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昆仑终于迎来了三十年中最热闹的时日,这次的开山日似乎比往年都要喧闹一些,除却十二峰长老来了半数外,连平日难得见到的八宫主人都到了两位,一位着素白长衫,面容冷峻,是头回出席甲子开山的太虚宫主,另一位依旧是儒生打扮,女子着男装,别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温雅气意。
执掌西昆仑八宫之一的两人站在流石峰上,山间的云雾缓缓聚拢,丝丝烟气弥漫,化成一面宽阔水镜,将上山下山皆要过的九道关隘映照得清晰无比。
山腰间的迎客亭中有六位暮年老人或站或坐,至于其他八宫弟子则聚集在另一处峰头上,等待着这三十年一次的甲子开山。
穆清散去手中丝丝云烟,意外道:“怎么?观棋师叔居然把师兄都请来坐镇了,我还以为来得会是澹台师兄呢。”
韩相如惜字如金道:“我过来看看热闹。”
穆清笑了笑,山风吹动衣袍,更衬出这位琼华宫主的意态潇洒,她眼神略微凝重,望着西昆仑山下聚集一群的众人,似乎在等着些什么。
隶属紫渊宫负责招收门人的清溟峰长老坐在亭中,清淡道:“今年的开山倒是出奇,太虚宫主居然到场,想来这次的甲子开山定然比往年要精彩几分。”
旁边闭目养神的通神峰长老睁开眼,问道:“奇怪,观棋那老头怎地没来,平日里就属他爱凑热闹,每逢开山之日-他都没有缺席过,莫非又是被困在残局棋谱里,忘记了时日?”
丹崖峰长老呵呵笑道:“估摸是的,听说前几年他被青阳宫一位小辈弟子的残局难住,足足半年不吃不喝,苦思冥想那一局棋的解法。看来这次的开山之日,他是不能来了,到时候我倒要去取笑他一番,顺便蹭上一杯云雾山茶。”
白鹿峰长老颇具威严道:“诸位还是先撇去闲聊之事,一同施法撤去九道关隘的禁制,好让上山下山之人通行。”
六位修行年岁悠长的长老同时掐诀诵咒,引动西昆仑诸峰气脉,滔滔云海如滚如沸,西昆仑山下遮掩住九座山峰上的缥缈云雾缓缓散开,露出九峰相连的奇异景象。
九座山峰上绽出华光,云雾旋动,以山峰为圆心,如漩涡般席卷,此时流石峰上静立的琼华宫主手中一道流光划破长空,停在九座山峰的上方,一道难以抵御的沛然大力流泻而下,轰在九座山峰上,穆清轻喝一声:“驱山。”
顿时九座山峰震动不止,扎根于大地的巍峨山峰恍如通灵,山体挪动起来,激起阵阵尘雾荡开,最后九座山峰摆列成横三竖六的十字形状。
那道流光飞回穆清手中,细看之下竟是一枚雕刻细微山河的符诏,韩相如瞧了一眼,出声道:“驱山赶海,这可是练气士玄妙秘术,穆师妹以符篆驱使山川,可谓是触类旁通,真不愧大家二字。”
穆清轻轻一笑,欣然接受这番赞誉,平静道:“上山之人请从道观右侧上山,过六关者,可选在丹药、法器、经诀三样中各取一样离开,若有意闯过九关者,可停歇片刻,再过剩下三关。”
“西昆仑执意下山的弟子,可从止观峰下,闯关下山。”
穆清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的传入山上山下人耳中,恍如就在他们耳边说出一样。
山下喧哗一阵,众人窃窃私语,半晌后,一位披着白裘的年轻公子率先前行,从道观右侧登山。
迎客亭中的白鹿峰长老皱眉道:“这次的开山之日规矩怎有些不同,以往不是下山人先行,上山人后上,怎地变成了下山上山同时进行?”
清溟峰长老淡然道:“穆宫主这般安排,定有其道理,我们何必去深究,何况多年来一成不变的规矩改改也好。”
白鹿峰长老沉吟片刻,不再说话,修行百年养成的那颗稳重道心,竟有些微微浮动。
“这可不是好兆头啊。”暮年花甲的老人心中低叹,山下已有数十位年纪不一的闯关之人开始登山。
离迎客亭不远处的另一座峰头,聚着三三两两的西昆仑弟子,一位出自琼华宫门下的年轻弟子问道:“不是说往年有西昆仑弟子闯关下山吗?这次怎地没见到一个?”
一旁稍微稳重些的师兄解释道:“宗主立下规矩,西昆仑弟子未到真丹境界之前,不可下山,目的是不让俗世红尘沾染了道心,但总有同门不能断去山下的俗缘联系,像上一次开山日,玉枢宫苏子昂为了寻早年间出海访仙的父亲,毅然破关下山,那风采,可谓是我辈第一人!”
瞧着师兄一脸神往的模样,年轻师弟不禁打趣道:“师兄既然这般欣赏玉枢宫苏师兄闯关下山的风采,不如师兄趁着今日的大好时机,一剑破关飘然下山。”
年纪稍大的稳重师兄笑了笑,想到师弟还是太过孩子气了,西昆仑山下的九道关隘,放眼世间除却站在巅峰的那几人外,谁敢说一剑破之?哪怕山下关隘随着境界高低会有所变化,但其中试炼道心的关卡层出不穷,西昆仑这百年来,除了当年的青阳宫主,半甲子前的苏子昂,再无人可成功破关下山。
西昆仑弟子议论谈话间,一道紫色剑光飞入迎客亭,踏在飞剑上的黄裳女子轻巧跳下,六位身份不同一般的长老似是熟识女子,对她大胆逾越的举动视而不见。
黄裳女子笑嘻嘻道:“丹长老,今日登山之人中可有看得过眼的好苗子?”
丹崖峰长老看着洒然跳脱的黄裳女子,头疼道:“北宫丫头,听说你这前日遭了一场劫难,幸好有惊无险,怎地还是这个性子?大摇大摆的闯进来,给其他弟子看见了成何体统!你师尊就在上面,给他瞧见了,又得罚你静坐抄书。”
北宫青瑜向流石峰上瞧了一眼,发现师尊并未察觉她的到来,心中吐出一口气,故作委屈道:“青瑜不过是关心甲子开山的境况,一时忘形而已,哪有这样严重的。你说是不是,清溟长老?”
坐在亭中看戏的清溟峰长老哈哈笑道:“青瑜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等下你师尊若要处罚你,老夫帮你说情。”
北宫青瑜浅浅一笑,道:“青瑜先谢过清溟长老了。”
清瘦有仙风的丹崖峰长老苦笑道:“这倒让我不好做人了。这次的甲子开山,闯关人比登山人要多了少许,只是大多止步在第二关,第三关是杀劫关,守关人是位戾气深重的邪道凶人,已经有三人惨死于此关。至于登山人,也是停留在第二关,试炼心志的明心关,不过现在时间还早,尚且看不出什么。”
北宫青瑜眺望九座山峰,西昆仑上山分做两道,闯关求法一道,登山求道一道,上山前道观旁有一处石碑,岔开两条路途,求法一道杀劫深重,守关人俱是魔门大枭,邪道凶人,下手狠辣无情,更有兼通旁门左道的高人,很是凶险。至于求道一道则相对要平坦得多,明心,见性,首要两关试炼心性,其余则是考验毅力、心念,过关可入西昆仑外门,资质出挑,天赋过人者打熬几年可入正宗。
“今日还没有西昆仑弟子下山吗?”北宫青瑜看向止观峰方向,发现空无一人,“难道这一年的甲子开山,竟只有登山人,没有下山人?”
丹崖峰长老抚须笑道:“西昆仑乃是常人求而不得之地,凡是上山修行之人都是得了莫大机缘,上一次开山,苏子昂是因为玉枢宫主已下山多年,毫无消息,所以才闯关下山。西昆仑八百年来,拢共闯关下山的弟子才不过六人,哪里次次都见得到。”
北宫青瑜垂下头,喃喃道:“不会的。这次开山定会有弟子闯关下山,错过了这次,他又要等三十年了。”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唯有自己能听清。
陡然间,第三关轰动炸响,风火涌出山峰,烈火熊熊,风罡如刀,龙卷裹着火焰,汹涌如浪潮。
清溟峰长老咦了一声,惊讶道:“这般快就破了第三关,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算是资质出众了。”
北宫青瑜面无表情,看着席卷山峰的风火狂涌,眼神复杂。
山下那人可能很想见到她,可是她一点都不想见到那人。
她想见的人,还没有来,也不知会不会来。
北宫青瑜盯着止观峰,心中想道:“难道你真的怕了,还是说在森罗小境中你对我说的话,只是一时兴起的虚言假话?”
西昆仑山下闯关之人奋勇前行,神通法力挥洒如雨,登山之人犹疑不定,经受着一遍遍的心神叩问。
蓦然,北宫青瑜觉得迎客亭外的风雪,竟是小了许多。
她猛然转过头向止观峰看去,一袭白袍倾尽漫天风雪。
纵身跳下止观峰。
一路不停下山而去。
北宫青瑜轻声道:“你还是来了。”
迎客亭中哗然,六位长老看着那袭白衣纵身一跃的洒脱身影,不由想起了当年的某个人。
“这是何人?”
“少年郎,好气魄啊。”
“也不知是哪座宫中弟子,但倒是有些像当年的澹台长明。”
“这一跳,就等于脱出西昆仑,以后再想上山可就难喽。”
……
止观峰下,左千炀一路奔行,浑身气血涌动如大江大河。
面前一座巍峨山峰耸立,左千炀脚步不停,直接冲进山峰洞穴。
左千炀不想停下来,这种全身气血奔流的感觉前所未有的舒畅痛快,他感受着体内汹涌沸腾的气机,肆意大笑。
一袭白衣裹风雪,在天地间的漫天风雪中拖出一道长痕。
巍峨山峰里,大风呼啸,扶摇如龙卷,剑气如雨,织就一张细密大网,一剑磅礴,一剑绵柔,同时炸开在第一道下山关隘。
片刻后,西昆仑众人都能看见一袭白衣驭剑而出,滔天风雪不能阻,下山第一关也挡不下。
那袭白衣,一剑破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