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村是一个普通的小村庄,百十户人,背靠连绵高大的翠屏山,山上的泉水和山洪流到张家水库,一条几百米长三十米宽的堤坝两侧种满桉树,水库边上修了个提灌站通过一条十来米宽的小河沟流向二十里外的绿树乡,提供下游几个村子的农时用水。提灌站外面是个宽大的晒坝,这里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村里的红白喜事都在这里进行。
五月的清晨,天刚蒙蒙亮。
“东方红,太阳升。。。。”一阵阵响亮的喇叭声唤醒了沉睡的村庄,人们从睡梦中醒来匆忙走向提灌站。
蒋兆海是张家村的村长,此时他站在队伍前面面向村民布置一天的任务,在朗读了几句语录后开始点名。向弱菊还是没有到。
蒋兆海阴沉着脸看着一排排头的张士奎:“你们一组是怎么回事?这个向弱菊两天没有出工了。”
张士奎支支唔唔想要解释,蒋兆海没有给他机会。“娃娃病了!娃娃病了!你说她请好多假了?个个月娃娃病十天她就要请十天假!赶快去叫。解散!”
村民分散开走向自己的稻田,提灌站外的喇叭放着激昂高亢的革命歌曲,人们弯腰插着秧苗,嘴里和着调子,脸上洋溢着欢欣,远处水库堤坝上一排红旗迎风招展,一派热闹景象。
齐九龄迎着朝阳出现在堤坝上,把手里提着的小板凳放在地上弯腰坐下静静的看着田里忙碌的人们,太阳照在他的脸上,苍白,消瘦,胡子拉茬。这张脸没有一丝生机,和周边热火朝天的景象格格不入,那双眼睛平静得像张家水库一样没有一丝波纹。
“齐大哥早啊,吃了早饭没有?”蒋兆海远远热情地打着招呼。
齐九龄嗯了一声脸侧向一边并不搭理,蒋兆海讪笑着躬身快步走向向弱菊的院子,这个向弱菊,真觉得村长不是干部?
齐九龄是村里唯一的外来户,年前坐着谢副县长的BJ吉普来到张家村,赵书记在介绍时不吝溢美之辞,说齐九龄是解放战争的功臣,因伤转业到这里是深入群众来指导工作的,当时蒋兆海心里一沉,毕竟这些年在张家村他可以念着语录为所欲为。这个齐九龄看着四十左右,怎么就成了功臣了,不过赵书记前脚一走蒋兆海就叫上几个组长把提灌站边上的保管室收拾出来让齐九龄住了进去,这也是领会上级意图的体现,毕竟他见过最大的领导也就是二十里外的乡长。
齐九龄这个伤残军人让蒋兆海很是头疼,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劳动,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句整话,每个月柴米油盐还必须按时保量供应,常常十天半月看不到人。这不是养了个大爷吗?还好只要有口吃的齐九龄也不吵不闹,并不妨碍蒋兆海贯彻语录。
张家村并不完全姓张,水库另一边就都姓蒋,蒋兆海就是以蒋姓利益代言人的身份当选村长的,识得几个字,提前出现了更年期的特征:烦躁,粗暴,对任何工作安排的质疑都极不耐烦。有次居然对一个外地来的乞丐大打出手。
向弱菊的丈夫张兰是部队营教导员,受伤住院时就是向弱菊负责护理,伤愈出院时两人感情也水到渠成,向弱菊是南方某医学院出名的才女和美女,出生当地望族,接受了不少背经离道的现代思想,抛下伤心欲绝的父母跟着张兰转业回到了张家村。
张兰被安排在镇上做了个负责文卫的副镇长,向弱菊就在村上做了个卫生员。两人都经历了战争的洗礼对于来自不易的安宁生活格外珍惜,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然而好景不长,张兰被人举报在一本《水浒传》上写了“XXX是孔老二”的反动口号被解除职务劳动改造,张兰性情刚烈,一时气急竟上吊自杀抛下结婚不久的妻子走了。
向弱菊的世界彻底崩塌了,行尸走肉般的过了三年,受尽冷漠白眼,刚开始隔壁村的媒婆还上门介绍对象,被拒绝几次后也就没有人提起了,人们吃惊的是难道她要守一辈子寡?
就在蒋兆海打乞丐的当天提灌站外面的坝子上竟发现了个被遗弃的男婴,在那个年代村民要求都很低,父母没病,娃娃能跑,全家半饱就心满意足了,如果谁家多了张嘴这个愿望是无法实现的。男孩断断续续哭了几个小时无人过问,人们见过太多死亡早已经麻木了,自己都顾不过来那里还顾得了这个不明不白的弃婴。这个时候向弱菊抱起孩子回了家,自己饱一顿饿一顿硬是把孩子捂活了。向弱菊给孩子取名张澜,人们知道她忘不了那个叫张兰的男人。
张澜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像个小老头,满脸皱纹,佝偻着腰,两岁还不会走路,后来好不容易走路了才发现右脚居然是瘸的,每个月都有三五几天反复发烧,向弱菊本来就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可就是搞不懂这究竟是什么病,翻阅了大量书籍后向弱菊知道这远远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范围也就放弃了,反正娘俩相依为命,在这个无情无义的世界作个伴,过一天是一天!
又是一个艳阳天,张澜一个人坐在树下羡慕地看着三三两两奔跑嬉笑的孩子,孩子们都叫他瘸子,不和他玩,张澜也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等着妈妈收工一起回家。
一个铁环远远的向着张澜滚了过来,后面一群孩子呀呀尖叫“瘸子,拦住,拦住”张澜直起身子想要抓住铁环,那条不争气的右脚却怎么也用不上劲,眼睁睁的看着铁环滚进了水库。
“笨蛋,就在面前都抓不住,没用的东西”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一口口水吐在张澜脸上。张澜费力的爬起来想要动手,环顾四周又颓然坐下,小脸涨得通红,大口喘着粗气。“还不服气,必成,打他。”几个孩子大声起哄。
“不要打了 ,都走开”齐九龄大声呵斥,孩子们一看有大人出头哄笑着四处跑了。
“你为什么不还手?”齐九龄看着张澜问,“我打不赢”张澜低声嗫嚅着说。“打不赢就不打吗?你不还手他们不天天打你啊!你还真是个笨蛋”。张澜不愿意大人也这样骂他,怔怔看着水库泪水夺眶而出。“以后记住,打不赢也要打!”齐九龄低声呵斥。
向弱菊远远过来,高声叫着张澜的名字。齐九龄不再言语,安静得站在一边。“又打架了?”向弱菊低声问,“没有。”张澜脸上泪痕没干。“蒋必成打我,我没有还手,我听妈妈的话”,向弱菊拉着张澜的手向齐九龄点点头慢慢走了,一路不停侧头向张澜念叨。
向弱菊把家收拾得很干净,一张张兰的相片挂在墙上,下面的桌子上放着一束叫不出名的野花,另一面墙上挂着张小黑板,这还是张兰在的时候给她留下的,平时有什么心事就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现在成了教张澜学习的工具。
“澜澜,妈妈今天给你讲个故事”向弱菊在黑板上写下“以德报怨”四个字。“必成他打你是他不对,但是你不能因为他不对你就打他,这样你就不是乖孩子了,知道吗?你要主动找哥哥姐姐玩,不要记恨他们。”张澜完全不懂妈妈的意思,我脸上的口水还没干呢,但是还是坚定的点点头“我听妈妈的话,做乖孩子”。
第二天齐九龄很早就去砍了根斑竹做了钓竿坐在水库边上钓鱼,水面波澜不惊,半天没有动静,他倒也不着急,时间反正多得是。张澜走过来坐在齐九龄旁边也安静的看着水面不说话。齐九龄有点烦躁,低声问:“昨天回去妈妈骂你了吗?”“没有,妈妈给我讲了个故事”“什么故事?”齐九龄好奇的问道,“以德报怨!”张澜大声回答。
“这老匹夫真是祸害千年啊?”齐九龄低声咒骂
“你说的是谁啊?”张澜好奇的问
“这个你现在还不懂,我告诉你这句话完整的意思”
半响,张澜似懂非懂得看着齐九龄问“你怎么一条鱼也钓不着,必成的爸爸钓了好多”
齐九龄举手凌空一抓,一条大鱼出现在他手中,湿漉漉的不停挣扎。
“谁说我抓不到鱼?我想抓多少就抓多少!”齐九龄看着张澜傲然说道,手一挥把鱼丢进水库,钓竿也不要,转身走了。