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人的眼里,霍去病的形象是相当高冷的,这除了他的性格确实比较高傲之外,也跟他很少说话有关系。
他说话少是有原因的:首先他是寂寞高手出身,从小没有交过什么同龄朋友,也从未像其他年轻人那样,有过与知己朋友倾心交谈的经历。其次他是军人,而且年少位高,必须时刻保持严肃和严谨的形象,必须非常注意自己的言辞,只说必须要说的话,措辞必须简洁、明确、规范。再者他自幼就是一个外戚,像他们这种人,既出入宫廷、知道很多宫闱秘史,又耳闻目睹、比一般人更清楚祸从口出、臣不密则失其身的道理。
所以他在外面只可能话少、不可能话多。像是赵破奴、路博德这些下属,都知道霍去病从来不谈女人,其实他不谈的何止女人,事实上,除了军事话题之外,跟他们聊天时只有两个话题他会发言,一个是蹴鞠,另一个是大将军。
而到了母亲、舅父、弟弟这些家人的身边时,虽然他会放松下来,话也会说得多些,但是话题范围总是不会太宽,而且在家人面前他也是有形象的,至少要满足他们对他的期待,因此他很难跟他们谈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更不可能无所顾忌地指点江山、臧否人物。
他平生最喜欢的谈话对象,当然是素宁,可是在过去几年里,他们见面的次数非常有限,每次相别时都是意犹未尽,后来又只能写信,更是书不尽言。而现在,他亦妻亦友的知己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每晚都能陪着他天南海北地聊天,这在他来说,还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终于知道了痛痛快快地说话是个什么感觉。
素宁来到朔方之后,还一直没有机会出门,就连她最渴望见到的长城,也一直都没有见过,因为如今的霍去病很注意安全问题,一上来就明确宣布了不许她外出的禁令。好在她也不觉得闷,虽然一个人在家待着,但是这里很安静,没有长安侯府里的那些迎来送往,挺适合看看书或者做点学问的。
在宣布她不能外出的时候,他们曾经严肃地讨论过一次。关于匈奴人千方百计地想要行刺这一条,素宁虽然模模糊糊地猜测到了,但并不知道得那么清楚,直到这次霍去病亲口讲出,她才知道原来早就不止一次地闹过刺客了!
这一惊自然是一身冷汗,除了替对方担心,她更是忍不住地设想,“万一匈奴人的箭矢是向着我飞过来……那又该当如何呢?”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霍去病也看出了她正在想什么,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毫不回避地说道:“正常情况下,他们不会那么傻的!你若有什么闪失,我会灭了他们全族的!”
素宁点了点头,是的,敌人杀了自己,只会增加自己丈夫的战斗力,他们不会那么傻的,那么,怕的就是他们不杀、而是擒住之后作为要挟了。
她并没有说出来,可是对方当然能够心领神会。考虑这种可能性确实是格外残酷,连霍去病的脸色都有点变了,然而他还是口气冷静地分析道:“一般也不会的,因为他们最多只知道你是我的妻子,却并不真正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
而素宁心里的想法则要简单得多了,“我哪能还让他们要挟到你?真要到了那种时候,我会立刻死的!尽管我没有勇敢到不怕死的程度,但是为你而死,我是不会犹豫的。匈奴人,只好对不起你们了,你们就稳稳妥妥地等着灭族吧!”
不过她并不会把这番话真的说出来,她只是尽量轻松地笑了笑,“对啊,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感情究竟如何,所以呢,我们不要人前人后地显得很恩爱,是吧?”
当时对方也笑了笑,“对,你放心吧,我会显得不把你当回事的!”
她也只能在心中默默地叹息了,唉,这就是传说中的英雄美人吗?多么绝艳的词藻,多么沉重的实际!有多少甜蜜又有多少酸楚啊。
霍去病说了要不把妻子当回事,在人前他也是大体按照这个设定去表演的。刚开始时,周围的人对大司马这位新夫人的好奇感是很强的,一段时间过去,只见他们两个不但没有任何的恩爱举动,甚至从来都不在一起行动,显然关系再也平淡不过,就跟所有“凑合着过”的平凡夫妻一样,人们的好奇之心渐渐地也就淡下来了。
今天早起,只见天气异常晴好,他忽然说道:“不如今天带你去长城吧!”
素宁不由得大喜,“真的?太好了!”
“但是不能带你上去,咱们就远远看看。”——这是自然的,长城是重要的军事设施,不是谁想上就能随便上的,更何况还是女眷。
“我也没想过上去,老百姓在哪看咱们就在哪看,你能陪我已经很好了。”
“好,咱们骑马去快一点,你还得先换身男装。”——这也是自然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在这里一行一动都万人瞩目,不能让人看到他陪着女眷骑马出行。
一出朔方城就是辽阔的旷野,往北望去,只见莽莽阴山,如同一条铅灰色的巨龙,蜿蜒在茫茫旷野的北缘。素宁四面看看,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队亲兵引路,后面有一队亲兵遥遥随着,左右两面也都有人跟着。为了自己想看看长城,竟然搞出如此大的动静,她的心中不免有些愧疚,“这里如此空旷,应该很安全吧?”
“是很安全,但小心点也不过分,毕竟这条命不是我自己的,何况还有你。”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安全了,这么兴师动众……真有点不好意思。”
霍去病无奈地笑了笑,“我也很怀念当初独自上山去找你的时光,可现在就是这么个形势,反正今天已经出来了,就别想那么多了。往后,朔方城的治安,我会想办法改善的。”
“真的?有办法吗?”
“办法多得是,只是有些麻烦而已,我一直抽不出工夫去管,现在搞得你也不能出门,我看必须管一下了。”
素宁赶紧道:“其实我待在家里挺好的。”
霍去病道:“当然不是仅仅为了你。这一年眼看着这里的各色人等越聚越多,秩序越来越乱,但是别忘了,朔方城并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市,它是北击匈奴的军事重镇!而且离五属国又如此之近,这么乱下去是不行的,必须治理。”
路上走了没有多久,一行人超过了一支马队,只见二三十匹马都是满驮,像是一支商队,素宁不禁悄悄地扭头问道:“这是商队么?”
“对,这是去往五属国互市的商队,天天都有。”
“有那么多买卖可以做吗?”
“有啊!匈奴人需要咱们的铁器、铜器,还有丝绸布帛。铁器管得比较严,有律令不能随意出关,但其它货物是可以的,当然咱们也需要他们出产的皮毛。”
“哦,不知是什么人在做这种生意呢?”
没想到霍去病却答道:“哪里是民间在做,都是官营的!咱们的桑弘羊大人,还能让民间来挣这个钱吗?”
原来,盐铁官营和算缗法实行两年多来,虽然国库收入已经剧增,但是桑弘羊还并不满足,照他的意思,不但盐铁要国家专营,将来就连贸易也要国家专营,现在的汉匈互市就是他的尝试之一。素宁听懂了其中缘由,不禁说道:“连贸易也要官营吗?你说这算不算与民争利啊?”
霍去病微微叹了口气,“我也觉得算吧!其实大部分人都是不赞同的。可是,恐怕将来还是得按着桑弘羊的想法办!不然这么大的军费开销怎么支应?你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素宁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小小一支商队也是朝廷在敛财啊!如此敛财势必会招致民怨,而敛财的目的则是为了用兵,这份民怨肯定给自己的丈夫又平添了一份压力。
尽管她收住了口,但是话题毕竟已经到了这里,还是听到对方淡淡说道,“也没什么,这跟匈奴人行刺一样,不就是压力嘛。自古以来的兵家,往往都是一身担负着举国的胜败兴衰,又有谁的压力不大呢?说真的,我不能想那么多,我想的只能是如何把下一战打好,犁廷扫穴,永绝后患!”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北行不久就看到了黄河,此处的黄河上已经架有浮桥。过河之后,仍然是宽阔的旷野,北面的阴山看着不远,实际上离得有几十甚至上百里。河套平原的这一带被称为后套,此处土质肥沃,自从开辟屯垦以来,这几年到处都在兴修灌渠,一路上不时可以见到劳作的场面。
霍去病指着东北方向的山谷,“咱们今天就去这边,离得近些。你知道吗?这里的长城最早是赵武灵王时修筑的,后来蒙恬也修过,这几年又重新整修了。”
素宁却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地势,“明年出兵,是从这里走吗?”
对方点了点头,“嗯,很有可能。”
“那我现在可要好好看个清楚,因为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应该待在长安了,无法来此相送。”
霍去病认真地看了看她,“我还记得前几年,那时候只要一提到出兵,你的脸色立刻就是雪白的,现在坚强多了。”
素宁轻轻一叹,“唉,也不是坚强了,只是那个时候的我,患得患失要更多一些吧。”
“那么现在呢?”
“现在吗?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了,像你这样一个人,身上是有使命的,说到底你是许身于国、许身于使命的,我不能再要求你许身于我、许身于情爱。”
霍去病并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似乎微微地哽咽了一下,停顿了片刻之后,他终于说出了那句过去好几次想说而没有说的话,“谢谢,我很感恩。”
“嗯,你再上战场的时候,记住不管你到哪里,我的心是跟你在一起的。”
“好,有你在家里,我无论在哪里,无论生死,都是放心的。”
“那么前几年呢?那时候的我是不是让你不放心?”
霍去病摇了摇头,“也不是,你从来都很让我放心。”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再度开口道:“你可知道我为何第一次见面就会认定你吗?那天晚上我用蚂蚁打了一个比方,而你却说,‘圣贤之所以入世教化,不就是怜悯于蚂蚁的苦吗?但凡建功立业,本心亦当如此。’这些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
“所以当时我就知道了,你不是心里只有一己情爱的女子,你有你的格局和胸襟,你是跟我一样有担当的人。”
素宁并不知道对方当时是这样想的,但是此刻听到了也并不感觉诧异,“过奖了,其实我一直过着安逸的生活,并不曾真的担当过什么。”
“不,能支持自己的男人许身使命,本身就是担当。”
“这是应该的,再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霍去病无奈地笑了,“好吧,跟了我只能算是小事!难道你非要亲自去匈奴和亲才能算是大事吗?”
两个人一起笑了一会儿,霍去病接着说道:“不过,若是真的摊上了这些‘大事’,我相信你也一定会不辱使命、无愧家国,你不但有这个才华,更有这个心量。”
听到这里,素宁的眼前不禁泛起了一层水雾,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给这句话挑了一个刺:“……家国这个词,未免有点太儒家了吧?”
对方则坚持道:“儒家就儒家吧!反正我就是喜欢说家国!”
确实“家国”是儒家的传人们爱用的说法,以道家的境界,一般都会说“天下苍生”,而冷静理性的兵家们,则一向都是直接说“国”,不会用“家国”这么有感情色彩的说法。不过再一想,霍去病这么说也不奇怪,一方面儒家是面向社会管理者阶层的,而他位列公卿,正是典型地在体制之内实现自身理想,儒家的价值选择合乎他的身份;另一方面,一个人如果不是心中感觉自己有值得用生命去捍卫的东西,也是绝不可能去上战场的,更不可能在战场上那么的英勇无畏。
因此素宁也笑道:“‘匈奴未灭,无以家为’,能这么说话的人,家国之念自然极重,好了,就不勉强你换别的说法了。”
霍去病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哎,我当时撂这句狠话,是有一定背景的……”
素宁沉思了一会儿,半晌又道,“不辱使命、无愧家国……你就这么肯定我能做到吗?”
霍去病十分笃定地答道:“当然,我知道你通达稳正、有才而不露、心如松柏之坚。而且我一直有种感觉,我不是今生才认识你的,我们肯定早就见过,我感觉对你非常熟悉。”
“真的吗?”
“记得我在祁连山里的一处雪峰之前,曾经有过一种感觉,好像忽然见到了你一样!后来你也说过,那个地方的风光似乎非常熟悉。有可能我们曾经在那一带见过吧,你说呢?”
“这我真的没法回答……确实太玄了……不过,确实也不是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