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内地的城市不同,边郡的边城一般都是先建城后移民的,大汉在长城沿线至少建设了几十座边城,而朔方城虽然刚刚建设没有几年,却发展迅速,大有后来居上的气势。
当然,人口的迅猛增长,这段时间也给朔方城带来了很多的问题。《易经》中有一个“萃”卦,是研究人群聚集时应该如何治理的,该卦取象于地面上水聚成泽,引申为人群聚集,而这一卦的第一爻很有意思,非常生动形象地描述了人群刚刚聚集起来的情形:“有孚不终,乃乱乃萃,若号,一握为笑”——虽然这是先秦的汉语,但人们还是能从中看到那幅又聚又乱、有哭有笑的场景,这简直就是朔方城的写照。
准确地说,这是朔方城前段时间的写照,现今已经好多了。前段时间城里确实是乱糟糟的,甚至还闹了刺客,地方官员的压力也很大——大司马就在他们这里遇到危险,他们这官还想不想继续做下去了?后来连大司马本人在内,从上到下都极为重视这个问题,朔方城终于开始了严格的治理。
治理人群需要注意什么呢?“萃”卦的说法是“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如今的朔方城,就一样一样地落实了许多“戒不虞”的措施。
大部分边城实行的都是半军事化管理,设有联保制度,而今朔方城的身份核查更是尤其的严格,凡在城中没有五个保人的新移民,都要重新让家乡的地方上出具身份证明,为了防止冒名作弊,还设置了五花八门的密保问题。那些拿不出身份证明的人员,则一律被逐出了城去,只有身份确实可靠的人,才能够在城内居留,自然,也只有他们才享有与驻军做生意的资格。
所以现在的朔方城外,北面是练兵场,南面则又是一大片民居,那些无法获得朔方城内“居留许可”的人们,就只能聚在这里了。当然,这些人的安全也是受保护的,虽然没有城墙,但是也掘了又宽又深的壕沟。传统的华夏城邑讲究“城郭”,至于“城隍”的说法就更早了,“郭”是外城、“隍”是壕沟,所以朔方的这个搞法,谈不上有什么新意,倒是蛮有点古意的。
治理到如今,朔方城内总算是秩序井然,安全也有了保证,甚至于霍去病如今带上几个便装的亲兵,都可以微服在城里转悠一番了。
城中的老百姓虽然都知道大司马骠骑将军就在这里,但毕竟没有见过面,所以当霍去病便装出来的时候,他们并不能够认出他来。街面上也有不少轮休的官兵,这些人不少是能认出骠骑将军的,但是他们军中有纪律,遇到便装的长官时一律不得上前打招呼敬礼,也不会有人胆敢违反军令。
而霍去病出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蹴鞠。在长安时,军中他有一拨相对固定的球友,很多人都一起玩了好几年了,可是这些人他不能带到朔方来。当然朔方这边也是有蹴鞠好手的,只不过他们都不是跟他玩熟了的,面对骠骑将军时的心理压力太大,有的人简直是什么动作都不敢做了,这让他觉得很没有意思,所以他才要微服到城里的场子来找民间高手过瘾。
城里安全之后,素宁也出来转悠了几次,她是喜欢逛这里的市场,女人嘛,都是喜欢逛逛市场买买东西的,不过因为朔方这里的女人不多,所以她每次出门都是男装,以免引人注目。这天赶上霍去病也有空,两个人就一块儿出来逛了一会儿。
这里的街市虽然繁荣,但其实没有多大,很快就到头了。路过一家店铺的门口,素宁指着一个小孩让霍去病看,只见那是一个只有一两岁的幼儿,长得颇为可爱,正在地上爬来爬去地玩耍。素宁轻声说道,“哎,你知道吗,这个小孩是汉匈混血呢!”
“哦?”霍去病不免有些诧异,“难道说已经有汉匈通婚的情形了吗?”
“有了啊!想不到吧?不但有了,还越来越多了呢。”
霍去病仔细一想,这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朔方这种边城,从内地迁过来的女人自然是远远少于男人,很多男人找媳妇都有困难。而五属国那边呢,四年前的河西之战又死了太多壮年男人,两边难免要互通有无,这种婚姻也就水到渠成了。
他不由得有些感叹起来,“哎,你说,圣人当初在‘比’卦中阐述‘建万国、亲诸候’的亲比之道时,恐怕也根本无法想像,民间具体都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亲比融合吧!”
两个人正在谈论着,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声喊道:“哎,那不是‘头狼’嘛,快来快来!我们这边正好少一个人!”这个人的汉话一听就很生硬,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一条匈奴壮汉,正站在蹴鞠场的外面冲着霍去病大喊。
霍去病却显然并不意外,而且还颇为兴奋,“哦,这是个一起玩蹴鞠的朋友,喊我去玩会儿,不去不好,你看......”
“那你快去吧!我这边有随从。”素宁赶紧表态放行,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在这里居然还有个外号,更没有想到匈奴人居然也玩起了蹴鞠,最最没有想到的是,大汉的骠骑将军居然跟匈奴人成了球友!眼见丈夫快步赶了过去,与那个匈奴人拍肩搭背,十分热络地寒暄了两句,然后一起走向鞠场,她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好奇地跟到了鞠场边上,只见丈夫正在脱去外衣,而那个匈奴人则正在得意洋洋地冲着另外一拨人叫嚷:“哎,今天我们这边可是有‘头狼’啊,你们就等着被虐死吧!”
素宁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赶紧再次捂住了嘴巴。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观看自己的丈夫蹴鞠,比赛结束时天已经快黑了,回到家里后,她忍不住大发感慨,“哎,我以前怎么早没有看你蹴鞠呢?”
对方笑道:“怎么样,很精彩吧?”
“我是说,早看了你在蹴鞠场上的表现之后,你上战场我就能够放心多了!哎呀我是真的想像不到,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狡猾呢?”
霍去病大笑起来,“什么狡猾?用错词了啊,应该说兵不厌诈!不过你的意思很对,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嘛,我跟他们不是在一个层次上玩!战场上也是同样的道理,所以啊,你真的不用那么替我担心!战场上除了被流矢所中,对我来说很少有什么真正致命的危险......”
他这么轻松愉快地顺口就提到了流矢和危险,然而素宁还是忍不住心里发紧,立刻就拦住了他的话,“哎呀别说了!我发现你们这些人说话,都挺不知道忌讳的。”
“忌讳什么?”
“圣人尚且不言生死,一般人都讲究个忌讳,你们却......”
对方却道,“不就是生死吗?这个我们确实很淡然。战场上看得太多,早都放下了。”
素宁默然良久,终于叹息道:“是啊,你们是出生入死之人!你们的想法,大多数人是无法理解的。”
霍去病笑了一笑,“其实出生入死也没有什么,无非还是担当二字。每个人能担当的东西不一样,有些担当需要付出生命,如此而已。在我身边,敢于牺牲的人是很多的,真要中上一箭,该闭眼就闭眼呗,对我们不是太难的事情。”
他说得如此淡定而自然,素宁则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心,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颤抖,“嗯,是啊......那么,可会有遗憾吗?”
“记得舅父也跟我谈过这个问题,他说他已经没有遗憾了。至于我,我要看自己的使命完成了没有。”
“是啊,使命......”
“对,你知道对我来说,‘这一世究竟为什么而来’这个问题是从小就开始想的,一直想到狼居胥山顶的祭天圆台上,才算是最终想清楚了。什么是使命?以武止戈,不给子孙留后患,这就是使命。如果使命完成了,当然是死而无憾。”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儿,其实除了使命完成与否的问题,还有一个问题也是不可回避的——“在师中吉”的那块素绢自己一直贴身收藏,那是生死不会离身的,若是真的有一日战死疆场、血染素绢,那又该当如何呢?
当然这个问题他也早就想过了,只是平常好端端地不会提起来,今天既然已经谈到了这里,那也就说出来吧,“至于我们两个,只要你不觉得太遗憾,我也就可以安心了。反正今生已经不能完美,百年转瞬即过,我们很快就会再见,说不定还会有一个完美的开始。”
素宁默默地拭了拭自己的眼泪,片刻之后才说道:“你这样生死都置之度外的人,为什么还会执着于完美?”
“不是我执着于完美,而是看淡生死的人,就会执着于活得有价值,只有好好地活过了,死的时候才能释然而去。所以我觉得,咱们华夏圣人不言生死,并不是忌讳死,反而正是把死的问题看明白了,才会教大家好好活着、活个明白。”
素宁点点头,“嗯,我懂你的意思。那么,你的‘活个明白’意味着什么?让我猜一下吧,是不是得到真正的智慧啊?”
霍去病笑着承认了,这是显然的,因为这一两年来,他常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发现自己没有真正的智慧,真乃人生最大的痛苦!”
他又想了想,“那么你的‘活个明白’呢?我也猜一下吧,你至少会说解脱烦恼,是吗?”
素宁自然也承认了,“对,你看单单一个情爱,就带来了多少烦恼。”
霍去病思考了一会儿,“我说智慧,你说烦恼,其实我们说的是同一回事,就好像一座山我看到了北坡、你看到了南坡一样,分别只在于我们两个的性格不同。你确实是修道的根骨,我把你带到这红尘里来,或许真的是耽误了你,这天上的神仙你是做不成了。”
素宁默默无言地听着,心里也是思绪万千,是啊,多少修真之志,都敌不过缱绻情长!山中的生活已经远去了,山林之愿也再难实现了,而红尘中的种种烦恼,自己还要一样一样地去面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淡淡一笑:“不要紧,我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在这里找条路解脱吧!”
“什么路呢?”
“我本来想走的,应当是道家的返朴归真之路,而现在走上的,该算是儒家的克己复礼之路吧!”
听到她口中说出“克己复礼”这四个字,霍去病的心中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痛!但眼看着对方神色淡定,自己也就慢慢释怀,开口说道:“道家讲返朴归真,儒家讲克己复礼,道家和儒家都是华夏道统,出世为襟怀,入世为旨归,你走哪条路都是一样的。”
“嗯,师父也说过,这两条路走到最后,最高境界都是一样的。”
霍去病又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道:“也许,走克己复礼这条路,你还成就得更快呢!”
“为什么呢?”
“呃,具体说不好啊,我也是想当然。只是你看在这红尘之中,你一天遇到的烦恼比在天上一年都要多,在这种环境里,如果你还能咬得住牙、持得住心,那么你一天的成就是不是也比在天上一年还大?”
素宁点点头,“嗯,听起来也有道理,孟子不是也说过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她哪里想得到,人家处心积虑地绕到这里,就正在等着这句话呢!她话音刚落,霍去病立刻就语重心长地接上说道:“是啊,你说情爱是烦恼,我就是你的烦恼啊!因此我可以苦你心志、劳你筋骨、行拂乱你所为,令你动心忍性、增益你所不能!所以你得跟我在一起,你有了我才能够成就得更快!”
素宁终于明白了过来,“哎,你这人真的好狡猾啊!”
霍去病则不无得意地提醒她,“哎,你又用错词了啊,正确的说法是善于迂回!”
“善于迂回”,这还是他们当初定情时的说法,两个人同时笑起来了,素宁也只得改口,“好吧,好漂亮的迂回啊!你怎么总是用这种手段对付我呢?”
“那你怎么总是中我圈套呢?总而言之,结论就是,不论在哪里,来世咱们一定还要相遇,对不对?”
总是中他圈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别忘了人家是干什么的啊,这一套谁还能玩得过一个兵家呢?素宁知道自己已经被四面合围,也只好放弃无谓的抵抗,“那好吧,咱们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