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之外的那方石崖上,澹台长明不知从何处拎出一枚青色酒壶,饮上一口,心中有着十分欢喜十足欣慰。
但凡世间剑士修行剑道,无论剑术剑法如何千变万化,也不管是斩杀邪魔的法剑,还是直指仙剑大道的道剑,总逃不开“气意”这两字。
剑道九十九座高峰,有统摄天下剑器的王道剑,有杀伐气焰滔天的霸道剑,更有晦涩深奥的天道剑。可是即使你登顶剑道巅峰,最后也只有两条路途可走,一是学那一剑斩出个星垂平野阔的剑气无匹,二是走那一剑在手万兵俯首的浩然剑意。
剑气剑意,便是剑士的终生追求,剑道九十九中的极致。
先有春秋剑阁公羊子,一气杀仙斩龙;后有剑祖李纯阳握剑立大誓,荡除天下群魔。
这两人,就代表了天下的两座剑林。九十九座高山,修法修道,成王成霸,最终也不过是蓄气养意,殊途同归而已。
而如今,那浩淼竹海里的一袭青衣,便是悟通了世间百万剑士苦苦相求而不得的剑道气意。
大凡物有不平则鸣,心有不平气意不顺如何?
拔剑斩之!
剑士为何不修三千大道正法,不求长生不朽飞升大道,却能靠掌中三尺青锋,斩灭气数因果,抵抗天地雷劫,最后御剑登仙门?
根袛便在于剑士心中那生生不息的浩然气意。
天地有浩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上古儒家有圣人,可言出法随,一言定山河,一语惊鬼神,法天象地,一举一动与天地共鸣,举手投足便是雷霆天威。
这儒家的修行与剑道有异曲同工之妙,剑士胸中那股生生不息的剑气剑意是一道鸣不平的心意,心意不平,念头不通达,以剑顺气意便是剑道的精义,而儒家稍稍不同,剑士只是为世间斩不平,为己身顺心意,而儒家则是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为准则,有能者匡扶天下,无力者便独善其身,有天地浩然正气孕育胸间。故而这儒家先是出了周游列国将读书种子播散天下的陆夫子,后有了那位读书一甲子便超凡入圣的张圣人。
儒释道三教,到达高深境界参悟大道妙理大都离不开这精气神意的孕育演化。
随着上古大世衰亡,诸子百家风流云散,上古儒释道,也早已沦为凡尘,道统根袛断绝百年,儒家曾经盛行的稷下学宫,曾经的三千弟子七十贤人都俱往矣,蔚然大宗辉煌已被雨打风吹去,世间有读书士子,有浩然大儒,却已不见那正气贯星斗,一言定山河的风流儒圣。佛门道教也是如此,佛门的一场无妄争斗,与兵家白皇山两败俱伤,西土佛国消散天地,俗世中现今僧人百万众,可那些智慧根性上佳苦无法门修行的大和尚,一生信佛念佛礼佛敬佛,却终生不见佛,何其可悲!顿悟一说对于修行来说终究太过虚无缥缈。道教清修者众多,崇黄老之术,慕长生道法,可就算你通读三千道藏,明白大道至理,无其径入门,不通关窍又有何意义。
如今修行界大都走以力证道的法门,境界道行俱足,神通法术威猛,就能硬生生的打破虚空见大道,这样修行,前期破境极快,可是到了返虚真人的境界就开始攀升艰难,再往上的重劫仙人更是渺茫,任你法力通天大道境界不足照样还是得陨落在天地雷劫之下,故而这八百年来,前后证就天道白日飞升的绝世人物加起来也不过一手之数。
澹台长明很是欣慰,剑士修剑道,驭剑不难,可能御剑者才是真正的万中无一,别看只相差一字,这境界可就是天壤之别。驭剑境界不过只是能千里飞剑取人首级的斗阵小术,远远不及御剑宗师可以一剑摧断江河,甚至是斩仙杀龙的无匹境界。
驭剑御剑这两重境界为何有着天地之隔,正是蓄气养意的差别,气意这种玄虚之物,不能言传,也无法身教,只能靠自己揣摩领悟,有人观沧海悟剑,有人看大河悟剑,有人看日出东方悟剑,各不相同,却殊途同归,都是饱览这天地之间的壮美山河,平常书生偶然登顶高山,会当临绝顶,看尽山下的秀丽风景,心生感悟,胸中浩气便会激荡不平,引动天地气机,付诸笔端成文章诗赋,就可流传千古。这对身为凡夫不懂修行的书生士子并无裨益,可是让那些胸中气意十足的宗师剑士看到,如若契合自身剑道,便能从中大受恩泽,感悟剑道。据说剑祖李纯阳正是因缘际会看见一副大秦练气图,才开悟入道,成就无上剑仙境界的。
如今这一道世间剑士终生苦求的剑气剑意居然被左千炀在这剑池竹林中领悟,叫澹台长明如何不喜?一朝意气生,百年剑仙成,这话虽有些夸大嫌疑,可是心胸有意气,晋升御剑大道就是十拿九稳之事,不能说百年之后,能稳稳站在剑仙行列,可毕竟也是半只脚踩进了门。
“意气风发,这才是我辈剑士的风采!”
澹台长明长笑一声,转身离去,一边走着一边饮酒轻吟道:“一头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昆仑高山道三千,疯也痴癫,狂也痴癫。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吟唱之声悠悠渺渺,久久之后才消散而去。
竹林小楼里,神情复杂的观棋老人感慨道:“谁是神仙,我是神仙!如此放眼天下目无余子的狂气,想来也只有百年前的昆仑剑仙才能说出。长明,莫非你这徒弟真真是你机缘所在,莫非跌境颓废意气不在的你,还能提得起剑来?!”
高冠博带古风十足的观棋老人喃喃自语,挥袖拂去已至收官的棋局,黑白棋子散落在地,“覆水难收,这乱局纵使复盘又能如何?”
..
竹林外的澹台长明洒然离去,轻吟慢歌,一派名士风流,可竹林里的左千炀却是有些犹豫不定。
自从啸出那一口锦绣剑气后,他便一扫神虚气弱的委顿之态,神完气足,恍如换了个人似得,胸中充盈着星星点点的游丝,白芒如雪,青气如丝,游散自在如鱼得水。
左千炀懵懵懂懂,只觉得自己好似明悟了某种玄妙道理,细细思量却又不得其解,灵犀心境一闪即逝,没有留下半点头绪。但是他明显可以察觉,竹林中的剑气剑意已经不再化作凛冽杀机侵扰自己,他放开周身气机,森然剑气风雪剑意仿佛都失了那股锋锐劲气一般,不但不再排斥自己,反而透着些许亲近味道。
“难道我不但有佛门慧根,还是像师姐那样的天生剑材?”
他自言自语,心中有些摇摆,如今剑崖在望,虽然竹林剑气已不再化作森严杀机袭来,可是前方那两道凝成人形的王霸剑意可是实实在在的,它们可不会因为你是什么天生剑材就手下留情,那是全无意识的存在,只是相当于当初那些大宗师悟剑练剑时留下的一道神念,记得当初师姐在竹林坐剑崖参悟剑道,走出竹林时,已经是白衫浸血,气机混乱,吓了自己一跳,急忙背着师姐一路跑到青阳宫,找那个性子闲散的师傅为师姐疗伤。
“我记得师姐可是修养了大半年才好啊。”
想起师姐那副染血而归的凄惨样子,左千炀心中踌躇,他经过这次剑气洗练之后,体内气机再度雄浑几分,不出一月定能通玄,这种感觉玄之又玄,却又十分肯定,前方剑意凶猛,若闯不过话,难道叫他像师姐那般在床上修养半年?
三月后就是闯关下山之日,这一次耽误了,可就要再等三十年!
“一月三十年,等是不等?”左千炀闭目冥想。
先前在竹楼中,观棋师伯不准他走进竹林深处这方剑崖,并非只是因为他尚且停留在明窍境界,未参剑经未明剑道,会遭到竹林剑气攻击,更隐秘的原因是那个喜好观棋的老先生一眼看穿了他的打算,为何一定要在明窍境界入竹林坐剑崖,不是贪图这座十余位剑道大宗师遗留下来的剑道精髓,而是为了破境。
左千炀之前自问自答,问如何通玄,说不在大道精义领会,而在天地阴阳玄妙之气的采取吸纳,周身诸窍没有畅通,如何能生出法力修炼神通,十二玄窍紧锁不开该如何?诸窍贯通需三月时间又该如何?
他果断决绝答道:以剑气破之!
十二玄窍如金门闭锁,寻常方法自然是以阴阳二气打磨,待到水到渠成,一鼓作气破之!可左千炀却是时不待我,故而他要借这有剑池之称的浩淼竹林里的磅礴剑气强行破关,以力破之!
遍观左千炀修行,不是机缘足够,就是行险路走旁门,堂堂西昆仑青阳宫主的关门弟子竟然不走煌煌光明的修行大道,非要在山路小径里寻生机,这世事莫测,当真是神仙也说不清。
“罢了,罢了。如若面对这两道剑意都心生惧意的话,那又如何闯关下山!”左千炀摇头道。
他心意果决,迈步前行,衣袂飘扬,莫名有股虽千万人吾亦往矣的气概。
一袭青衣过处,竹林间的游散剑气滚落如雨,青白剑气真如细雨一般悄然落下,杀机尽敛,没了那份森严冰寒之意,恍如化作一道春风细雨,润物细无声,竹林剑气纷纷卷来,依附其身,左千炀沐浴其中,青气白芒尽沾身,却是毫发无损,神异至极。
青白剑气飘飘荡荡,尽数渗入青衣筋骨经络里,融入周身内那道绵绵悠长的气息中,凝成指甲大小,坠入体内那方灵气汇聚如莲花的气海中,像是几颗种子落下。
百万竹林中,一袭青衣风姿卓然前行,心中无畏亦无惧,他所过之处,剑气尽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