之间心意相通的程度,很可能会超过俗世间的许多知己。子济不知道逝者曾经说过,“千百年后,若是华夏道统不绝,若是每逢乱世,都会有张子房这样的大才出来再造乾坤,若是这一切会发生,那背后一定就是你们这种人的功劳了!”但是他很清楚,像逝者这样的人物,今生今世是不会再有了,但是,他不应该从此成为一个绝响!为此每个人都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这个道统传承不绝,但愿华夏的后世,总能出现如此优秀的人物。
这个垂泪无语的长夜,竟是如此的漫漫无尽......
良久良久,内室似乎有了一点动静,子济马上站起身来,“师妹醒了,我去看看。”
转身掀起门帘的那一瞬间,他的心神一阵恍惚,不知怎的,却一下子想起了一首诗,那是一首他们小时候在南山读过的诗,“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这首诗出自《诗经》,可能是华夏最早的悼亡诗,“夏天的白昼漫长,冬天的夜晚漫长,独处、独息、独旦......”朝朝暮暮、岁岁年年,这种相隔着生死的别离,数不数日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恍惚之间,子济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七岁就能背诵全本《诗经》的小女孩,犹记得十五年前,她在自己面前背诵这首诗时的天真情态。那个时候的南山,月明风清、秋水潺湲,那个时候的女孩,还不能够理解诗中的“百岁之后”,究竟是有多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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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耗传遍,举国震悼,在这马上就要对匈奴最后一战的前夜,汉家的将星却永远陨落长天。他周围的人都记得,他最爱说的那句话是“不给子孙留下后患”,但是这句话,他却终于无法兑现了。
十七岁就上战场,一生不败,“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瀚海,封狼居胥,西规大河,列郡祁连”,这颗许身使命的赤子之心,这位华夏兵家的赫赫功业,永远辉耀在五千年历史长河的深处。“不失其所者久,死不忘者寿”,一个人之所以不被后人遗忘,是因为他活出了后人钦佩的样子,从这点上来说,世寿修短又有什么重要呢?
天子特命陪葬茂陵,出葬之日,从长安到茂陵,数万名黑衣黑甲的兵士列成百里长阵,其中包括五属国的匈奴降兵,汉家或许是要用这种独一无二的葬礼,来表达他的独一无二。
他的谥号是“景桓侯”,“布义性刚曰景,辟土服远曰桓”,这两个字自然是他一生的写照。不过,“冠军”二字何尝不也是他的写照?这两个字不但更广为后人所知,而且在后世演变成为了一个常用词,代指最优秀、代指第一名,这不也是对他的一种纪念吗?
他的墓冢建成了巍峨的祁连山形状。其实,真正的祁连山是什么样子,是一座土冢无法展现出来的,但是站在这座土冢前的人,都可以想象他当年看到的景象:祁连山的上方,经常有那样一道千里长云;那一列莹白的雪峰,经常暗淡了光芒;那片天地之间的感觉,是那么的肃穆而悠长。
他的墓冢前,有一座巨大的石雕,那是一匹高大雄健的战马,气势威严,以胜利者的姿态伫立着,而一个手持弓箭的匈奴武士则仰面朝天,被战马无情地踩在脚下。这就是闻名于世的“马踏匈奴”,汉朝人把他们要表达的感情都融入了这座石雕,永远向后世做着无言的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