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行人已经沿着一条河谷进入了阴山深处,当行至最险要的地方,就看到了长城。
具体来说,这是一个品字型布局的关口,中间卡住必经之道的是主关,远看并不显得很高大,但越走越近时,才发现城墙足有三人来高!两侧山坡的制高点上,各设有一座坚固的小堡垒,从那里放出的箭矢可以控制这段谷地。再往两翼呢,并不是巨龙那样连绵不断的墙体,但是周围一圈的山头上却均设有烽燧,烽燧互相呼应,并一直延伸向远方。
长城就是如此,虽然听说过很多次,想象过很多次,但当一个人亲自来到边关、亲眼看到这崇山峻岭之间的雄关险隘时,还是难免会感到深深的震撼。
此刻流连在长城之下,素宁是兴致勃勃地登高望远,到处观看,而霍去病则很尽责地做着一个导游,详尽地解说了一番长城在战斗中的作用:“游牧民族都是骑兵,但是汉军的多数兵种永远都是步兵,步兵怎么打骑兵呢?这道拦路高墙就是用来逼敌人下马的,把他们的野战优势转变为攻城劣势,如此一来,我们才有机会用步兵战术来打击他们......”
霍去病一解说起军事问题来就滔滔不绝,而素宁貌似是在很配合地聆听,但其实是左耳进右耳出,并没有真的去思考和理解。因为这种具体的厮杀场面,对她来说还是太血腥了,她是不敢认真去想的。自然,关于战术细节她也问不出什么像样的问题来,对方讲了半天,她一开口却是问道:“对了,你是说河西还在修长城吗?”
对方被噎住,但也只得跟上她的思路,“对啊,向西至少要修到酒泉,比秦长城多出两千多里。”
“那么远啊!真是难以想象!”
“不过施工会容易一些,因为很少筑在山上,而且主要是用夯土,很少用石材。”
“光用夯土行吗?”
“那边气候干燥,再说你知道夯土的标准是什么吗?那都是站在五十步之外用箭射,箭头插不进墙的才算过关!”
素宁点头明白,又想起来另外一个问题:“对了,河西那些降附过来的匈奴人,是不是就安置在附近啊?”
“对,有一部分就安置在附近,从这里的高处就可以望到他们的地盘。”
素宁听了便引颈四望,想找一个没有烽燧的山头,以便攀上去眺望一下。对方明白她的意思,“不用找了,所有能够看到远处的山头,肯定都会设有烽燧的。”
素宁只得废然而止,叹了口气。霍去病看了看她失望的神色,又看了看她身上的男装,“这么想上去吗?那我带你上去。”
“......这......不太好吧,咱们似乎不能明知故犯、掩耳盗铃......”
“哎,不准诋毁我啊!什么掩耳盗铃,玩个蹴鞠还有假动作呢!我要上去视察一下这儿的驻军,随从都跟着上去,难道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素宁明白过来了,这还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戍守在这里的汉军,平常哪有机会见到大司马骠骑将军啊,今天他亲自来看望一下大家,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而自己混在随从队伍之中,不也就能登上一次长城了吗?
两个人兴奋地说走就走,可是没过一会儿,素宁却又停住了脚步,“哎,军中的讲究是不是说,军事重地女人去了会不吉祥的?”
霍去病不以为意地说道:“那都是迷信,没有道理的。你读过那么多书还信这个?”
“虽然没有道理,可是我不想让你有一点不吉祥。”
“哪有那么多吉不吉祥的?我告诉你,把匈奴灭了就都吉祥了!”只见对方还是站着不动,“哎,你到底还去不去了?”
素宁摇了摇头,“反正我要你百分之百的吉祥。”
她是主意已决,霍去病也就只得作罢了。其实不上去也没有什么,想象一下也是可以的,素宁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你说,那边既然是五属国,不就还是‘一群匈奴’吗?”
她这是暗引了当年张骞讲过的那句话,“一个匈奴不是匈奴,一群匈奴必是匈奴”。此刻说起这句话来,两个人不由得都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心中同时涌上来一缕柔情。
霍去病回忆起当初的旖旎情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答这个问题,“确实,匈奴人的想法,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至少一两代人是远远不够的。长远来看,若想做到协和万邦,华夏的文明与军事必须同时优胜,这是前提。”
“嗯,师卦与比卦互为覆卦,是这个意思吗?”
对方握住了她的手,“对,正是这个意思,你总是能说得比我更明白。”
师卦是用兵打仗,比卦是协和万邦,华夏圣人在易经中,已经清楚地阐述了用兵打仗与协和万邦的关系,师卦与比卦互为覆卦,它们是一件事从两面看,是对立而又统一的。这正是华夏道统的境界,高度的和谐与智慧,真正的内圣而外王。
素宁感叹道,“但是,这个条件可不容易有啊。”
霍去病则道,“对,不过当前我们就有这样的条件!所以,赶上这样一个时候我们就尽量多做点,不要给子孙留下后患!”
听他又说出了这句口头禅,素宁忍不住笑了,“瞧你说的,好象我们的子孙后代就不行似的,华夏的子孙哪里会那么没有出息呢?”
霍去病却感叹道:“国运这件事,确实很难说啊......兵家真的不见得每代都会有的!当然,我总还是相信天佑华夏.......”
山谷中凉风习习,两个人找了块地方,坐下来吃了点东西。素宁还是不断地游目四望、连声赞美这塞上雄关的风光,而霍去病则对这种风光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了,他很快就走神了,琢磨起了别的问题。
“祁连山、焉支山......”他自言自语着,忽然间心中一亮,“哎,你觉得有没有可能,焉支山就是古书里说的昆仑丘?我觉得它的位置和样子,跟书里面的昆仑丘似乎很相像啊!”
素宁吃了一惊,“什么古书?《大荒西经》吗?”然后认真地回忆了一番关于昆仑丘的描述,“嗯,你说的有道理,还真的有这个可能。”
霍去病道:“我越想越觉得像!我们之所以不再认识它了,只是因为它埋没已久,甚至还曾一度沦落异族之手,但不管如何历尽沧桑,它终究还是我华夏一族的帝之下都、龙脉所在。”
在华夏的古籍中,昆仑乃是第一神山,位置“在西北”,大小“方八百里,高万仞”,乃是天帝的下都,正上方则是天上的仙界。华夏的各种上古传说,都免不了要跟昆仑有关,然而昆仑究竟是哪座山,历来也是众说纷纭。霍去病喜欢研究地理,素宁也知道这是他们兵家的一项典型的业余爱好,“嗯,你的这个猜想,也可以算是聊备一格吧。”
过了一会儿,霍去病再次忽发奇想,“你说,如果前生我们真的在那一带相遇过,当时我们会是什么人呢?”
对此素宁只能笑了,“这可真的无从推断了。”
霍去病也笑了笑,这个问题确实是太渺茫了。沉吟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不知道上辈子是什么,也不知道下辈子会做什么。但是有个问题不知你可曾想过,虽然此心不变,但外在的一切都很容易改变,我们的下辈子,很可能并没有出众的才能,一切都平平凡凡,这个你担心吗?”
素宁思考了一下,慢慢地回答道:“我不担心。平凡也是件好事,生得很平凡,说明上天并没有给我们安排什么特别艰巨的使命,那我们只需要好好地生活就行了,真论个人幸福,很可能还会强过今生。”
“对,我也不担心,只要还能遇到你就行了。”
这话语中的深情是如此的明显,然而对方却是依然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答道:“你别总是这么说了,关于来生,我可是什么都没有承诺过。”
霍去病无奈地看了看她,只得把话打住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只要一谈到来生,她的论调必然就是“来生为什么还要爱呢?这一世情爱带来的烦恼还不够多吗?”自己已经试着变换过好多种说辞了,然而不管设想来生在哪里、做什么,她就是不答应还跟自己在一起,这也真是让人感到挺挫折的。
眼看日头渐渐偏西,正要准备回程,霍去病远远地望着关楼上面的旗帜,却忽然说道:“呃,我可能还是上去看看为好,好容易来这里一趟。”
素宁马上明白过来,“那我在这里等你。”
对方带着一半亲兵驰马上去了。本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没想到这一等却是很久,估计这位大司马肯定是一上去又看到了什么问题,必须仔细了解或者现场处理,在这边关之上,要找问题自然到处都是,哪一件也不可轻忽大意。
素宁沉下心来等着,反正等待对方也是她早就习惯了的事情。夕阳斜照下的长城尤为壮美,她不无留恋地反复眺望着,心里有种感觉,也许下辈子,自己见到这长城就会很眼熟吧!他不是说这辈子见到焉支山就很眼熟吗,应该是一样的。可是眼熟归眼熟,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却是不可能再想得起来了......不管怎么说,能让人在隔世之后还觉得很眼熟,那么在当年,应该是荡气回肠缱绻不尽的吧。
一直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对方终于从那个关口上面下来了,“上去又处理了点事情,让你久等了。”
“不要紧,我反正也没事儿。”
天色已晚,一行人沿着原路返程,黑暗中霍去病默默地想起了心思,很久没有说话,素宁忍不住问他,“又在想什么了?”
“我在想太子,看他来信,越来越明白事理了。”
“嗯,现在你总算可以放心了。”
不料对方却道:“我就是觉得那个太子太傅石庆,虽然以孝谨著称,但是实在没有什么才能,也不知道能不能教好据儿?”
素宁不免又是有些好笑,又是有些心疼,“你说你这个人啊,能不能少操点心!孝谨还不够吗?言忠信,行笃敬,这就是德行啊!”
霍去病道:“德行虽然很好,就是没有才能。”
“也可能只是敏于行而讷于言而已。”
“我看不是。其实应该让舅父多抽点时间带一带据儿,他们两个性格相似,太子很适合跟着舅父学东西。”
素宁忽然明白过来,“你是不是想念他们了?”
对方没有说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是没必要说,我怎么可能不想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