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浩淼,是西昆仑历代剑子的闭关修行的首选之地,西昆仑虽然重大道长生轻神通法术,可也是出了数十位剑道通圣境的大宗师,每位登上九十九座剑道高山巅峰之人,都在此留下了自己气机感悟,毕生的剑道精髓,这片占据整座山峰的浩淼竹林可谓是除去春秋剑阁以外,天下剑士最向往的地方,十几位大宗师的剑道精义感悟,简直就是一卷无上剑道法门。
左千炀越往竹林深处走去,越可见青竹中隐隐有白芒游动,如鱼游水,神异无比。
再往前走了十里路,十里道途剑气寒,不但青竹中见剑气白芒,四周也散落着驳杂剑气,左千炀极力收敛自身气机,生怕不慎引动了竹林中的剑气攻击,那可是十多位大宗师的倾力一剑,自己师傅都未必能安然挡下这一剑,更何况自己这个连法力神通都未曾修炼的明窍修士。
左千炀一路上不断伸手去弹敲青竹,初始不过是竹节中空之音,随着他越往深处行去,敲击青竹时隐隐有金石相击之音,数百年剑气洗练,这些驳杂剑气剑意都渗进竹林根髓里,青衣抬头向上望,根根青竹笔直如剑,一望无际,像是一柄柄长剑倒插于地,身处其外,自是觉着竹林浩淼如海如潮,令人心怡神旷,身处其中,才蓦然惊觉这放眼过去无涯无际的竹林,像是一座大池塘,剑气森寒,望之生畏。
左千炀艰难走过这数十里路途,像是走进雷池一般,如履薄冰。在这里行走气机泄露半分都是形神俱灭的下场,一般除却剑道上有天赋灵性之人可走进这片竹林外,昆仑弟子大多都视这方灵秀之地为险途凶地,不愿靠近。
“十二玄窍紧锁不开,只能徐徐图之,以五行阴阳玄妙之气打磨开窍,自然是最稳妥的法子。”
“可三年后闯关在即,采取五行,吸纳阴阳,足足三月才可打通十二窍。”
“不修神通,不练法术,如何下山?时不待我。”
青衣少年停下脚步,眼神缥缈,对着空旷竹林自言自语,片刻后,似是下定何种决心,大步向前走去,有如将军赴疆场,带有决死之心。
竹楼里,高冠博带的观棋师叔不忍再看,偏过头去,无奈道:“何苦,何苦。身处清静地,却不得清静。不问三千大道,不求万般法术,如此不惜命的修行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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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外,一方石崖上,灰袍散发的澹台长明心中一紧,望着那个背影决然的青衣少年,心境早已如古井不生波澜的他有些惘然有些欣喜,惘然于徒弟的果决选择,欣喜于自己果然没有收错徒弟。
澹台长明一脸自嘲道:“千炀啊,你这个徒弟强过师傅太多了。”
这个沉寂已百年的昆仑剑仙豪迈笑道:“且看看我还挡不挡得下这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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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里一路前行不停的左千炀走得格外辛苦,明窍修士气机未曾修得圆满不外泄,时时有细微气机流露在外,引动竹林剑气,他极力收敛,却还是让这无数遗留剑气损伤心神,摧残自身。
前面赫然突兀的一方低矮石崖就是西昆仑历代剑子的闭关之地,也是那十几位大宗师养孕剑意,洗练剑气,演练剑术,最后成就他们剑道巅峰之地。
剑崖在望,不过几里路程,可左千炀已有些神志涣散,他眼中所见皆是如丝如缕如风如雪的漫天剑气,他每踏出一步,便有漫天风雪席卷而下,如针如刺,全身上下虽不见淋漓鲜血,可心中却好像被千万根针扎过刺过一般,疼痛直入骨髓之中,难以忍受。
一直对剑道只限于纸张玉简之上的了解的左千炀闭上双眼,艰难前行,他竭力摒弃五感六识,澄澈心境,进入空冥胎息之境。
辨不清方向的他将腰间那柄竹剑拿下,搀扶前行,口中不住默念:“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
左千炀双眼闭阖,看不见周遭外物景色,辨不清东南西北方向,可心内却是澄澈如碧空,默念佛门心经,平复心境,他十年养气间,曾许多次达到过“物我两忘”的难得境界,如今他要以佛门经文镇心湖,以道教吐纳宁神意,闭上双眼的他所见天地大不相同,周遭景色模糊不清,像是蒙上一层轻纱,迷迷蒙蒙,无上下东西,无浩淼竹海,前路只有漫卷剑气,白芒青气各种变化,大小不一,形态万千,如灵活游鱼,如威武将军,如御前天子。
“这便是师傅常说的剑气剑意?”
左千炀拄着材质坚实的竹剑,蹒跚前行,周身如针扎刺的痛苦渐渐有所消减,仿佛有一道清光自头上灌顶而下,全身上下各种病痛苦难一一离去,污垢杂尘散出体外,他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干净过,肉身躯壳好似一块宝玉,通透如一,无尘无垢,洁净无比。
常常阅览背诵藏书阁中各种杂书的他震惊万分,无论是杂书野史还是正宗典籍,都有明确详细记载,证地仙者身具十六异象,天仙二十三宝象,佛祖菩萨金刚罗汉,各有其象,一一不等。其中排列第一的就是无尘无垢通透洁净的天仙体魄,刀兵雷劫皆莫能伤,凡修成此体魄之人,无不是立于三界五行之外的大造化者,超脱生死的仙神。
可如今左千炀分明感到自己肉身轻盈如一羽,好似稍一用力轻踮脚尖就能乘风而起,飘飘欲仙,难道自己福缘深厚到天仙体魄唾手可得?
正当左千炀沉迷于清光灌顶不能自拔时,眉心祖窍中突然一阵刺痛,一点灵光乍现乍隐,他心中蓦地一惊,自己分明断绝五感六识,如何能感知沐浴清光的舒畅之感,连忙回过神诵念起佛门心经,镇定幻念丛生的心湖,扫去刚才生出的种种杂念妄念。
竹林外静立石崖上的澹台长明松了口气,苦笑道:“无妄师伯的《六根六尘无色剑诀》果然玄妙,较之当年剑意倒是更凝实了。”
左千炀好不容易镇定住翻腾心神,心有余悸,成仙得道,修行人最难以逃脱的一道关隘,长生不死,白日飞仙,试问天下间谁人不想?苦苦修行甲子百年,真能甘心化作黄土白骨?
想想方才那种全身沐浴清光之中的舒畅感,那种通透如一全无杂尘泥垢的洁净轻盈,左千炀摇摇头,甩去杂念,长吐一口气,受过刚才一番天仙幻境,心神像是被洗练过一番,闭阖双眼中景色稍稍清楚了些,不再迷蒙若虚,自己头顶上一道无形无迹的透明剑气盘旋横空,肉眼难以察觉,他全神贯注才能看出一丝痕迹,那道透明剑气忽而凝为面容慈悲拈花一笑的菩萨相,忽而又化作一尊青面獠牙凶恶暴戾的夜叉相,佛陀菩萨天女力士,恶鬼夜叉妖邪魔王,轮番变幻,令人眼花缭乱。
六根六尘无色剑气。
左千炀在藏书阁中的《地仙志》看到过,这是一门融汇佛门心魔外障与观想之法的玄妙剑诀,与久居海外的云海蜃楼大小须弥剑诀一样,追求剑道九十九中剑术极致,穷尽天地变化,不养浩然气,不修不平意,只求天地大道一剑囊括的莫测剑术。这门变化无常的剑诀由西昆仑前代碧霄宫主辛无妄创出,历经百年苦修砥砺,终在某一大雪夜,一举突破百年不得超脱的境界桎梏,成就大宗师,破空而去。
左千炀再向前看去,一道威服四海横扫六合的剑意立于前方,煌煌光芒中现出人形,好似他在山下戏台上看到的皇帝天子,黄袍加身,威仪无比。
再往后看,一道杀伐气焰猛烈的身形如高山巍峨耸立,重甲横刀,煞气浓稠如墨,身后还有一面血色大旗猎猎招展,杀气四溢,让人误以为走入军阵战场当中。
王道剑,霸道剑。
左千炀无奈苦笑,剑池称号也太过名副其实了些,这才几步脚,便有三道剑意凝形而出,看起来一道比一道威猛霸烈,若是那些修炼剑道的高明剑士倒还能从中摘取两三分精髓,受用不尽,可自己还未修行剑道神通法术,区区一明窍修士如何经得起这些玄妙剑意的摧残试炼。
“真不知师姐是怎么走过去的,剑意凝形,杀机四伏啊!”
左千炀盘坐地上,不打算再往前走,那道六根六尘无色剑气损耗了他太多心神精力,若凭着这种心神虚弱精力不济的状态,说不定就埋骨在这方灵性盎然的明秀宝地,他散去流转气机,如凡夫一般随意靠坐在身后青竹上,休息养神,口中不断呢喃“春秋”二字。
这个自幼颠沛流离的少年,生性淡泊,喜读书,好修行,未上山前想做个像故事列传里写的那样的大侠刺客,遇不平事拔刀相助,割得大好头颅,饮得关西烈酒,当然还得让无数小娘女侠心生倾慕,上得山后,才知道江湖里的恩怨情仇纷争厮杀在那些立于九天之上的大人物眼中不过一堆蝼蚁一片浮云,不能入眼,更别谈上心了。
那时,左千炀才明白,以前自己觉着顶厉害的大侠,能飞檐走壁,能一苇渡江,不过是凡人罢了,那些青衫风流白衣俊逸仗剑江湖的少年侠士,自己现在一拳能打十个百个,如今的他,只想着以后能像师傅那样,一心只求仙剑大道,诸事不挂心,外物不扰情,不企盼杀仙斩龙,以仙剑证大道,可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御剑云天,朝游北海暮苍梧。
此时此刻,满心疲惫的他脑中忽然想起那个性子闲散的师傅常说的那些话,修行如登山,其中群山起伏,千峰竞秀,有些如行小路,崎岖蜿蜒,有些像走大道,一马平川,剑道这座大山尤为如是,人来人往,以至于大道小路无数,形成山下行人百万众,山上登顶一二子的惨烈景象。
他不禁想起师姐以前每日都在这片竹林挥剑舞剑;想起曾看过的那袭白衣从悬崖跃下,身姿无比决绝,风雪下昆仑;想起那个让师傅心中有几分愧疚的那个剑阁阁主,那个断臂赠一剑的大剑子。
有多少人毕生练剑,只求驭剑横空,又有多少人直至老死,也只是遗憾此生还未练够剑。
剑仙。
这二字何等之重。
他抬起头,看见这百万青竹挺立向天,觉得像是百万柄铮铮长剑倒插而下,有着一股子桀骜不驯的气意风骨。
天道无情,而我辈剑士不依外物法宝,不修长生大道,不羡神通道法,只是求一个不平则鸣,一剑斩尽天下不平事,何等痛快!
世间如樊笼,囚困众生,多有不平之事如块垒郁积在胸,酒不能解忧,亦不能去愁。
块垒横亘,郁气积压,心中不平不得出,该如何?
唯有以剑斩之!
一剑两剑百剑千剑,斩去那胸中块垒,斩尽这愁闷郁气!
一袭青衣忽的立起身来,伸手抚上青竹,就像是拂去藏鞘多年的古剑上面的灰尘。
一股森森严寒的气机从左千炀胸中冲出,好似滚荡大河汹涌奔腾,他如饮美酒,酣畅淋漓,轻啸一声,如同吐出了百万锦绣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